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

作者: 西小麦 | 来源:发表于2020-11-27 23:05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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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无风,太阳很大,晒得两人睁不开眼。

      甲:你要到哪去?

      乙:到海岛上去。

      甲:那里有什么。

      乙:有沙滩,有鸟粪,石头和椰子。

      甲:椰子好吃吗?

      两人在局促的小船里拥挤着,一切被太阳光直照着,安安静静。

      乙: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到那里。

      甲:那你到了那里,你会先吃个椰子吗?那是先吃椰肉还是喝椰汁?

      乙:什么?你想要去哪?

      甲:我想去吃点东西。

      卡!

      导演拿着几张卷成筒状的纸走上圆形的舞台,站在用透明胶带粘贴坏掉的地板插座上说,张明哲你在干什么!还有三天!三天!张明哲站在原地盯着导演卷曲的络腮胡和泛黄的鸭舌帽想了好大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早上从十四楼的公寓里坐电梯下来的时候把厨房里用烤面包机和小煎锅做好的三明治煎蛋随手放在了入户门口半身高的鞋柜️上,他这会饿了,也全然没顾自己和谢宁在一个置于舞台中央破旧的木船上,进行着即将公演的海岛话剧。他一饿就会忘记一些事情,他不记得导演交代给他的是什么了。于是张明哲说,导演,我早上给自己弄了个三明治,放在门口了,我没吃,我这会肚子饿了。导演踹了一脚木船,木船就散架了。他嘴里嘟囔着往剧场外面走,看来今天导演没心情了,必须去按摩店洗个头或者脚,通常在遇到剧本便秘的节骨眼都是这么解决的。

      谢宁的个子很高很清癯,站在小破船里像一根桅杆,他西装革履,西裤和脚踝隔着一段距离露着肉,导致鞋子和身体脱着节,像是不匹配的两套系统。张明哲不知道这是不是导演故意安排的,看上去就有一种高级感。谢宁原地转了个圈说,我们的船坏了,恐怕马上就要进水了。张明哲看了看慢慢焦躁起来的谢宁,又看了看已经走到剧场门口的导演,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演一场话剧,张明哲可以拿到五百块钱。每场话剧大概提前一周进行排练,除了导演是一样的,和他对话的搭档总是在变化,这可能跟导演是他舅有关系,血缘这层皮肤以下的东西虽然看不见但是至关重要,并且一如既往的稳定。新锐导演的意思就是演一些谁都看不懂的,这是张明哲对话剧导演的理解,他舅还不够格,仔细算一下还差一到两部代表作,不能俗也不能浅薄,不能太有意义,也不能啰里八嗦。也有可能是差一部,出名这东西很玄学。张明哲上一部话剧也就是三天前刚刚完成,这对他来说就像早上起来给自己做一份煎蛋三明治,没有难度甚至习以为常,抑或是按部就班,规规矩矩。他在剧里演一名歹徒,头上戴着一条透明的丝袜,能够清楚地看出他高耸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像是两片盆地长进了脸里。手里拿着一把道具斧,冲进已经摆好的金银首饰柜台,为了给他年迈的老母亲抢一根纯金的项链。县城里看剧的人不多,大都是单位发放核桃橙子,花生油和大葱时附带的几张票,人们在看剧时想的也只是对单位福利的不满,和不来看一场免费的话剧而深感太亏,并无其他。可是上一部剧里导演对母亲的设定让部分人热泪盈眶,这让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哪里行了起来,说不出的兴奋,于是想去搏一搏三天后的另一场公演,届时会有城里的著名话剧专家巡回观看,多少是个机会。张明哲开始也在思考专家的票是不是也是赠的,但是他舅说这场海岛必须他来演,并许诺演完这场话剧后给他两千块钱,可以出去谈谈恋爱,旅旅游,他就没在思考票这个事了。

      谢宁把长腿迈出小船,蹲下把瘫在地上的床围板重新组合了起来,看着结实,他一松手,它们又散架了。他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试图用两个袖子系住什么。张明哲看着别扭,说,就让它进水吧,反正我们也没有桨。你去不去吃点东西,米线或者什么的,你太瘦了像个猴。谢宁看了看作罢,把西装拎在手里说,吃小笼包吧。他们俩个人像是之前就认识一样,左右并排靠着走,只是眼神在街道上游离,落不下地。终于在走了一公里左右的地方进了一家清真面馆,要了两碗牛肉面。老板戴着白色的圆帽子努力招呼着每一位客人,看了看瘦长的谢宁,给他多加了一片牛肉。谢宁发现了这一点,坐在凳子上死死地盯着冒着热气的牛肉片,那个架势好像是谁给他在碗里下了毒。他对张明哲说,我根本不需要,你要知道刚才是你忘了词,你应该说你去沙漠的。张明哲突然也想了起来,他应该是要去沙漠,这艘破船要去两个地方,他们要去两个不同的地方才能有后续的剧情,他们会在暴风雨里撕裂船体,争夺主宰权,决定他们胜利的走向。你应该认真一点的,谢宁补充说,这是我的第一部剧,我以后就干这个了。张明哲看着他把牛肉片用筷子夹住,顺滑地送到嘴边,嘴唇一吸溜。张明哲说,那你以前是干什么的?谢宁说,什么都干,外卖,快递,泥瓦匠,动物饲养员,电子竞技。张明哲觉得他肯定在撒谎,你怎么来这艘小船的?谢宁说,58同城有招聘,要一个孤独的人。

      张明哲突然吃不下去了,他舅之前跟他说这部剧非他莫属他还不太理解也没当回事,这下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心想,那个十四楼的三明治会不会寂寞,它在逼仄的公寓里吹着没关窗的风。公寓是他舅的,他舅说还有很多类似的公寓像随意撒在县城里的沙粒,应该也是租的。为什么要租这么多公寓呢?为什么非要我来演呢?张明哲从来没有对他舅的话剧内容有过过多的想法,这次他不一样了。他看着谢宁说,你是个孤独的人吗?谢宁说,你不能看不起我。张明哲又觉得他说的好像是真的,他也许真的和动物生活在一起过,在笼子里抚摸被皮鞭抽打过的小动物像抚摸自己敏感的私处。在冒雨的午夜抢着送一单再过几分钟就会凉到差评的饺子。哪哪都是一个样子,看上去和这身道具西装格格不入,他骨子里是一个悲哀的人,张明哲这样认为。谢宁很快吃完了一整碗面,西装衬衫很明显的滴上了两滴汤油,他抻了抻说,你也是一个孤独的人吗?张明哲说,导演是我舅。谢宁哦了一句,不再作声。

      吃完面后他们安静地坐着,老板盯着他们的空碗在隔壁桌子上拿块抹布擦来擦去。谢宁说,我们讨论一下剧情吧。张明哲说,好。谢宁说,我想去海岛是有原因的,那里阳光明媚,还没有人,远离尘嚣,饿不死,生活舒适。张明哲说,我想去沙漠也是原因的,那里的夜晚繁星满天,能看见银河和嫦娥。可是我们只有一艘船,谢宁说,于是我们开始打架。张明哲说,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一样吗?在孤伶伶的船上打架。谢宁说,不一样,我们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这很残酷。张明哲说,为什么不让两个人都活着?谢宁说,导演是这样安排的。张明哲说,导演是我舅。谢宁说,那你肯定能够活下来,我觉得你在看不起我。张明哲此刻觉得自己被误会了,他是想让两个人都活下来,共同到达剧情的高潮,分享胜利的喜悦。

      排练时间只有两天了。张明哲回公寓后三明治还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鞋柜上,他拿起来闻了一下,鸡蛋仿佛臭了。

      第二天,小破船修好了,张明哲已经进入了排练的状态,他早早地吃好了三明治使自己精神饱满,他怕谢宁又会指责他。

      海上无风,小船在大海中一动不动。

      张明哲:你要去哪?

      谢宁:我要去海岛。

      张明哲:那里有什么?

      谢宁:那里有沙滩,鸟粪,石头和椰子。

      张明哲挪了一步,踩到了谢宁的皮鞋。

      张明哲:我要去沙漠,那里有繁星满天,还有美女嫦娥。

      谢宁:那我们应该打一架,像动物一样。

      张明哲:要么死在船上,要么死在海上。

      谢宁:对。

      天空突然降下暴雨,张明哲和谢宁扭抱在了一起。

      导演喊了卡,问他们,你们觉得怎么样?张明哲说,我不太明白。导演说,不需要你明白,明天就这么演,越不明白越好,记住,你们要把自己的那种孤独劲表达出来。张明哲说,什么孤独劲?导演说,就像你这样,三十岁,演三流话剧,住你舅的公寓,天天吃煎蛋三明治,没有女朋友,演了将近两年,走在路上没人能认出你来,因为我们根本他妈没人看。导演说着说着好像生起气来,也好像在说自己。谢宁说,我觉得你在看不起我。导演挥挥手说,你们自由发挥吧。

      县城的剧院只有巴掌大,每天都安排的满满的,也许是精神文明的硬性建设需求,导演在一定程度上勉强有了各种发挥的余地,养活他们的也许不是观众,而是一张白纸黑字的政策文件。张明哲没问过他舅为啥要搞话剧,他舅有过一次婚姻,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儿子,但他们都像跟他没关系一般,住的远远的,在远远的地方做着远远的事。一定是为了梦想吧,对这个将近半百的络腮胡男人来说,没有别的理由了。张明哲像被劈了闪电,浑身一抖,充满力量。他向导演表达了战斗后两人存活的设想,共同驾驶小木船先是抵达海岛吃上几个椰子,又在夜晚赶到沙漠,相互依偎在一起看星河璀璨。导演思考了一会说,这样应该会超时,我们的节目之后还有跳舞,小品,杂技和嘴吐火焰。张明哲觉得自己很渺小,谢宁,导演和话剧都很渺小。导演最后还是答应了,把孤独斗争的主题改掉了,变成了和谐,爱与成长。谢宁站在暴雨的小船里,看着用胶带粘住的船帮还露着缝,说道,我们的船马上就要沉了。

      话剧表演如期而至,剧场的外面站满了人。

      导演在后场急躁地让张明哲换上一身西装,腋下夹着公文包,站在小船里安静地等着。等了好一会,人们开始往场内走,导演摘下鸭舌帽,冲到台上说,明哲,我忘了给你说了,谢宁昨天把人打了,进去了,这个剧你自己来演吧。张明哲说,啥时候的事啊舅。导演说,你就站在中间,从现在开始船是你的,海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你想去哪都可以。还有五分钟,也就还有五分钟了,你看见那些人了吗?他们都是来玩手机的,不重要,第一排中间那个,你看他的反应,一定看他的反应。谢宁把牛肉面老板打了,鬼知道他为什么。

      张明哲站在小船里懵逼了,灯光刷一下暗下来,人群变得黑压压,像一团团雾不一会就挤满了剧场。城里专家坐在中间,秃头,戴着金丝眼镜,留着山羊胡,白得透明。灯光会晃,打在船体四周像律动的海洋。

      一切开始了。

      太阳很大,海面无风但是有浪。

      你要去哪我的朋友?我知道你要去海岛,那里有沙滩,鸟粪,石头和椰子。我要去沙漠,那里有繁星满天。我们原本应该打一架的,然后我拉着你的手,去吃一碗牛肉面,随便聊点什么。张明哲脑子里过着很多台词,舞台上下都出奇的安静。他早上没吃饭,三明治好像就在公文包里放着。

      所有人都在等他说点什么。

      不知道等了多久。

      张明哲(小声说):我想去吃点东西。

      张明哲(大声说):我饿了,我想去吃点东西!

      台下没有任何反应,金丝眼镜抬起头盯着他看,等了一会拍起了手,然后全场都响起了掌声,像是在鼓励一个生手,抑或是附和一场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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