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竟是这样真切,我看了五年的脸好像今天才第一次真切地看清楚。我伸出手,只能触碰到冷冰冰的玻璃,真好,这玻璃再也不会碎掉了。我不自觉嘴角扬上一抹微笑,不知不觉中我的一举一动都有了他的影子,连嘴角微笑的弧度也分毫无差。我走进他平时洗照片的暗房,红,血红血红的我分成一片片湿漉漉地挂在墙上,桌子上的威士忌正在冒着冷气,我拿起啜饮一口,余光瞟到了他,把酒杯举到他面前,你要不要来点?他只是沉默,我当然知道他不愿意让我喝酒,我总是故意跟他反着来好让他注意我关心我。“好啦,别生气,我把这杯喝完以后不碰了。”
我把剩下半杯威士忌喝掉,抬头望望时钟,已经是午夜两点了。“你饿不饿?要不要我做点饭?”我问,他摇头,只静静坐着看电视上张国荣和梅艳芳在演《胭脂扣》。我给自己简单煮了个鸡蛋面,鼻腔刺刺的吃没什么味道,只是简单裹个腹。他爱吃意大利面总以为我也爱吃,每次都煮了我的份,其实我只喜欢简单的挂面,不过调味料却下得极重,他总吓我吃太多调味料会肾结石,好好笑,一个摄影师教护士养生。吃罢面我将碗筷往桌子上一搁,明天再洗吧,今天已经精疲力尽了。我穿过客厅来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看着水汽蒸蒸逐渐上升,我躺在浴缸里,全身的肌肉在此刻松弛下来,眼皮也重重地合上。浴室房门外窸窸窣窣传来一阵他的谈笑声,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的手撑住了浴缸边缘把头往门边靠,还是听不清。我感觉他又在跟哪个客户聊天了,还是个女人,他只对女人才有这么好的态度!我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立马从浴缸里站起来,衣服都忘了穿就冲出浴室,他刚合上手机转头看到我马上笑容从脸上消失,拧紧了眉头。
“刚刚是客户找你吗?”我努力抑制住话语里的刺。
嗯,他说。
“这么晚了还找你,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不用睡觉的吗?”我任由水淌过我的指尖和小腿落到地上。“你管别人这么多干什么,你关心关心自己把衣服先穿上。”“我不,我要你我现在就要你。”我被不安驱使着,湿淋淋走近他,叉开腿就坐在他大腿上捧住他的脸用力地吻,他竟挣脱开我,脱下外套给我披上。你累了,睡觉吧,他说。
夜,黑得没有一颗星星,月亮也不知所踪。我侧过脸望着窗外,耳边是他宁静的呼吸,他的手还搭在我的小腹上,这样的美好裹得我暖烘烘的,竟舍不得睡了,就像回到了最初相识的那段日子。五年前他也是跟现在一样的黑西装,从里到外的黑,我第一眼觉得这人可真不会穿衣搭配,不过一身黑还是明智的掩盖,起码穿着这身衣服给人拍私房照会更加有安全感些。那天我下了班连工作服都不用换,只是多带了化妆包、一双红色高跟鞋和渔网袜直接去他的工作室,他看到我时略为惊讶,可能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事先穿着道具服登门吧。一切准备就绪后我就在他的指引下摆出姿势,他的手轻轻碰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觉全身瞬时像有电流穿过。
“怎么了?”
“ 没什么,你说我接下来要怎么做。”
他身上若有若无一股玫瑰的味道就在他贴近我的空隙,我盯着他嘴角的痣。没有来由地,我本来是一个放不开的人,但是看到他举着相机对着我,我变得很兴奋,做出了我以前根本不敢想更不敢做的pose,像是在被他窥视,这窥视里有包容和安全感,我喜欢被他和他的镜头看着,只看着我。那时候我预感到有一股力正在我们之间产生,我心里也油然渗出殷殷的期待,如果我知道这股力日后竟然是这般致命的毁灭性,我想我依然会义无反顾纵身扎进这玻璃堆里。不,是根本没得选择,我们注定是要互相一次次摧毁又抱着彼此残破的躯壳缝补伤口的。那天第一次拍完照之后我随他进了暗房洗底片,他后来跟我说我是第一个进他暗房的客户,别人都不给进,偏偏我开口他下意识地就答应了,但是他说了多少遍我都不信。那天我同他就在暗房的地板上做了爱,我第一次同男人做爱。记不起来是怎么开始的,或许是在黑暗中的手臂互相触碰,又或者是他低低的声音凝在空中让我用吻化开了,记忆中只有血红的光从天花板打下来,把他的眼睛和颧骨都藏在黑暗里,看不见他眼睛是什么样,只听得他的鼻息时而急促时而均匀,我全身被温暖包裹着,他说喜欢我的兔牙,很可爱。我一颤抖,他便一下子挤进来了。
其实我在正式跟他见第一次面之前就已经认识他了,只不过他不认识我。我的工作常常日夜颠倒,日复一日,有序地混乱着,我想寻找一个突破口能把我从这个秩序中拉出来。白天我是蓬头垢面在一个个病房中穿梭的护士,晚上画着哥特妆容流连于一家家酒吧,但是我的酒量并不好,喝了两瓶啤酒后就开始头晕,常常是在第三瓶之后我用仅剩的理智返回家中。有一天晚上我喝完第三瓶,缓慢地摇晃着走出酒吧门口,蹲在地上抽烟缓和一下,突然一道闪光灯打在我左边脸,伴随着相机的声音,转过头就看到了他。我很生气,并不想私底下的样子被记录下来,我只想挥霍。站起身来让他把照片删掉,可这人还一脸无辜跟我说“不好意思小姐,冒犯到你了,我这个是胶卷相机没办法删掉呀!但是你放心我不是什么记者,我只是作为一个个人摄影爱好者想记录一下生活而已,求求你啦,我不会把照片传播出去的。”他说着就走过来从包里拿出一叠照片递给我,“你看这是我平时拍的,大多数都是风景街道,没有什么人物的,只是今晚刚好路过这里,看到你蹲在地上抽烟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所以就拍下来了。你不信的话我有一个博客,名字是‘羊的角落’,我一般会把部分照片上传到那里……“我感觉头越来越晕,只想赶紧回家休息,其他也没什么所谓了,便把他递过来的照片推回去并打断他:“好了好了就这样吧,你走吧!”随即我拦了一辆的士,在他呆呆的目光下上车走人。
在那之后我也就把这件事情给抛在脑后了,继续我的双面生活。一次我因为发烧请了病假在家躺着,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呆呆的男人和他的博客,羊的角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没把我照片发上去呢?想着想着我打开了电脑,搜出了他的博客,确实没有找到我的照片。我刚好无聊就顺着往下浏览他拍过的照片,他拍很多地方的街道、一些模糊的影子、街头奇奇怪怪的景象,不同于我以往看到的平常风景。在一些照片底下他会附上文字,其中一张是一头被绳子牵着的牛,他文字写着“你看到的牛不是牛,是吃绳子的牛。”这人真奇怪,我心想,但是又莫名地吸引我,他说一片荒芜的雪景让他感觉像是到了世界的尽头,是一片惨烈。这个人看世界的角度是天真而纯净的,我一个下午就把他博客上的照片全看完了,还想看更多,最后我在准备退出网站的时候才看见他的主页简介写着:
业余摄影师,承接个人艺术照私房照等业务,详情请咨询176xxxxxxxx。
我脑子里一股热血涌上来就拨打了那个电话,预约了私房照拍摄,然后才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后来他知道这件事后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勾住我的手晃来晃去,喃喃地说真是命运啊……跟他在一起之后我便没有继续去酒吧了,不是因为觉得那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而是和他我体验到了一种更舒心的生活方式。他身上有着儿童的纯真,可以从他的眼睛和行为中看出来,但是在某些事情上他的见解却又是超前又独特的。我问他为什么喜欢拍高架桥,他说:“在开车穿越都市边缘的复杂高架桥时,我总会惊叹「人类存在」这个事实,那些用水泥做成各种形状的桥代表了太多意义了!而对我来说,它却是一纵即逝的角落,那种城市与人、坚硬与柔软、选择与方向,全都在两秒钟的时间就出现与消失……当然边开车边拍照是有点危险啦,但每次经过我还是忍不住习惯性地拿起相机。”他不是很能说会道侃侃而谈的人,通常他会先沉默好一阵子,我以为他不想回答我的问题,但是突然间他就开口了,说着这些的时候眼睛里会散发出光芒,说到激动的时候会手舞足蹈把桌子踢歪。这让我着迷,想要知道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于是这个欲望渐渐从对他身体的欲望显现出来。我们之间的相处充斥着大量的肉欲,我们有试过做上一天一夜,空气都变得黏腻,我们在彼此的身躯留下大量的印记,撕扯,啃咬,亲吻,企图能以这种方式触摸到对方的灵魂,是一场朝圣,没有丝毫的色情和肮脏。潮水退了又涨,在高潮时我总是哭着重复向他大喊“都给我!都给我……”他便抱住我在我耳边呢喃,都给你,然后吻去我的泪。他的头发软软的,贴在我的脸颊,让我很安心。
前年夏天,我竟然在工作中犯了低级错误,把两个病人的药互相送错了,导致其中一个病人有严重的不良反应,在一堆家属的叫骂声中,我被辞退了,并且那次事故被记录在案,我不能再进任何一家医院任职。没了收入来源,这让我大受打击,他提议我搬过去和他一起住,这样我就不用自己租房,少一点经济压力。
就这样我们同居了。原来他比我想象中要更洁癖,而我比较随便,说好了他做饭我洗碗,我经常等到第二天他准备做饭前才开始洗;我和他共用一张书桌,结果总是把他的东西也给弄乱了,他受不了,每个东西都有它专属的位置。因此我们为一些小小的卫生问题吵过几次,后来我也逐渐妥协了,这样也不是什么坏事,因此我无论做事还是思考都比之前更加有条理一些了。
休息了两个月后,我在他家附近一家药店找到了一份营业员的工作,但是收入比起之前是大打折扣了。就在那段时间我收到家里的消息,母亲被查出子宫肌瘤需要做手术,想要不留下后遗症的手术要 5万,我家里并不富裕,拼拼凑凑还差3万块,这个数字以我05年的收入来说还是比较艰难的,加上我没有储蓄的习惯,更加拿不出手。我没有什么朋友,工作了几年认识的不过是点头之交,只能求助于他,虽然我们在一起2年多,但在这段关系中却极少谈钱。事实上,我基本没有问过他的收入问题,平常出门玩的消费也不高。我的自尊心极强,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向人求助,特别是亲密的人。我迟迟不敢开口,每次走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气,最后只能默默咽在心里,心想万一他也拿不出这个钱呢,又或者他不愿意帮我呢?在一天晚饭前,我又接到家里人的电话催我赶紧把钱凑齐,我越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回到饭桌上我有心无魂地一口一口扒着饭,菜到了嘴里都尝不出咸淡。“你怎么了?”他的手在我眼前招了招,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看你最近都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吞吞吐吐向他说明了一切,眼睛不敢看他,这样如果他拒绝我,我起码不会那么难过。他听完牵住我的手,说:“你真是的,干嘛这么不好意思,你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这个钱我给你补上,你不用还我。”我才敢抬头,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坚定,也是那样闪耀着光芒,我瞬间止不住眼泪抱着他哭,这是我被医院辞退后第一次哭。“你不要总是心里憋着事,什么你都可以跟我说的。”他总是轻声细语,我更难过了。
那年春节我回到揭阳家中,我才偶然从另一个亲戚口中不小心说漏嘴知道,原来家里人要那3万块并不是为了给我妈做手术,我妈根本没病,而是为了还我爸的赌债。我的心瞬时跌到了冰窖里,想不到作为亲人,他们竟连这点实话都不肯跟我说,并且在知道我刚失去工作经济紧张的情况下步步紧逼。爸妈在我知道真相后也没有任何表示,反而在年夜饭桌上当着一众亲戚面对我破口大骂,爸喝了酒之后整个人像一条煮熟的虾,微微眯着眼睛把桌子拍得震天响,说养了我这么多年给钱回报他们也是应该的,在外工作那么久也没回家探望过几次,还粗心大意把工作搞丢了,当初还不如早早给我找个人嫁掉,现在都能抱上孙子了,浪费了几年学费。我默默地听他们骂,没有回应,没有吵架,只想他们赶紧说完我可以走,同时心里暗暗嘲讽自己实在是太天真,竟还对他们抱有一丝亲情幻想,才会给他们凑钱。所以我连大年初二都没过就离开了家,不顾他们的阻挠,我无法跟他们在继续呆在一起,让我觉得恶心和窒息。
春节凌晨一点钟,我一个人拉着行李箱坐在火车站门口抽烟,风刮在脸上像一记记耳光,很冷很冷。我没有比那个时候更思念他的了,想回到我们家中,想被他紧紧抱着耳语,他温暖的怀。他春节没有回家,而是要去北海道旅游,本来他想带上我一起去的,但是我想看望一下母亲术后怎么样就拒绝了。我不想一个人在我们的出租屋度过这个假期。我不知该何去何从,MP3里在一遍遍循环着柏林的《Take My Breath Away》,大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偶尔有几辆摩托车从马路上飞驰而过,车上都是神采飞扬的年轻人,这么晚了,他们又要去哪里呢?从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就是非常笃定地去往一个目的地。目光追随着那些摩托车的远去,背影逐渐模糊,像是王家卫的电影般掉帧、缓慢、强烈的孤独感袭来。我试着打了他的电话,等待了有半分钟,他接了电话,还没等他开口我已经抑制不住先对他诉说我的思念,“俊霖……你在札幌那边怎么样?”“我还没去呢,要等明天下午,我改了航班,你妈妈那边恢复得还好吧?”他的声音还是轻轻的,我真喜欢,好像能透过他电话里的声音看到他呆呆的表情。知道他还没走,我的内心顿时蠢蠢欲动,就要飞到他那去了,就要飞到我们的家里去了,我流着泪对他说,“你等我!你等我,跟我一起去。”我不愿在电话里跟他说这种丧气的事情,只想快点见到他,我要他看到我难过的表情而心疼我。
挂了电话,我转身走向火车站,买了下一班回上海的票。习惯性坐在右边靠窗的座位望着窗外不断向后跑的山和树,在黑夜中等待着天边第一缕光线,想着他,Take my breath away。
回到家中已经是接近中午12点,我在火车上没怎么睡觉,强撑着精神,一到我们的家就好像瞬间被抽光所有力气,瘫倒在沙发上。他正在厨房做饭,可以闻到他最爱的郫县豆瓣酱味道,嗯……应该是做麻婆豆腐。我在沙发上微眯着眼环顾四周,这个80平的出租屋布满了我们相爱的痕迹,墙上挂着他拍的作品:奇怪的路牌和街道景象,雪景,后来增加了他拍的我和我拍的他。他镜头下的我有浓妆,也有素颜朝天,但神情都变得好像他一样天真,其中就有最初那张我蹲在酒吧门口抽烟的照片,他当时想挂在墙上的时候我还有点难为情,毕竟是过去不太敢直视的自己,他说那是假扮的天使。而他在我镜头里通常是一个背影,我喜欢他毛茸茸的脑袋,喜欢站在他身后看他所看的风景,偶尔拍他的酒窝,浅浅的,却叫我永远永远地跌在里面了。我穿护士服的照片本来也被挂着的,我被辞退后不再想看到,就把那张照片撤下来了。家里的部分家具也是我们同居后一起挑的,他的品味常常跟我不谋而合。还有我们互送对方的礼物,八音盒、Chucky全套塑料玩偶、安娜贝尔、David Sylvian的《Brilliant Trees》……今年他三十二岁生日我送了他爱马仕新出的大地香水,因为在商场闻过,觉得这味道非他莫属,他送我一个非常逼真的被开了半个脑袋的骷髅头烟灰缸,我喜欢一些别人看起来恐怖的小玩意,在我眼里很可爱。衣柜里我和他的衣物都放在一起,有时候穿他的衣服也是蛮有趣的事情,这也是唯一他没有把我们的东西区分开的地方。卧室里两个枕头一张被子,浴室的洗脸台上两个洗漱杯一管牙膏。小小的房子里我感受到了最大最满的爱和安全,我唯一承认是“家”的地方。
就在我因为太放松即将在沙发上睡着之际,他把饭菜从厨房端出来了,我艰难地起身走到饭桌一看,果然有麻婆豆腐,他最引以为傲的一道菜。我们挨着坐,腿碰着腿,他习惯性给我夹菜,看着我的脸说:“你睡不好眼睛都肿了。能让你这么着急赶回来一定是他们做了什么让你忍无可忍的,对吗?”我点点头,说先吃饭吧。我吃了一块豆腐,熟悉的麻辣在口中发散开,怨气就已经消解了一大半,剩下的还有对他的内疚,这本来是我跟家人的事,没想到还要牵扯到他。吃完饭我们在沙发上痴缠了一番,结束后我才把事情告诉他,他知道来龙去脉后沉默了一下,只是告诉我,他会一直在我身边,不隐瞒不欺骗,我可以跟他一起。至于那笔钱,他觉得发生了就让它过去吧。我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牵着他的手更紧了。
结果就是我们又耽误了一个晚上,因为新千岁机场没有凌晨到达的航班,我们只能选择第二天早上七点钟的飞机。整个飞行过程我都牵着他的手睡觉,实在是太累了。我这个人挺奇怪的,不愿意别人稍微碰到我一点,但只要和他在一起,无论睡觉还是吃饭或者出去玩,就算没有牵手也一定要跟他产生一点肢体接触,触碰到他会让我很安心。落地后我跟着他,看他熟练地找通道,过海关,租车……我只要跟着他走就可以了。他喜欢北海道,每年都会来上一次,这里有他喜欢的滑雪场,我则是第一次来。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对日本文化其实了解甚少,总觉得同是东亚,免不了会你学学我,我学学你,没有太多兴趣去了解,所以我的目光总是看向更远的地方。可是在他眼里,就算是家门口天天要经过的路径,他每次都能像第一次走那条路一样新鲜,又能用他的角度去看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物,还记得有次我们在看一部法国电影时,他问我法国人讲话的表情是不是很像顽皮豹?我真是没见过他这种人。
我们临时改了主意,先在二世古滑了四天的雪,我以前没滑过根本不知从何下手,他一步步教我到我勉强学会就花了两天时间,原来滑雪并不是只靠装备好就可以,最重要的是要学习怎么把重心放到下半身稳住滑雪板,怎么在雪道刹车,行走……终于可以滑行的时候,刚开始我很不习惯这种由于速度超快迎面而来的在一大片纯白中看到两旁的树从身边跑过的视觉冲击,总害怕自己随时会倒下。但是滑着滑着我开始享受伴随在耳边只有风的呼声,雪道在我眼里也变得平坦,我还可以眺望到远处的山,在我的视野里慢慢升高,是一种别致的宁静。当我在一片广袤无垠的白色中停下,才终于了解了为何他说雪的世界是黑白的惨烈,让他可以逃避,我沉迷于这种发现了他快乐的所在的快乐。
我们下榻的是附近一个温泉旅馆,日本的温泉着实是名不虚传,让人很放松,我们决定再呆两天就去札幌。由于滑雪滑得勤,身体都很累,第五天我们醒来已经是中午了。我睁开眼却不想起身,定定地望着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冷冷的,空气里有雪的味道,我才第一次闻见,好像薄荷,是属于二世古町的味道。我用味觉来记忆事物,城市也是,每个城市的味道都不一样,这样当我在异乡闻到属于那个城市的味道,可以瞬间把我拉入相关的回忆片段。视觉可以欺骗你,而味觉永远诚实。下午他带我出去觅食,这家尝一尝,那家喝一喝,我还是比较喜欢他做的饭。
傍晚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转悠,其实这里不算得繁华,大多数滑雪场都驻扎在这里,所以无论我们走到哪看见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雪。但是我喜欢这种荒芜,像是到了世界的尽头。在这散步途中我和他一人一个相机,寻找各自被吸引的景色,他的目光是全方位流转的,我常常聚焦于与视线平行的地方或在地面上,这是我们的不同之处。但是后来照片洗出来之后发现我们都拍了一张对方蹲下来拍照的背影,我想我们的灵魂有一部分是重叠的,真是完美。那天晚上回到旅馆,洗完澡后我们对着镜子给彼此吹头发,像平常一样,或许因为身在国外,周围好像都蒙上了一层柔软的纱,在灯光的折射下变得朦胧梦幻。接着他点燃了从家里带过来的lelabo香薰蜡烛,火在烛芯跳跃了几下,缓缓往上冒烟,很快整个房间就充满了佛手柑的味道,是我们都喜欢的。然后他拉着我的手走到玄关门口坐下,外面又开始下雪了。他揽着我,头靠在他肩膀上,一起看着雪慢慢落下,我们有时不需要太多交流,因为留恋着同样一片景色,而人在大自然面前也通常是没有言语的。突然他问我:
——你喜欢吗?
——很喜欢。
——那你是开心的吗?
——嗯。
他松开揽住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丝绒小盒子,站起身单膝跪地对着我,缓缓打开那个盒子,一枚钻戒静静地立着。我的脑子里就瞬间响起那首古老的歌,虽然外面飘着雪,但此刻我好像身处于暗蓝色的海面,看着海浪一波一波缓慢拍打在岸上:
Blue velvet
But in my heart there’ll always be
Precious and warm, a memory
Through the years
And I still can see blue velvet
Through my tears
我说好。
隔天中午我们就出发去往札幌,在网上查了查日历发现现在正值当地的雪祭开始,据说是札幌唯一比较大型的祭,我说去看看吧。过去逛了一圈,我们都兴趣缺缺,因为看完的感受就是这更多的是为游客而准备的一个祭,我和他都喜欢真实原生的当地风貌,所以当我们去薄野的时候反而是意外看到咖啡屋外抽烟的牛郎更加吸引我们。晚上我们步行回酒店,路面上的雪有一些融化了,很容易滑倒,我的鞋子不太防滑,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好像一个机械人。他看着我吃吃地笑了,接着他又望着被路灯反射得坑坑洼洼的地面跟我说这让他想起了老家。这人的思维跳跃很快,常常让我有点措手不及,但是他这句话我懂的,我们都是把故乡背在身上走的人,故乡只能存在于记忆里,和它保持遥远的距离,那是模糊的,雾里看花的,会产生一种迷惑人的芳香,若靠近了就会马上想要逃离。
在回国的前一晚,我迟迟无法入睡,和窗外的月亮对望。皎洁圆滑的月,我可以看到她淡黄的脸浮现出一抹慈祥的笑,真像我的母亲,我说的不是我的生母,我从小就觉得自己就应该是大自然生出来的小孩,我对我所谓“血亲”“家族”没有什么感情,面对他们只能被责任压到透不过气。有那么一首歌的歌词是这样写的: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17岁的我听到这句歌词又在想,我的家乡究竟在哪里,它究竟长什么样,直到我参加工作后依然无法得到答案,它不是从小长大的那个房子那个城市,不是我16岁读寄宿学校的隔壁市,更不是我工作的广州和上海。Like a rolling stone,一直在滚动所以没有长出青苔,也只能一直滚动。当我前几年去马来西亚旅游,去看椰壳洞和霹雳洞的路途中透过车窗看那一座座延绵不绝的高山,歪歪斜斜地站着,那样锋利敦厚的灰白色岩石一条条贴在山的皮肤;当我在天然的钟乳石洞里,低头看,溪水涓涓地从石头身上流走。环顾四周,石头们历经上万年而被铺上绮丽的紫青色,换个角度看又转而变成一片嫣红,有些悬挂在头上方的石筍还不断在滴泉水。我忍不住伸手去触摸,我的母亲,你的泪是这样纯净。抬头一望,望不到尽头,整个石洞只有我一个人,静谧得我可以听到自己每一口呼吸。因为气候炎热加上石洞特别大,需要爬很长一条阶梯去参观,我爬了半小时后浑身都在淌汗,在经过一条通道的时候洞外的风透过一点缝隙丝丝地吹进来,我整个身心都被吹倒了,那一刻我真想就此蜷缩躺下,就像回归母体,躺在大自然的子宫。我侧过身看到他熟睡的脸,那么宁静,我想,他就是我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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