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千里锋烟
北平的形势日益紧张,平津地区陷入重重的危难之中。29军军长宋哲元犹豫不绝,意图求和。7月23日,大战一触即发。
刘宇钊作为29军将领,是必须与日军抗战到底的。可是,素瑾,是他唯一放不下的心事,就算是死,他也要保素瑾一世安稳。他精心挑选了几十名有力将士,护送素瑾由廊坊转到保定.
素瑾坐在车上,她面无表情地死死看着窗外的街道,恍如昨日的往昔,重重烟尘抹去了斑斓,让人不忍看。她在北平的巷子口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脸稚嫩地依偎在何长卿的怀里。她在北平的城墙下看到当年的长卿,用双手紧紧护住自己的小腹,悄声在她耳边说:“有风,小心着凉。”她在北平的郊外看到当年的他们,四目相对,像是一瞬间洞彻了生命的六根六弦……
就这样离开了北平,来时,良人在侧,去时,故人已辞。原来,四年的时光,只是一场不明所以的梦。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六日,日军进军廊坊。二十八日,北平南苑二十九军军部遭到日军猛烈进攻。二十九日,北平,天津沦陷。
兵败如山倒。
二十九军剩余将领,不得已在二十九日全部撤离北平,来到保定。
抗日战争开始。
那是刘宇钊最为痛苦的岁月,北平的沦陷是他心口的一根刺。他曾说过,与北平城共存亡,可是举枪的那一瞬间,他的眼前是素瑾那素淡的笑容,清冷而寂寥。“我知道你的心冷,我帮你捂热。”他还没有捂热她那冷若冰霜的心啊,她已经没有了何长卿,没有了“锦梦班”,那么这山长水远的人世,她一个人要怎么走下去?
想到这里,刘宇钊放下了枪支。离开北平的那一刻,他转身看了看那千百年如一日的城墙,默默攥紧了拳头。
见到素瑾的时候,刘宇钊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吻了吻素瑾的额头,这是他至今对素瑾做过的最为亲昵的动作。素瑾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她只是静静看着刘宇钊,然后握了握他的手。那一瞬间,素瑾有轻微的恍惚,这是和长卿全然不同的一双手,手上尽是枪支磨成的老茧,遍是战争留下的痕迹。她抬起头,忽然觉得眼前的这张面孔这么陌生,她甚至有些想不起来,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素瑾自嘲地笑了笑。
在保定休息了几日,刘宇钊决定带领部下脱离二十九军,来到南京。抗日战争的烽烟愈演愈烈,刘宇钊奉上级调派,奔赴战场。
素瑾喜欢在秦淮河畔独坐,一坐就是一整日。许多的时光就在这独坐中悄然逝去。起初,她总是在想着何长卿,睡觉的时候在想,醒来的时候还是在想,有时候她甚至邪恶的想过,她要成为他心里的一记刀伤,眼角的一滴清泪,不要结局,不要记忆,只要缠着他,无穷无尽,不舍不休。可是,素瑾知道,没有这样的可能,长卿连这样的余地都没有留给她。
上海沦陷的那一日,素瑾曾只身回到过苏州。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她曾经以为会一直日夜笙歌的苏州城,竟然也弥漫着战争的惶恐。当年那苏州一场雨,早已干涸。如今的苏州像一张苍白的纸,再也寻不到当日的炫目,一如她和长卿的爱情。
那之后不久,国民政府迁至重庆。素瑾来到了这样一座陌生的城池。
闲着的时候,素瑾描眉换上旧时衣,长袖一舞,风姿不减。只是她再也不唱<<长生殿>>。
八年的时光,不过白驹过隙。苦与乐,弹指间,就算千里是烽烟。
“夫人,抗战胜利了,小日本终于滚回去了。”
那是个月亮很亮的夜晚,刘宇钊喝了很多酒,高兴地一夜不眠。而素瑾在月下坐了很久。她笑了。师兄,你的家国都保住了,你的责任都尽到了,现在你该是真正的开心了吧? 如果一切能回到当初,会不会有峰回路转?
素瑾叹了口气,无意间撇到了桌上的镜子,她看着镜中的女子,忽然有些恍惚。这是她吗?八年,她已经变了模样,她盘着精致的发髻,别着璀璨的发簪,穿着名贵的旗袍,佩戴着闪耀的首饰,画着高贵的妆容,她的眼里有着不可一世的光。她学会了抽烟,学会了交际舞,学会了虚情假意。她整日和那些贵妇人一起打着麻将,逛着街,喝着咖啡,谈论着些家长里短。她由台上到了台下,她由被人看成了看别人,她由被人赏成了赏别人。她竟然变成了她曾经厌恶着的人,她竟然在千里的烽烟中过着啃噬别人的生活。她已经不是初素瑾,别人称她刘夫人。
她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还哪里来的峰回路转?
她的一生,不过如此了。
只是当年七月七日长卿别在她发上的那一支俏丽无双的发簪,还静静躺在她的钿盒里,还死死插在她的心里,留着,会痛,拔了,会死。
那是民国三十四年,抗日战争将将结束,国共合作破裂,内战开始。
刘宇钊已经升任师长,他身上的伤,越来越多,素瑾抚摸着他的伤疤,总是会想,长卿的身上也是一样的吧?
刘宇钊总是会温柔地抱着素瑾,在她额上留下深深一吻。从北平到保定,从南京到重庆,再回到保定,这一吻从未变过。
千里烽烟,素瑾是刘宇钊唯一的依靠。千里烽烟,刘宇钊的吻是素瑾唯一的温柔。
八 故人重逢
冬天的风凛冽得让人生畏。好在屋里的火炉火生得极旺。素瑾懒懒地靠在贵妃榻上,修身的旗袍恰到好处的凸显出她玲珑的身形。她轻轻吐了口烟雾,有些昏昏欲睡。
“夫人,今日我们去看戏如何?”刘宇钊走上前来,拦住素瑾的腰肢。
素瑾转过头疑惑地说:“今儿怎么想起看戏了?最近你不都没什么心情。”
共产党的军队步步紧逼,三年里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保定迟早也是他们囊中之物。这个时候,刘宇钊怎么还有心情看戏。
“夫人,今日这戏,可是无论如何要去看的。”刘宇钊顿了顿,继续说:“‘锦梦班’的戏,夫人是看还是不看?”
素瑾闻言,惊得站了起来。“瑾梦班”,这三个字像一记惊雷,惊起了素瑾最为隐秘的记忆。
不等素瑾发问,刘宇钊便解释道:“我们离开北平的时候,班主便带着其余的人也离开了北平,辗转了多年,前几日竟然到了保定。今日可是他们第一次在保定登台,你这前辈不去捧场,怕是班主要生气喽。”
素瑾听罢,笑了笑说:“那是自然要去的。”
刘宇钊走上前来,揽着素瑾的肩严肃地说:“夫人,看了这么多年<<长生殿>>,我倒是从未见过比你演得好的。”
素瑾斜眼看了看他。
“我都多少年未曾唱过了,你哪里还能记得。”
刘宇钊叹了口气,未曾言语,转身去了书房。素瑾疑惑地跟上前去。她看着刘宇钊从抽屉里拿出一副卷轴,轻轻打开。这是一副水墨画。画上的女子一身贵妃装,水袖轻舞,身姿妖娆,眼若碧波秋水,面若春日桃花,一抹轻笑,倾国倾城,醉人于无声。
素瑾愣住了。
“这是我十一年前画的。当年在北平第一次听你唱<<长生殿>>,便再也忘不了了。从此但凡是你登台我都在台下。我还记得那一夜的那场<<长生殿>>,是你和何长卿第一次同台,也是我第一次在你的眼睛里看见了深情。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你心里有一个何长卿。”
素瑾听着刘宇钊的话,心里充满复杂的感情。十一年的时间,他只是她的丈夫,却不是爱人。她对他从来都是若即若离,没想到他如此情深。既然何长卿已然是一个无法平复的过往,那么何必画地为牢,困住自己,也困住刘宇钊。
第一次,素瑾主动上前去,钻进了刘宇钊的怀里。
“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幅画像呢。”素瑾说。
刘宇钊长叹了一声。
“素瑾,蒋委员长已经密令我们撤出保定,只是如今形势危急,等到时机成熟,我就带着你走,我们跟着蒋委员长撤去台湾。到那里我给你最安稳的生活,再也不需要颠沛流离。”
素瑾的嘴角轻轻上扬。自始至终,她不是只要一个安稳吗。
“锦梦班”每次出演,必然在厅内焚着迷迭香,一种若有若无,如梦似幻的香味。多年过去,这个习惯依然没变。素瑾挽着刘宇钊迈入大厅的时候,仿佛时光回转,刹那青春。
班主走上前来,恭敬地对素瑾行了一礼。
“刘师长,刘夫人,小的有礼了。”
素瑾看着眼前白发突显的班主,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当年北平匆匆一别,她都未曾好好告别。这世道混乱,活着已是不易,哪里还敢奢求重聚,没想到多年之后,竟然还能再见。素瑾百感交集,难以言语。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
“这么多年,班主可好?大伙儿可都还好?”
班主看着素瑾,竟也是悲喜交加,试试眼泪,点点头说:“好好,都好。这么多年战乱,就是日子过得苦些罢了。”
一番寒暄之后,刘宇钊拉着素瑾入了座。没想到,今日唱的,竟然是<<长生殿>>。饰演杨贵妃的是一个年轻的旦儿角,眉眼间是些不谙世事的稚嫩。素瑾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两抹身影渐渐重合在一处,素瑾竟然不自觉地在心底哼了起来。
唐明皇出场的时候,素瑾的披肩忽然跌了下去,她弯下身去捡。手触摸到披肩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停了下来,双手有些不自然地颤抖。
“端冕中天,垂衣南面,山河一统皇唐。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素瑾惊得抬起了头。台上的唐明皇眉目如画,眸若星辰,衣袂轻扬,一把折扇挥得雅致无双。一字一句,一举一动,独一无二。
“长卿……”
十一年了,这清逸的身影在她心底藏了十一年,恍如隔世的记忆残片渐渐收拢,现出了往事最初的模样。
“曼殊楼”他一见倾心,日夜无眠。
庭院一面,如前生便识。
雨天拥吻,莫失莫忘。
月夜相随,相伴天涯。
北平相守,耳鬓厮磨。
夏夜一别,一刀两断。
素瑾浅浅扬了扬嘴角,原来相逢是这么容易的事,没有剧本,无需排练曾以为再也不见的人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出现,将往昔的岁月与今时今日串联得天衣无缝。
刘宇钊感觉到了素瑾的颤抖,捡起披肩披在素瑾的身上,之后将她搂在了怀里。
一出<<长生殿>>,唱尽了素瑾半生流离。一出戏,竟比一生还漫长。当年他站在台下看着她,遇见她,满心心疼将她入画,从此紧紧锁在心间一生牵挂。如今她在台下看着他,再见他,满心遗恨将他凝视,从前种种涌上心头一念执着。
一曲终了,素瑾恍恍惚惚地被刘宇钊扶了起来。朦胧之中,那抹明黄越来越近,渐渐清晰了起来。
“师姐,多年不见,别来无恙。”这是最寻常的语气,像是与一个仅仅一面之缘的人打个招呼而已。
师姐?她当日说过,此生绝不做他的师姐,他忘了,他真的忘了。
素瑾吸了口气,故作淡然地回到:“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还是唱得这么好。”素瑾挽住刘宇钊的胳膊,对长卿说:“想必你一定知道,这是我丈夫。”
何长卿礼貌地冲着刘宇钊笑了笑。
“那是自然,刘师长,长卿有礼了。”
刘宇钊淡淡笑了笑,轻轻揽住素瑾的肩说:“客气了。今日你们重聚,本该多留一会子,只是你师姐累了,我们就先回府了,改日再请你们来家中小聚。”
说罢,他便搂着素瑾转身走了出去。
素瑾没有回头。如果她回头,她一定可以看到长卿的神情,他的双眉挤在了一起,竭力把悲伤压在了心头。今日一出<<长生殿>>,唱得他筋疲力尽,他曾经想过很多种再遇见的场景,却没想到再见故人,却连一句好吗都无法好好说。
黄昏的余晖灼了她的容颜,恍如初见。当年的誓言随风传来,游弋在台上台下,十一年相思,他终于等到再谋她面,他却怕了,他在那枪林弹雨中都未曾怕过,今时今日,他却怕了。他看到她身边的男子自然地搂着她,他嫉妒,他嫉妒得快要发疯,他将那把折扇捏的轻响,他的每一步都迈得沉重。他将那准备了许久的语言生生压了下去,只能说一句“别来无恙”。
素瑾的身影消失的时候,长卿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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