这两幅壁画是2016年秋天在北大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看的高清扫描版。赛馆常常会有学术性强的专题展,值得关注,但是世界一流高校校门太难进了。
2013年3P大学也展过高清扫描的敦煌壁画,没有北大规模大、布展精。如今3P大学也有博物馆了,希望能多搞点正经展览,毕竟它进门容易。
榆林窟第3窟为西夏统治瓜州晚期石窟。西夏是党项人在西北建立的少数民族政权。党项人是羌族的一支(另一个说法是鲜卑族的一支),1038年建国,国名为“大夏”,1227年为蒙古所灭。
与西夏并列的政权:辽(907-1125);金(1115-1234);宋(北宋:960-1127、南宋:1127-1279);元(1206建国)。
榆林窟在酒泉市,酒泉即古代瓜州。1个概念:敦煌石窟指的是古代沙州(今敦煌市)、瓜州的一系列石窟,包括莫高窟、东、西千佛洞、榆林窟和肃北五个庙石窟。
沙州和瓜州位于河西走廊西北端,而河西走廊是中原与西域之间的咽喉,是西域、北方草原、中原乃至吐蕃、吐谷浑等少数民族等多种文明交汇的收费站,丝绸之路自此展开,佛教由此东传,中原儒学在此弦歌不辍。
西汉在河西走廊设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经营近400年。西晋中后期,中原陷入八王之乱,一部分世族为避祸,迁至相对偏远的河西走廊。永嘉之乱时的长安,流传着“秦中川,血没腕,唯有凉州(今武威)倚柱观”的童谣,证明此地乃乱世中的桃花源,尚可偏安一隅,因此成为衣冠南渡之外的另一个选择。陈寅恪先生认为“秦凉诸州西北一隅之地,其文化上续汉、魏、西晋之学风,下开魏、齐、隋唐之制度,承前启后,继决扶衰,五百年间延绵一脉……”在天下分崩离析之时,河西走廊保存了华夏文明的火种。
榆林窟虽然由西北少数民族党项人营建,因河西素有深厚的中原文化积淀,西夏又对中原文化求知若渴,优待投奔来的宋人、尊儒学、搞科举,中原文化的影响也就鲜明地反映在西夏时期的石窟壁画上,以榆林窟第3窟的文殊变、普贤变最为典型。
榆林窟第3窟平面图(网图)“变”即经变,可解释为以生动的形式(故事、图像等)阐释佛教思想。“智慧第一”的文殊菩萨与“德行第一”的普贤菩萨常作为释迦摩尼的胁侍菩萨。在榆林窟第三窟,这两幅壁画位于西壁门内两侧。文殊变在北侧,普贤变在南侧。
文殊变全图(网图)文殊菩萨跏趺坐于狮背上,普贤菩萨乘象,在诸圣众、侍从的簇拥下,行进在山峦云海中。
普贤变全图(网图)在展览现场,这两幅画铺天盖地的尺幅,令人仰望而倒吸一口凉气,似有清风拂面,温润的水汽充满鼻腔,几乎被宗教的迷狂击中半秒钟。懵逼的惊鸿一瞥之后,我意识到这幅画几乎融晋唐-两宋绘画史于一炉。
我绘画史比一笔吊糟强点有限,技法完全不懂,所以浮皮潦草地扔块砖头。
人物:
以线描表现画中人物,手法变化多端。身体、衣纹、发丝、璎珞的线条各不相同,有人统计多达十余种。人物的头部、背光、衣纹等处以石青、石绿轻微晕染,还原了汤垕在《画鉴》里评价吴道子的“于焦墨痕中略施微染”。强调线条与弱化色彩,对比分明,造成了“天衣飞扬,满壁飞动”的视觉效果,这也正是“吴家样”的特征。尽管吴道子的真迹未能流传下来,这幅壁画里灵气飞扬的人物,足以让观者感受到吴道子对后世的影响。
网图北宋画家武宗元所绘白描史上的巨作《朝元仙仗图》。武宗元师法吴道子,这幅长卷也是“吴带当风”的代表。《文殊变》、《普贤变》人物造型、表情、衣饰与《朝元仙仗图》颇有相似之感,因此有学者认为两幅壁画也受到了道教壁画的影响。
山水:
南北朝后期,山水画逐渐独立成科(杨仁恺《中国书画》),晚唐五代趋于成熟,出现了以荆浩、关仝为代表的北方山水画派和以董源、巨然为代表的南方山水画派。前者以线条勾勒山形再渲染水墨,表现北方大山大水的巍峨雄浑;后者以苔点和皴线堆叠形态,表现江南青山绿水的秀美明丽。山水画到两宋时期蔚为壮观,出现一批具有后世楷模意义的山水画家如李成、范宽、燕文贵、郭熙、马远、夏圭。
范宽-溪山行旅图(网图) 郭熙-早春图 夏圭-雪堂客话图页(故宫官网) 马远 踏歌图轴(故宫官网) 文殊变中的山水文殊变和普贤变山水占了全部画面的一多半。文殊变的山水表现的是文殊菩萨的道场五台山,普贤变表现的是峨眉山,放在一起看,也能感受到前者山势粗犷,皴法简洁,线条明朗;后者山势缓和,皴法多变,山顶为矾头。尽管风格不同,二者的远景都采用了北宋流行的巨障山水的形式,山顶墨色浓重,山脚墨色浅淡,突出山之“高远”。近景的山石树木细节丰富、笔触细致,有南宋马、夏之风。
普贤变中的山水山间树木,或以石绿点染其葱茏,或用墨笔勾勒其遒劲,有些枯枝的线条颇似李成的寒林。
读碑窠石图(杨仁恺先生认为此图树石为李成所绘)菩萨像周围的水波,似取法马远《水图》。
马远-洞庭风细(网图) 马远-层波叠浪(网图) 马远-秋水回波山峦间的宫阙楼阁为界画,界画需借助界尺画线,多用于建筑。
清明上河图(局部)榆林窟第3窟的建筑,因作画方式和材质的限制,画得略粗疏,主要建筑构件齐备,连悬鱼都画得像模像样。
东壁南侧-普贤变中玄奘取经(敦煌研究院网站)《普贤变》中还出现了“西游记”图像。画面左侧,玄奘站在岸边,双手合十,对普贤菩萨朝拜。他后面跟着孙悟空和白龙马。据敦煌研究院网站介绍,白龙马背上的包袱里装着经书,说明这是完成取经、回到中原的场景。目前,这幅图像是迄今发现最早的唐僧取经图像。瓜州地区的东千佛洞和榆林窟还有几幅类似的图像,它们比吴承恩的《西游记》还早300余年。
第3窟其他壁画更像“敦煌壁画”:突出用色,色块平涂,宗教符号元素丰富,画面留白较少。
东壁中央上部-八塔变之举哀梵天 东壁中央上部-八塔变之涅槃 窟顶坛城图像(受到密宗影响,因西夏毗邻吐蕃)于是《文殊变》、《普贤变》的画风显得格外清奇。大面积的山水,以白描为主的人物,开阔舒朗的构图,焦墨淡彩的用色,流畅的线条,道法自然的意境……比起宗教画,它们更像文人画。
这两幅画可以说是西夏与中原交流的见证。看到它们之前,我会先入为主地认为西夏与宋距离遥远,古代交通不便,文化之间的交流会存在滞后性。但是这两幅画却打破了惯性思维,西夏对于同时期宋代绘画审美取向和技法吸收、化用之快,简直具有实时性。文物中体现的文明交流,比史书更直观。
总结一下,我看一件文物,大体先从它的年代、它所在的地理位置入手,再看文物本体。看本体就有套路了:材质、工艺、艺术风格,谁影响了它、它影响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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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篇因为博物馆志愿讲解员做了快5年,最近有点焦虑沟通的有效性。上次听珍宝馆的扛把子选手山魈老师讲完“勇夺倒数第一”的经历,我才意识到从事博物馆公众教育的人对“观众需要什么样的讲解”与我们理解和提供的讲解存在偏差(此处地图炮:他们觉得闭着眼xjb激情澎湃是坠吼的)。与其讲文物,能不能通过一次讲解,让观众多少能对如何看展览有点体会?
于是以这两幅壁画梳理了一下自己看书画时的脑洞。
书画是我最废柴的门类,即便读了从杨仁恺到高居翰的一干著作,仍然在满室烟霞的书画馆茫然无措,如入宝山而空手归。花鸟画主要看目、科,人物画主要看服饰、器物,山水画是大型懵逼现场,就像鲁迅说“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华盖集·青年必读书》)。我可以毫无障碍地通过诗词和乐曲接近古典山水意境,面对山水画反而感到隔了一层透明的厚障壁。看得多了也能谝两句画家的师承,但这无法帮我对画作产生任何同理心。诚然它们美得各有千秋,但“美”是多么苍白单薄的感受。
如果我对山水画懂得更多,就能看出更多的内容,比如构图、技法、影响。看其他文物也如是,还是要多积累。
最后是安利。
1、纪录片《河西走廊》(b站av8867566)。
甘肃历史文化宣传大片,解说词文辞优美、全是干货,对比华丽空洞还有bug的《京剧》,《河西走廊》信息量大得需要拿小本记下来。人物形象饱满,道具讲究,画面精美,音乐动人。缺点是刻意绕过同治回乱,最后半集强行点题姿势僵硬。
2、数字敦煌网站
https://www.e-dunhuang.com/index.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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