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暑假我们在八达岭一带考察。理论上讲北京周边的山没什么难度,毕竟离人近,不至于跑个几天都找不到路。我们这级别的考察还不用住在野外,都是早出晚归在山里待一个白天,带午饭就行。
那天我们也跟往常一样,每人带自己的午饭和两三瓶水,不同的是有俩师兄跟老师干别的去了,剩下四人照旧。我们动物组走的是样线,只要感觉能走出去就不会走回头路,之前几天的调查都是如此。当时整个队伍也有向导,只不过向导跟着打样方的植物组走,不跟我们。
那么问题来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走。
说是看地图吧,理论还得联系实际。并且理论上讲,还是向导靠谱。
一开始我们走在植物组后面,一是因为昨晚救了只隼要放 [注1],二是得不停关注记录发现的动物。我们经过植物组时,植物组已打好样方,一群人忙着辨认样方内的植物,向导就站在不远处。
我们说想翻过前面的山头,问他翻过去有没有路走,向导非常自信道:“你们翻过去很好走,我走过,用不了多久就到路上了!”
那是一种迷之自信。
我们几个愣头青真的去翻山了。在山里会有小径可走,那是动物或山民的常用路径,这样的小径相对好走,不需要花费力气开新的。要开路的话既破坏植被又耗体力。
结果我们翻过山头感觉那边没什么人能走的路——会有隐约可见的“路”,但两边不少枣那样的带刺植物,在其间穿行必然被扎,一开始还会龇牙咧嘴,到后面随着体力消耗与逐渐习惯,被划得一胳膊血痕也没脾气了。
(刚翻过山头不久实拍场景。)那时候还没到中午,我们不想走回头路,决定再往前走走看,实在不行就撤;也许能走出去,向导都这么说了,走不出去让他背锅呗。
可走这路的是我们。
我们当然也吐槽过向导,诸如“这是他小时候走过的路吧”之类的。这只能给我们一点逆境之中的愉悦,没有实际用处。
待我们在一堆刺中挣扎过一阵,已经前面是刺后面是刺,觉得前方怎么说还可能有希望,往后退是真没希望了,还得回放一次刚才被扎的感觉。
这就好比十连抽卡抽了十张三星还想来次十连以为下次就能抽中五星。
我们走的是坡上隐约可见的小径,向高处去有点困难,手机又没信号,完全不知该怎么走。
既然山坡难走而且找不着路,我们干脆找条缓坡下至山沟沟,那里没大片带刺的植物,而且理论上讲顺着水流可以走出去——依然只是理论上,而且这理论不比向导靠谱 [注2]。
前阵子北京下了两天暴雨,到处淹水,虽然那片山的沟沟没被水淹得彻底,我们走的地方只有些小水流,但免不了湿鞋。另外就是沟沟里没路,有的地方落差两三米,得顺石头往下爬;还有地方需要开路。
我时不时抬起头看看上方那片天空,觉得这空隙直升机应该进得来,至少能放下梯子吧;不然我们就去山坡。
手机在山坡上就没信号,进沟里当然也没有。但我总是会抱着希望看一下手机是否联系得上外界,毕竟要叫直升机来的话起码得打电话啊。
越野的路越耗体力,大约中午,四人找几块大石头坐下,拿出午饭,围着每组一份的猪头肉,开着各种玩笑(吃完之后要记住把垃圾带走)。
我四处乱瞥,心想如果今晚来暴雨,我就睡山坡上,在沟里睡迟早被水冲走;冲锋衣防水,再找片枝叶茂密的地儿待着,应该不会湿透;野兽倒不必要担心,这里顶多有野猪,大型食肉动物早灭绝了,虽然野猪最危险 [注3];食物和水是得留点,我不信直升机明天还不会来救我们——这一切都是悲观想法多且非常谨慎的我的日常。
快醒醒小野狼,今天你走不出这山你还好意思说自己哪个专业的吗。我提醒自己。
因此休息够了还得往前走。
我们遇到过将近三米的落差,组里一学长觉得地面软,直接往下蹦,结果地面确实是软,他直接扎地里去了,拔出腿时小腿下半部及整个鞋子都是泥,鞋子里应该也灌进不少。嘲笑他的同时,我还要解决一个严肃的问题:我怎么下去?
我虽学过点攀岩技巧,也去野外攀过,但真让我不带任何保护措施爬,没什么地方可踩的岩石,而且是从上往下爬,这对于稳妥至上的我而言真是可怕极了。我试过踩在一个点往下,组里的同学也表示会接着我,但我发现自己可能会摔下去后连忙嗷嗷叫着回到上头,待另一妹子从另一条路下去后,我还蹲在那里瑟瑟发抖。
这里还得提一点,我是感觉登山鞋厚重,很难帮助抓稳一小块地方;攀岩鞋穿着走路是很不舒服的,因为非常挤脚,但它可以让人在小面积岩石上立足。那时候体会到攀岩鞋的设计很有道理。而且要命的是刚踩进水里的登山鞋搞不好就会变为滑板鞋 [注4]。不过我爬那里时鞋没那么滑,不甩锅给鞋子了。
后来印象中同学借我只胳膊,我还是从之前试过的路下,左脚有一小块地方踩,右脚原本是找不到踩的点的,所以他让我踩他胳膊,这样爬下去就比较容易了。虽然很不好意思,但顾不上那么多。那就祝好人一生平安吧。
我这种就算大难临头也能分出一点精力关注乱七八糟事物的,在忙着赶路时还会留意哪里趴了只小虫。甚至还想一路拍照。事实上我就是在一路拍我们走过的地方,不然现在拿不出这些照片。
走着走着我们又觉得不对劲,这样瞎跑也不是好办法,况且植被越来越茂密,同学在前开路,开不了多远觉得还是应该找个地方看看情况,我们便又找路上坡去跟各种植物刺重逢。
我们这次干脆硬爬上一座山的顶部,它不是这片山的最高处,不过在临近山顶的地方已经足以看清我们方才走的山沟;从山顶往其他方向望竟然发现了公路!更重要的是,山顶有信号!那里还有一座电塔。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人类社会。
不是仿佛,是确实回来了。
(那条沟是我们之前沿着走的,明显在往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延伸,那边一片可能都没有人。)想想就后怕的是,如果我们没有及时从沟里撤出,而是一直走下去,那我们将走得越来越深。也许在这种人口密集的地方还不至于走不出来?也许那里的尽头也有村庄?谁知道呢。
从被扎得咬牙切齿起,我们已经放弃做记录了,而且后来确实没见着什么动物(或者因为专心找路出去没有留意)。我们仔细看看,发现公路另一侧是村庄,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抵达那里,虽然它还有点远。
(我们要做的是想办法从这个拍摄点到图中那片房屋,需要避开过陡的区域,也就是还得找找路,不过能够看到总比看都看不到的好。)我们打算在山顶休息一会,还没坐下,学长发现一条蛇,我立马满血复活转身去看,可惜蛇已没了踪影,我俩跑到它钻入的乱石堆看来看去觉得没机会看到第二次了。更气的是我,我出来考察十天眼巴巴地找蛇,就亲眼见到一条蛇,那蛇还溜得贼快,都没看清是什么科。
这之后一切归于平静,我找地方坐下,看看是否有新消息。那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多,我们与外界失联大约四小时(从离开向导算起)。这时间其实不长。但因为它太突然了,让我猝不及防,不知何时能走出去。
然而手机并没有新消息。
我想把回到人类社会的感受分享给别人,在QQ微信以及手机通讯录翻找,也不知道跟谁说,当时除了我们几个怕是没人能真正理解的。再说决不可给家里人打电话,我向来拒绝实时汇报自己遭遇了什么倒霉事。
后来确实是跟别人说了,但就如我所料的,这样的感受除了当事人,没有谁会真正理解。
这是一种非常失落孤独的感觉——
似乎很不容易地回来了。此前从未感觉到我终归还是需要在社会里的。但没有意外地被隔绝社会之外的人并不会明白社会的重要性,自然不会理解这种感受。是啊,不能强迫谁懂,换位思考也是没用的,根本换不了位。
再想想,也许大自然在告诉我,不要急于扑进它的怀抱,不要以为它很和善。至少需要尊敬它,不要放松警惕,因为它一视同仁——不会因为早上放归了一只隼而给点什么奖励,于是做这样的事也得是出于自己的内心的价值观,而非为了任何实际的回报。这就是自然。所以这件事之后我亦不会远离它。
我们还在山里。短暂放松之后我们继续前进,哪怕枣树之类的还有很多,一些地方陡峭难下,大家眼看公路与村庄越来越近,也都是愉快的。一个多小时后的我们进了村庄,将位置共享给已经回到住处的大部队那边,等待车辆来接。
从未如此感到人类社会之亲切。
而我这没心没肺的在经历这样的刺激之后竟还想再体验一次——前提是最后能够走出来。
写在外业之前
祝我们顺利
注1:具体见《隼向苍天》。
注2:顺着水流顺着沟这点我没有证实过,虽然当时这么干了但不建议模仿,后面也证明了我们那样不靠谱。其实如果只是为了探险或旅游进入这样的区域更不建议,如果不小心进去了最好是找找信号把地图调出来吧,用GPS也行,然而都不能保证意外不发生。希望直升机救我只是说着玩玩,搜救消耗资源,甚至可能把别人的生命搭进去。
注3:这里就说说哺乳动物。民间有说法“一猪二熊三老虎”,野猪是排在第一的。一是它不太讲道理,二是数量多。我这么觉得。现在很多地方生态恢复,种群最先恢复的就是野猪这种适应性强又能生的,而很多地区相应的捕食者缺失,所以越来越多的地方野猪泛滥。此外在野外遇到大型有蹄类以及大象也不要惊动它们,理论上,集群的动物反而没那么危险,独行的更可能攻击人(比如2017年夏,一只找不到对象的羚牛自己跑去一户人家伤了人);但都需要注意,尽量绕着走。熊也得防范。老虎这种国内考察基本遇不上所以也不太在意。其余的不想展开。毕竟危险点的兽类我只遇到过野猪。
总之最重要的是回避,自己要主动回避它们,也不要走得太安静,得让它们知道你在。如果双方互不注意,离得很近突然发现彼此,这时候有些动物会攻击人类。还有就是去明显有猛兽(包括大型食草动物)的地方别一个人去。
注4:登山鞋的问题之前也有写过,亲历,我穿的那双正常情况下挺好用,踩水里去之后再走石头或者比较陡的地方就是滑板鞋。据说都这样?如果野外作业要去多水的地方可以先试试,在野外鞋子很重要。
(文中插图均为本人拍摄;图片及文章未经允许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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