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火车

        前几天女朋友给我打电话吐槽，说上午十点的车，他爸爸一早就开始催促她出发，八点就火急火燎的把她送到火车站，让她一个人在火车站干巴巴的等一个多小时，实在是无法理解他爸爸在急个什么。我开玩笑说，这是我们这代人的肌肉记忆，你们这些小孩子是无法理解的。是的，在我的经历中，火车是要赶的。

        火车不等人，这是我在那个叫做苦竹坪的小山村里听到的。那时候外出打工潮流刚刚开始，从村里出去的每一个人，过年回到小山村后，不管挣钱没挣钱，就出去打工这一事实，就可以吸引全村没有见过世面的男女老少齐聚一团，听他们讲一讲打工的故事。这些故事里有空气中遍布粉尘的拉丝厂，有凶狠恶毒的保安，有大半夜踹开门查暂住证的警察，有带着大陆二奶巡视工厂的香港老板。在这些各式各样的故事中，总会存在一个交集，那就是赶火车，如果以时间顺序来算，这些故事都应该以赶火车开始，最后再以赶火车结束。不过我们这些英雄凯旋一般的打工归来者，是随心所欲的吹嘘着自己的英勇，并不总是以时间线描述。在家乡这些无知的老弱妇孺面前，展示自己最为丰富多彩的打工生活，赶火车绝对是这样生活的一个重点，因为不管怎么绕，以什么话题开始，都会或多或少的扯到这上面。每一个从广东或者浙江打工回来的人都这么说，要想不被火车抛下，就要早早的赶到火车站等着。这些外出打工的人，要么是我们村最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要么是我爸爸那样，在外面当过五六年兵，见过世面的人，他们代表着我们小山村对这重重大山之外世界的全部认识，他们对火车的结论自然是正确的。在他们的描述中，火车是个凶险的地方，那里有持刀的劫匪，光天化日之下，一个车厢一个车厢的搜刮财物；有藏在人群中的小偷，乘着这些在硬座车厢以各种姿势站着硬撑过20多小时的人昏昏欲睡时，划开夹克，牛仔裤口袋，皮包，掏走里面的每一分钱；有伪装成热情农民工的骗子，给你一根烟，一颗糖或者一杯水，之后你就失去意识，等清醒过来钱早就没有了。这些凶险的情景，没出过门坐过火车的乡巴佬自然没见过。但是所有人都见过，这些出去闯的人，为了坐火车所做的藏钱的准备，每一个人都想尽办法把钱藏好，藏的及其隐秘，有塞在鞋垫底下，穿在脚上；有塞在内裤上，那种内裤有一个带拉链的口袋；也有用针线缝死在贴身衣服里面的。

        带着这样的认知，我这个乡巴佬在16岁时终于要赶上一回火车了。那年我高二，暑假期间我妈觉得应该带我出去见见世面，决定带着我到浙江金华找在那里打工的老爸。按老爸自己的吹嘘，他是厂里唯一的电工，算是一个技术工人，有那么一些地位和特殊待遇，比如说可以不用住集体宿舍，自己在工厂车间大楼顶的阁楼占一大间房子住，老婆孩子过来住的应该方便，老板也不会特别在意。从张家界到浙江金华，坐的是暑假期间加开的临客，绿皮没有空调的那种，每节车厢顶挂着几个老式的电风扇，在头顶嗡嗡嗡的旋转。我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我妈也没有多少赶火车的经历，在我爸20多年的外出打工的时间里，我妈作为留守妇女，留在农村种地带孩子。为了照顾我们两个没有什么坐火车经历的人，也是怕我们坐过站，加上我妈年轻时出过车祸，坐骨神经一直不好，不能久坐，我两个姐姐决定给我们买卧铺票。

        火车应该是下午从张家界站出发，具体时间忘记了。本着赶火车的原则，我们一大早就从出租屋出发，坐公交来到张家界火车站，那是2013年，现在天门山索道底下的张家界火车站还刚刚破土动工，我们到的那个火车站是老火车站，现在叫张家界北站，专门用来停靠货运列车了。这次出远门让我很兴奋，满心期待着看看火车的样子，估计是我的兴奋有传染性，同来送行的大姐和小姨也都有些兴奋。大姐中专毕业后，家里在小县城的一家小律所给她找了个办公室文员的工作，期望她以这为跳板，准备考公检法系统的公务员，为了让她安顿好，我妈专门从农村家里带几十斤米，几块腊肉给她，满心希望她安定下来准备考试，就在我妈从小县城回家的第二天，大姐不干了，认为这地方钱太少，没有出路，自己跑到张家界买了一张去广州的火车票，南下打工去了，在这一切已经成了定局，谁也不能挽回或阻止时，她才打电话告诉家里这一情况，现在我妈还时不时的心疼她的米和腊肉呢。小姨是小学教师，湖南桃源师专毕业后就一直在洪家关小学工作，在我们这一群农村亲戚中，她这个单位上上班的人，自然是有出息的代表，从小我就被教导要向我姨我舅学习。小姨是个性格开朗热爱生活的人，尤其擅长交际，以一个农村小学老师的身份，在小县城乃至张家界市到处是朋友，这份能力我到现在依旧佩服的五体投地，工作也是很认真负责，多次在学校被评选为优秀班主任，并最终依靠交际能力和工作业绩，从农村小学转岗到县城第一小学，绝对的升迁。这两个在我看来，颇有胆色，敢闯敢干有见识的女人的兴奋，显得这次赶火车有些特别。

        老张家界火车站是个奇葩，站体依山而建，顺应山体的结构，候车室在山脚，站台在往上10多米的台阶上，从候车室到站台，要爬过一段又长又陡台阶。这台阶就是空手爬上去，也会气喘吁吁，坐火车的人，很少有空手的。这里是湖南西北部大山区的一个火车站，从这里出去的大多是外出打工的农民工，他们的行李是及其庞大的，庞大到让人望而止步。我爸每次外出，都背一个牛仔包，这个包里塞着他一年四季所有的衣服，塞着给自己或者给同村人捎带的一瓶瓶腊肉，这是家里人伴着辣椒炒好，装入玻璃罐头瓶子，在瓶盖内里垫上一层塑料膜封口防止漏油和变质，这种瓶子里的辣椒要远远比肉多。在所有该携带的行李物品都被塞入牛仔包之后，这个背包立起来到我爸肩膀那么高，有我爸身材的两个宽。每次我妈给这个背包塞东西时，我爸都会抱怨，说什么都塞，这么大个包，都可以装两个人进去了，抱怨归抱怨，他是不会阻拦我妈往包里塞东西的，多年在外漂泊的经验，让他知道，每一件都是在某个时候必须要用的，可能背着一年，只用一次，但是到那一次要用的时候，没有又不行。每一个外出打工人的行李，都和我爸的差不多，带着如此沉重的行李，爬这10米的台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我是无法想象的。

   

        候车大厅有红帽子服务队，统一戴着鲜红鲜红的红帽子，穿着红马甲，马甲背上印刷体大字写着红帽服务队。基本上是四五十岁左右的本地男女，手里拿着扁担，扁担两头系着粗绳。他们在候车大厅来回穿梭，一双双眼睛搜寻着大厅里旅客的行李，遇到行李多的，就会主动上前询问需要不需要服务，当然是要收费的，接受他们帮忙挑运行李可以提前进入站台，在那个火车要赶，上车靠挤的时代，这是很大的诱惑。一般带有老人小孩的旅客会选择雇佣小红帽，也有少量比较阔气的游客，可能爬山累了，想要稍微轻松一些，会选择小红帽。大量的打工男女，都是自己手提肩抗的把大包小包带上站台，而且是一路小跑的爬上去，火车是要赶的，不跑怎么能叫赶火车。我和我妈没有带多少行李，也就几件夏天衣服，一瓶带给我爸的腊肉，一块农村老家邻居托我们带给在外打工女儿的肉，用旧报纸裹得严严实实。这么点行李，我们四个人，轻轻松松的就提上了站台。爬台阶时，周围的人都在一路小跑，我妈一直有要跑的冲动，都被我姐姐给抑制住了。我姐要我们不要着急，我们买的是卧铺车票，不用像身边这些急匆匆的人，他们可能是买到了站票，着急上车去争抢比较好的位置，通常在厕所门口，两节车厢连接处，虽然上下车或者有人上厕所时需要让一让，大多时候是可以找到地方在地板上坐一坐，甚至在晚上可以半躺一下，如果没有争抢到这些位置，在车厢中间的过道，那就只能一晚上站着。

        爬上最顶的台阶，一列火车停在站台边，稳稳当当的停着，也没有着急要走抛下我们这些人不管的意思。一节一节的车厢串联着，从前排到后，绿色的厢体上，开着一个个大大的玻璃窗，每一节都会有几个玻璃窗打开着，每个玻璃窗后面有几双眼睛，或好奇或疲惫或呆滞的望着站台上奔跑的人。每节车厢门口，站立着一个列车员，穿着淡蓝天空色衬衣制服，面向车头方向，一路排开，检查上车人员的车票，整个站台上一片慌乱，除了这些穿着制服的列车员，所有人都在跑。我和我妈也拿着行李开始向我们的车厢跑，尽管我姐依旧在说不用急不用急，我们就是要跑，也许是被这站台的氛围带动起来，总是觉得，不跑就赶不上这就在眼前的火车，尽管站台上其实没有多少人。两年后在郑州火车站，我真正见识了，什么叫不跑就上不了车，就算你已经到了车厢门口，依旧上不了车，这或许就是中国人，尤其是农民工坐火车要用赶得原因，不过在张家界火车站的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只是跟着跑。

      找到我们的车厢，轻松就上了车，这是从怀化开往杭州东的加班车，这车的主要旅客是从湖南到浙江打工的农民工，农民工是很少买卧铺票的，舍不得多花这100多块钱，宁愿买站票在硬座车厢站二十几个小时，就是拿命硬抗这钱，在每节硬座车厢的门口，挤着一大团的人，就像是从那个狭窄的门口，被内部缓慢增压所挤出来的那样，从门口向外鼓包。硬卧车厢空荡荡，只有少数几个铺位有人，让我意外的是，床铺中间的小桌子地下，有一个热水瓶。

      等我们一路小跑冒出的汗在背上微微发凉的时候，站台上才想起哨声，站在门口的列车员退回车内，收回铁踏板和门口的小梯子，关上车门。一次猛的晃动之后，列车缓缓的滑出站台，开始加速鸣笛，我第一次的赶火车就这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