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莺死了,死在美国,煤气中毒。
当地警察说是自杀,是不是呢?还是从她的爱情说起吧。
遇到他,是若莺人生劫难。
那是十年前吧,她读大三,一天傍晚去上选修课。傍边那个男生极高,极帅,肤白,清秀,她一见倾心。连着两三次,他都坐在她傍边,她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跟他攀谈起来。交往就此开始。
但谁想,一开始的主动,使她陷入了永远的被动。爱情,是一场较量吧,谁先主动,已经先败了半场,尤其对女方而言。可惜那时的她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真的没想那么多。
一开始还是浪漫的,毕竟那时象牙塔里的爱情还是纯洁的。得知他学业优秀,但家境不好,一起吃饭一起游玩,她都争着付钱;她给他买衣服鞋子,他也投桃报李,敦促她努力,监督她考研。后来两个人一起考上研究生,在宿舍外面租了个小房间开始同居起来。青春年少,干柴烈火,总会如胶似膝。她照顾他,无微不至,在生活上补贴他也已经成为习惯。那时他们都是穷学生,花不了多少钱,她也无所谓,只盼着有一天他出息了,能反过来照顾她。可是,他是这样想的吗?
研究生毕业,他成功申请到香港读博士,老师同学们都说他出息了。她高兴,委婉地提出想随他去陪读,在那边照顾他,慢慢寻找发展机会。他拒绝,给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但归根结蒂一个理由,奖学金有限,养活不了两个人。
好吧,她想,反正彼时上海的一所高校也给了她offer,何必托他后腿呢!再说,香港到上海也不是太远,他可以经常回来。
为什么当初那么好说话呢!如若当初非要跟他去香港,结果会如何呢?可叹,人生不能假设。
自此,两个人天各一方。相思之苦,只有真正品尝过它的人才能体会。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失眠的呢?是他读博二那年吧。一开始他来电话还挺多的,后来她主动打的越来越多,而且很多时候还找不到他人。即使他偶尔接了电话,对于她的追问,也常常是编个理由搪塞一下,很快就挂掉。多少次放下电话,她窝火,痛苦,难过,失望,又复希望,想来想去,辗转反侧,遂成失眠症。久了,她甚至不愿意躺下去睡。每每看着夕阳西下,心里就苍凉痛苦百般,不知道该向谁诉说。同事同学朋友?他们都以为自己有个优秀男友呢,怎么好张口?父母?那是不可能的,从小就没有跟父母谈心的习惯,更别说谈最私密的感情生活了。
自此夜夜辗转反侧——他在香港那边到底怎么样了?有了别的女人吗?要不要飞去找他?去了会怎么样?想来想去,只能作罢——我是他什么人,在香港那边谁知道我?说跟他同居过两年多?…哎,为什么当初没有把结婚证领了呢!
冷战持续了几个月。她实在受不了,提出分手。他默认。
一旦决定放弃,反而释然了。她准备重整旗鼓,去找一份好的爱情。那段时间,连失眠症都轻了。
可见了几个男人后,才发现选择看似很多,其实少的可怜。世道不一样了,女人想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男人何尝不想找一个有实力的女人呢!于是大家你衡量我的斤两,我揣摩你的底细,外貌,身份,房子,车子,票子,一切都算数,爱情反而成了副产品。爱情如此卑微,要不彻底追求物质?可是,为什么做不到呢?当那个圆头圆脑圆身子的家伙把手伸进自己衬衣的时候,为什么要逃呢?他可是身价不菲的主。
难道心里还有他?回到宿舍再次泪奔。爱情真是一种毒,好的爱情让你中毒一辈子,幸福一辈子;坏的爱情让你中了毒,想死的心都有。
自杀?
不若破釜沉舟吧。于是给他写信,陈述这半年多来的痛苦种种,相思百般。
许是她的信感动了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回信了,说也想她,要订周末的机票飞过来见她。看到信,她既难过又喜悦:说不出难过是为什么,就是很难过很难过;喜悦的是他回头了,这么一折腾,她更加明白他在自己心中的分量了——为什么这么爱他?他有那么好吗?为什么不能不爱他?女人啊女人!
他周末回来,两个人去邻省小城泡温泉,还是老习惯,她付的钱。他躺在舒服的温泉池里,讲学业压力大,每天辛苦非常,有时难免冷落了她,叫她不要胡思乱想,要学会享受两人分开的时光,云云。还说他博士一毕业,他们就结婚。
他的怀抱真温暖。她想。听他语气恳切,应该不是一张空头支票,顿时,幸福感慢慢地溢开来。
后面的两年,日子过得还算平静。他每个月飞回来跟她见面;他们见过了双方的父母;她继续照顾他的生活,网购了东西寄往香港。他偶尔也从香港带些礼物给她。物质方面,她没有奢求他帮忙,她自己的钱足够养活自己。另外,他告诉她自己在攒钱,准备将来他们结婚买房子。她都相信。
博士快毕业的时候,他申请到美国去做博士后,很快有了好消息。是好消息,不是吗?他向来是优秀的。
可她怎么办?思虑再三,她提醒他结婚的事。他同意了,商定结婚后带她一起去美国,但似乎没有太多喜悦。
难道她还应该继续矜持?只是她都二十九岁了,还要继续等他?等得起吗?
于是,一切按部就班,开始准备起婚礼来。他获得学位从香港回来,首先是去买钻戒,他们在几个知名珠宝店的柜台前看了又看。她相中了一个1克拉的,要价一万九;想想一辈子就结这么一次婚,买就买个好点的。他嫌贵,让她再看看,看来看去,她就只就相中了那个,她坚持要买,他终于屈服,买了,但回去的路上他一言不发,似乎吃了天大的亏。现在想来,那真是个不好的预兆。当时何必非要他买呢,干嘛非要结婚!一个男人再优秀,对你不够好,那就是不好。且刚结婚便对你不好,后面只会越来越差。感情这事,说复杂复杂,说简单其实也简单,两个人在一起,基调坏了,不开心的时候多了,必没指望。只是当时当局者迷罢了。
继而是举行婚礼,因为两家离得远,要在两地分别举行婚礼。先是在她老家,一切还算顺利。然后到他家举行婚礼。
他家在北方一个偏远的农村,当时正值隆冬,一路颠簸,待到下了火车,坐了一小时的破公交,四处漏风,然后再坐三轮车到达他家时,她只感到彻骨的寒冷,似乎一辈子都没那么冷过。她当着他父母的面,感叹了一句路上好冷,就被他狠狠瞪了一眼。傍晚,他说晚上叫她住西屋,他家是那种四合院,堂屋的几间屋里住着他奶奶、爸妈和弟弟,他自己准备住东屋;根据他们那里的风俗,新婚夫妇结婚前要分开住,这本没有什么不好的,但西屋条件太差,一张木床上就一条薄薄的被子,怎么过夜啊。他妈听他这么说,赶紧说,让小贾睡我们的炕,我们去睡西屋。可他就是不同意,非要她去住西屋。这是什么事啊,知道他向来是孝子,舍不得让爸妈去住西屋,但他要住的那个东屋也比西屋暖和啊,至少睡的是炕而不是一张简陋的木床。
她委屈得要眼泪要掉出来,但又觉得不能哭,只好死命憋着。实在难受,就说出去走走,跑出大门,眼泪就哗哗地掉下来了。走了一会,却不知该往哪里去了,毕竟天要黑了,他们家她以前只来过一次,住了两天,周边一点都不熟。他也没有追出来找他,他的心可真够狠的。怎么办?她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冷风吹来,痛彻心扉。一个邻居过来看到她了,问她怎么了?她呜咽说不出话来。闺女,快回家吧,这儿太冷,别冻坏了。老人临走,疼惜地嘱咐她。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光景,实在冻得受不了了。她只好起身回去。回去后没理他,敷衍了他妈两句,晚饭没吃,就径直去了西屋。夜里,他妈又拿过来一床被子,但还是冷,且心里堵得慌,一夜无眠。
婚礼还是照常举行了。他们家亲戚不少,他谈笑风生,似乎一切不愉快都没有发生过。她努力配合着,但心里却嘲笑自己像个演员。
晚上,他说醉了,睡得像头猪。她又几乎一夜未睡。
小时候无数次憧憬婚礼的美好,没想到真正结婚是这个样子的。新人新人,似乎结了婚,万事大吉。但事实呢?你还是那个你,他还是那个他。感情好的,婚后可能继续好;感情不好的,婚后只可能更糟吧。怎么就着了结婚的魔?难道非要结婚不可吗?!
婚礼结束,他很快出发去了美国。她回上海后不久,在妈妈的要求下,办理了去美国的签证,继而办理了停薪留职。同事们得知她要跟先生去美国了,都来祝贺她:终于可以跟先生团聚了。出发前,妈妈送她到机场,喜滋滋地对她说,去了尽快给我生个大外孙哈。她不忍扫了妈妈的兴,点头应者,但心里觉得没底——为什么对跟他团聚心有不安?这一步走的对不对呢?
但美国的吸引力多大啊!学习外语的人谁不想出去开开眼界呢。管他呢,先去了再说吧。
事实证明,这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初到美国,她感觉一切新鲜,两个人关系也还算融洽。但新鲜感一过,生活又回归了它原本的样子。他是典型的工作狂,到美国后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天一大早就去实验室,深夜一两点才能回来,除去周六休息一天,天天如此。她是陪读的身份,每天除了给他做做饭,平时就是上上网,逛逛街,生活很轻松,但也无趣。一来囊中羞涩,没法经常出去消遣,二来华人圈子本来就小,她认识的人少,大家又不熟,住的也分散,自然联系就少。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着,他俩的感情越来越不搭调。主要矛盾还是因为钱。她没收入,自然所有支出都跟他要,他向来不大方,现在她全赖他生活了,自然管束很多:去超市采购的小票他会定时查看;她去趟旧金山市区都要经他批准;她的零花钱也很少的可怜,跟在国内时比,她少买很多衣服,化妆品也降了一个档次。每每她抗议,他都置若罔闻。他还挑剔她不会做菜,直白地批评她不是个好主妇。一开始她还想开玩笑搪塞一下,但他从来不笑,后来她便也不开玩笑了。鸡毛蒜皮磨损着两个人的感情,性生活也变得有一搭没一搭;认识这么多年了,激情早就消退,生活上再不搭调,连温暖的感觉也消失了。渐渐地她开始懒于做饭,刚到美国那会儿她还会做炖排骨、粉蒸肉、红烧鸡块之类的大菜,可既然人家总嫌不好吃,何必麻烦呢。后来,每餐她就只简单炒两个小菜,给他带到实验室去的盒饭也一样简单。看她这样,他更没好脸色了。
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过了半年多。一个周六,好不容易两个人一起吃顿饭,她先坐下来了,发现忘了拿筷子,就喊他帮她一起拿过来。没想到他理都不理,只拿了自己的来就开吃了。她很生气,跑进厨房,拿来筷子,敲得碗盘砰砰响。你吃还是不吃?他生气地问。不用你管,她回。我还管定了,他吼一声。砰的一声,把她的碗打到了地上,碎了,米饭撒出来,丑陋而难看。她眼泪掉出来;看她那样子,他非但不劝,丢下碗筷,甩门而去。
那次争吵之后,她的失眠症又犯了,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他索性搬到实验室去住,除了每月给她点零花钱,生活上对她不闻不问。她有预感,两个人的婚姻估计是完蛋了,可这路该怎么走下去呢?
她常常以泪洗面,回国的念头一再出现,但都被自己打消了。
要回去吗?一想到要回去,她就头皮发麻。从小被别人夸又漂亮又聪明,一步步努力,从小城到省城,从省城到上海,再跟老公来到美国,谁不羡慕?可是现在要回国了,还很可能会离婚。怎么跟父母交代?亲戚朋友面前,脸往哪里搁?
国内的环境就是这样子的,人们会关心,你是做什么的?你有房子车子吗?你有男朋友吗?
工作马马虎虎吧,房子车子没有,可能还要离婚——哎,瞧这生活过得!
大学老师?别人羡慕?算了吧,这份工作稳定是稳定,但收入一般;说清闲倒一点都不,除非你就只上课,不做科研,但不做科研,不用奢谈什么发展;但科研是什么呢?就是好奇,就是探究吧,可是满眼都是考核指标,似乎把好奇心给挤压没了。
每每妈妈打电话来,问她过得怎么样。她都说很好。同事出差来美国,她收拾一新,认真地请同事吃饭逛街,不漏一丝痕迹。
冷战一个多月了,她准备做最后一次努力。9月24日是他们认识十周年的日子。她做了满满一桌菜,买了红酒,给他打电话请他回来吃饭。他只说了一句,忙着呢,你别来烦我。
你别来烦我!这个男人,怎么视自己老婆如草芥!十年光阴,难道他都忘了?
她打开红酒,大口地喝。喝完以后,胃里难受,跑到卫生间去吐,吐到胆汁都要出来,吐到浑身无力,泪流满面。
伏在马桶上许久,她似乎突然有了主意。
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她走到煤气炉前打开煤气。随后,打开一张纸,给他写最后一封信:
认识你,曾是我最大的幸福,也是我最大的痛苦。十年,从幸福到痛苦,因了我的浅薄,你的自私。你的所谓的优秀很可鄙,不是吗?哈哈!!
贾若莺绝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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