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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男女，自带了几分诡异进了诊室——不修饰的外地乡音，男的微胖半秃，看向我看向那个女人的时候，脸上堆满皮肉不同步的笑，那是让人不忍直视的怪异；女人则相反，脸像从冰柜深处掏出来一般，游荡到我面前的眼神里有那种遇佛杀佛的凌厉和决绝，望则生畏。面对这样不知是佛还是魔的两个，我的后背不自觉的洇出些许寒意，提醒自己拿出十二分的小心接待。
而他们其实不算病人。女人37岁，第三胎妊娠状态，按末次月经推算，已经怀孕五个月有多，要求检查。按病种分类，她应该去产科门诊。而我的潜意识里把他们划归为不合眼缘的病人，简明扼要写了病历，处理意见栏划下“转产科门诊”后，便把病历递了出去。
“产科楼还在后面，她挺着肚子，来来去去又辛苦又不方便，妇科和产科是一体，你就帮忙看看哈。”男的陪着笑，眼神虽然闪烁，但语言自然流利，也恳切。我自己是过来人，孕期的艰难和辛苦感触颇深，工作之外的同情是必然的。沉吟间，我选择相信他不去产科是对孕妈的体恤，收回病历，拿了软尺请孕妈进检查室时，又出状况，孕妈跟黏在椅子上一般，飘出的话如同千年冰山上种出来。
“做个B超就可以，你还要给我查什么？”
孕妈检查身体，除了基本病情询问，体格检查要测血压、体重、宫高、腹围，听她这话，明显是嫌弃医生多事了。
“你只要求超声检查，是吗？”
“废话！”
碰到高冷虐人道行在我之上的病人，病情和处理又无碍原则的，我一贯精简处理。坐回办公桌前，病历续上“拒转产科门诊，拒科室内体格检查”，连着填好的超声申请单，摆在他们面前让签字。
男的利落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堆了满脸的讨好，把笔递到女人手上，女人横了男人一眼，继续跟我发难
“为什么检查和不检查的都要签字，为什么做次产检有这么多破事？”
“签字代表你们知情、认可并接受，孕妈和家属不认可不接受的检查，医生不能强制的，这是规则！”
“可是其他医院就没有这些破事破规则，你们医院了不起吗？”
这种烦躁和暴躁，医生是不能理会的，否则就争执升级。我的嘴角在口罩里扯出个牵强的笑意，平静收回了她面前的申请……
“孕妈现在没有异常情况，这个时候的超声检查也没有特定的意义，要不就等段时间查四维，要不你们还是去产科。”
“你们这里B超多少钱？”
产科超声是公定收费标准，我直言相告。
“都说你们医院贵，我还不相信，大老远的还是来了，可是一次B超要130，比其他医院多了一倍不止，你们医生怎么不去抢钱呢？”
女人细细的眉高高的跳上了上眶，扯得眼裂加大，眼珠上翻，夸张的苦大仇深的激愤样；男人却事不关己，安坐着看女人表演；这其实是我预期中的戏，可医生不会导演，更不会把自己变成戏子，和你们演对手戏。
“费用的问题我不能给你更多的解释，请你们谅解，不过也没有关系，你们可以去其他医院检查的。”淡然说过这句，我扯开口罩，好整以暇，端起茶杯，专心喝水。
“哎哟，医生，对不起了，她是孕妇，心情不好，你体谅一些吧，我们这就去检查了。”
男人带着申请单和那个气咻咻的女人一起离开诊室的片刻，我有眼前一亮，如释重负之庆幸。
一页页病历写过，一个个病人处理过，到午饭时间，我成功的把那对男女忘掉了。
医院的员工餐厅，某种层面，是另一个“院务办公厅”。各种通知、启示和文件会在第一时间张贴进门口的宣传栏里，餐桌就是各科室员工非官方小聚的绝佳之地,所有工作内外的新闻旧闻，时尚八卦，阳春白雪也有，下里巴人更不缺，大小话题，都可以在这里讨论；也还可以是某个科室人为某件事讨伐另一个科室另一个人的时间。就因为那对男女，我就在这时间被超声科的老师问责。
排队取餐的时候，身后站进来一个小朋友，“老师，超声科胡老师那边给你留座了，让我来请你。”
在餐厅里， 科室内部人员扎堆的多，撞到一起也多限于点头问候，跨科室的邀约鲜见。超声科和妇科在各自的专业里相互龃龉，就算私交融洽，这时间胡老师慎重其事的邀约还是有点突兀，我端着餐盘，揣着狐疑过来。
胡老师比我年轻，第一眼也是娇小玲珑的可人儿，是他们科的科花。我端着餐盘，穿过桌椅板凳的丛林来到胡老师的座前。
“我们不寒暄了哈，逮着你就是想让你教育教育你那个朋友，看在肚子里还有孩子要胎教的份上，收敛一点自己的脾气！”
“我哪个朋友？她如何不注意胎教么？”
她一脸不置信的样子看着我，我一脸无辜的看着她。
“今天那个怀三胎的37岁的奇葩不是你的关系户？可她说是你朋友！”胡老师放下手上的汤勺，一脸的恍然“我当时也纳闷呢，你怎么能有那样的奇葩朋友呢，她可是打着你的旗号把超声科搞的人仰马翻。”
那个女人，为130元的费用的激愤样又在眼前重播，只是天地良心，我真的认定她不缴费自动离开，如何还打了我的旗号折腾超声科去了？
超声科分诊台，男人指着我的签名说“不是朋友，她在妇科，会开产检吗？”
而女人则要求被一群候诊孕妈包围的护士，一会儿累了要软席座位，一会儿口渴了要端水，一会儿恶心要开窗通风，各种作妖作怪，稍有怠慢，便指责护士没有同情心，不体谅孕妇。可怜小护士敢怒不敢言。科花胡的诊室正对着分诊台，在那对男女激起公愤之前，就看不过眼，出手解救。
“你一会儿送点小吃给我们小姑娘，安慰安慰她们受伤的心灵，也是补救形象，挽回颜面。”科花一脸怨愤的看着我“我看在你的份上出手，不然真不知道那女的要闹成什么样，可是，我弱小的心灵也被一万点暴击了，不找你说说我会抑郁。”
就算是胡科花冒着被其他孕妈抗议的压力，找了个不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那女人先检查，依然没有缓解那女人对医院高收费的愤怒，然后就喋喋不休的指责分诊台小护士没有同情心，好在胎儿位置如意，检查顺利，
“我打她报告单的时候精神超级集中，打字速度也超快，就盼着早点把她送还给你，她拿了报告单还跟我纠缠什么你知道吗？”
“奇葩天天开，她也不是第一朵，查完让她走人，我们又不欠她，有什么理由纠缠？”
“你算说着了，她就问报告单的内容，问我为什么双顶径要叫双顶径，什么叫股骨，为什么量股骨长径而不测手臂长度，为什么只测长度而不测宽度和高度，她要你解释每一个字的意义……”
科花说一句笑一回，说两句笑两回，花枝乱颤。我笑不出来，也吃不下去，停箸长叹一声。科花忘乎所以间碰到我冷峻的眼，终于收了她的轻狂，不以为然斜乜我一眼
“是，我心安理得的给你挖了个坑，你找本《说文解字》带到办公室备着吧，她还会去找你。”
“这个坑得产科医生填啦，我会跟你一样，心安理得的把她推去产科的”
“人家已经看出来你有泛滥的同情心，说出去吃点饭，再去找你看。”科花收拾过自己的餐盘，施施然起身“看在我给你通风报信的份上，别怨我哈，祝您用餐愉快哦。”
……
看着科花曼妙离去的背影，哭笑不得的我嘟囔着“她只是个孕妈，因孕生娇罢了，又不是事关生死的复杂的合并症并发症，有什么不好对付的么？”
“那两个人的病不是你们妇产科教科书上的病，”科花悄无声息地又站到我身后，“我被你不以为然的超长发射弧召唤回来的，直觉告诉我那两个人不简单，起码不是巨婴症或公主病这么简单”
科花就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换了一脸的慎重其事
“那女的完全把自己当成皇太后，候诊大厅是她的慈宁宫，穿白大褂的是低等宫女，只配给她打杂，近身侍候还嫌我们不干净！当时有好几个病人出言劝阻，并请那男人约束，男人都无动于衷。这个年龄的男人，为人夫也必为人父吧，如果三观正常，能任由自己的老婆在候诊大厅如此那般？就像你说的，奇葩天天开，她也不是第一朵，但是，第六感，来自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两个人，往轻了说，肯定憋着坏水，往坏的说就是包藏祸心。”
“那你不直接让他们转院，还让我带《说文解字》到科室？”
“拜托哈，我就是有那胆子也没那权限啊，但同袍之义我做了，不过，安慰今天被虐的小护士也是同袍之义，算等价互换哈。”
科花再一次款款离开。 我却是个不为没有发生的事情烦心的宽心人，填饱了胃就可以血状态开始一个医生的日常工作了。
……
这两个人再次回我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下班的时间，男人哈着腰客气的把报告单交给我，陪着笑解释
“医生，对不起了，我们出去吃了饭，逛了两家婴童用品店，忘了时间，不耽搁你下班吧？”
我也维持着必要的客气和宽慰。
他们的宝宝却是个省心的，孕21周，超声诊断中各指标都正常，我把报告单还给男人，边补充病历边说“宝宝目前挺健康挺好的，恭喜你们啦。”
“一满页纸，你不过就扫两眼，就说宝宝挺好，会不会是不负责任的敷衍我们呢？”
“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明说，这样医患间能更好的沟通，医生权责内的事，我必尽心尽力去做。”科花胡的警示还在耳边，争辩只能让诊室成为市场，直切主题应该是最有效的方法。
女人瞥及我的面不改色，又看她身边的男人，沉默低头，男人艰难的接过话题 “你刚才说宝宝目前健康正常，我可以理解为聪明健康的宝宝吧？”
“你心目中的聪明健康如何确切定义呢？”
“简单说吧，会读书，不会三天两头的生病，长大有好工作，还知道孝顺父母……”
这个问题很普遍，还有许多更遥远更浪漫的问题，比如：“能长多高”“会不会遗传不良习惯”“长大了跟我不贴心”……多半来自不被祝福且要放弃的小生命的生物学父母之口，而这问题的本身会令医生头疼，掌握好了，热心开解很容易收获感恩和友情，如果掌握不好，一厢情愿地为宝宝说话，惹恼的就是上帝，医生要被嫌弃多管闲事不说，沮丧和凌乱还得自己收拾。眼前的这对男女，我没有信心掌握。
“那就实在是对不起了，我只是个妇产科医生，学识有限，非专业的问题不敢回答，”
“那她怀的男孩还是女孩，是你的专业吧，可以告诉我们吧。”
“对不起，医生眼里只有胎儿，不会也不允许有男胎和女胎区分。”
男人的眼神由热切转为沮丧，丢个眼色给女人，女人犹豫了一下，虚握着拳头伸到桌面上来，卑怯的开口“医生，一点意思，请你帮帮我！”
我纹丝不动，不转眼也不伸手，女人见状想把红包往桌面的文件里面塞，我伸手把文件全收进抽屉，那个红包就单薄地蜷在我的办公桌上。
“我们俩都是打工的，赚不了多少钱，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读书，这还是我们的生活费，”男人的眼神闪烁在我面前，“我知道这点钱对你不算什么，但你们都有同情心的，当做一件善事，帮帮我们吧！”
“首先，我确实不知道胎儿性别，其次，这是医生职业操守里不可为之事，我帮不到你。”
“他将来是不是聪明健康不知道，是男是女还是不知道，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不生了，引产吧！”男人耐心不够，气恼起来
计划生育政策有规定，14周以上的终止妊娠手术，无论医学必要还是个人意愿，必须由计生部门签发许可手术的通知文书，再由医务科查证核实，医生才可以接手处理，这种查证堪比警察办案，不严谨不行。
“如果要引产，你们带着这病历到医务科备案，证明文件如何办理他们会告诉你，行政科室到时间要下班，你们赶紧去吧。”
“什么证明文件，我的孩子我说不要就不要，你要什么证明？”
“抱歉了，不是医生要证明，是计划生育法规的要求，这是行政部门的事情，医务科的工作人员会给你解释。”
“医生，你好冷血啊，五个多月的孩子，我说要引产，你一句劝阻的话都不说。”
……
“你不要以为你不说话我就能原谅！我都快40岁了，这么大年龄怀孩子有多辛苦，作为医生，你不可能不知道！我们这点要求算人之常情，对你们而言就是不能再简单的一句话，你为什么不能帮帮我们？”
……
“我男人害怕再生个女儿被村里人笑话，逼我引产，可是这孩子有五个多月了，引产的痛苦，不值得你们同情吗？”
……
女人的指责不无道理，特鲁多医生传世的墓志铭“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中文翻译简洁又极富哲理
“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这几句话不只是刻在特鲁多前辈的墓碑上，不只是刻在所有医生的心里，相信很多人病人也是默念着这句名言来医院的。
所有医生都知道，医学是不完美的，甚至是有缺陷的，医书虽不是普度众生的佛经，但健康所系生命相托的誓言的奉行者——医生，医生的心怀可比肩佛家的慈悲心怀。医生同时还是人，会有自己的小心思，会有职业操守内的个性化思维和处世方式，就比如这会儿我这个医生，更愿意同情尚在母腹里的胎儿，而不是他的生物学意义的父母。只是有胡科花的告诫在前，那些激烈的言辞只能翻腾在胸口，
“我确实学识有限，不敢妄言未出世的孩子的未来，更不敢公然违反工作纪律，确实帮不了你们，抱歉耽搁你们这么长时间，抱歉不能让你们满意，我们交班时间也到了，不能再陪你们，还请你们谅解。”
那女人本来一脸冷笑的低头抠指甲，看我拿了病案起身，也站起来，一脸嘲弄的冲男人说开了
“你不是说你有办法说服医生吗？你倒是说服一个让我学学啊！”
“你不一样啊，过年在家里把我妈收拾的躲在厨房不敢出来，把我姐闹得不敢上门，你那么大本事，医生理睬你了吗？”
“你妈就是贱人，两个女娃被她带成什么样了？你算的时辰，说那时怀的一定是男孩，你姐吃饱了撑的，非说看肚子就是女孩，你不是也说她咒你吗，你自己把她骂走的！”
……
我实在无心看这种原生态的家庭闹剧，更怕这把火烧到我身上，抬腿要溜，男人反应超快，立马移身站到门口，直觉一股阴风刮起来。
“医生，我们实在没办法，你行行好，帮帮忙吧……”
“你行行好，让我去交班吧，全科室的人等着呢！”
“医生，你再听听我的意思哈，我一直认为医生都是品德高尚的人，也都有医德，救死扶伤，济世安民的天使，只要你告诉我，这胎是男是女，我家的所有问题就全部解决了，我老婆也不会跟我吵架
进退不得的我只能三缄我口，满心不悦却面无表情僵立
“你这样很让我生气，我确实给不了你更多的钱，但你不能因为钱少就不说啊，你的医德何在，你做人的良心又在哪里，你不配当医生，我让我老婆去你领导那里投诉你，告你，你就是不配当医生，还交什么班……”
我以为我会哭，但是我没有，一口老血在喷薄在喉头！我索性回到桌前坐下，掏出手机拨通了医务科主任的电话，波澜不惊地对着电话说
“主任，我办公室里有一对夫妻要投诉，麻烦您来现场了解，我交完班就回来接受处罚，但你让他们先放我去交班吧……”
“你想跑，没门，今天不跟我们说清楚，我就跟你们没完……”
女人几近咆哮了，确实与胎教无益，只是不用我安慰，看门口出现两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女人气焰就低了下来，男人自动让开位置，我得以满一脸堂皇，满身冷汗的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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