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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哇”的一阵哭声,茅草屋外,脸上布满风霜的男人露出一点笑容,他的孩子出生了。
“怎的又是一个赔钱货?”有些尖刻的声音传来,“快养不起了,要不干脆带后山丢掉。”
“不,娘,我来养。”妇人用虚弱的声音坚持道。但老妇人满脸不耐,根本不在意妇人说了什么。
出生的又是一个女婴,林家已经有四个女儿,这是第五个了。
屋外,男人脸上的笑容也收了,粗哑着嗓子硬邦邦地说:“娘,先养着吧,到时候送去和大娃做伴”。
木板上的妇人几次哆嗦着张开双唇,终是没能说什么。反而是那老妇人听到声音,瞬间冲到屋外,对着男人哭诉:“我的娃,你真的是命苦啊,难道林家要绝后了吗?”
“唉!”男人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眉毛皱得可以夹死苍蝇。
“哇哇……”是那个小女娃又哭了。
其实,那小女娃也无奈。她竟生而知之,能听懂所有人的话语。想出声反抗,哪知发出来不是哭声就是咿咿呀呀,她深深地绝望了,号啕大哭。
可没有人管她,此时也无人注意到,唯一心疼她的母亲,好像也昏迷了。小女娃哭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了母亲的异样,她更用力地大哭。
门外本就忧愁的母子俩人听得甚是心烦,出声呵斥:“再哭,就丢后山喂狼去。”
最终,小女娃哭哑了,声嘶力竭,昏然睡去。
醒来后,变天了。
小女娃的娘死了,死于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后来都没有醒过。因为家穷,根本没有银两请大夫看病,其实周围的人都是这样熬着。
只不过,小女娃多一个“克母”的称呼,不,他们其实不知道这么文雅的说法。她的奶奶和亲爹只知道那女人在生小女娃后死了,家里少了一个劳动力,对小女娃越发不喜。
小女娃也倔强,别人不喜她,她越要自己活得好好的。而且她也奇怪“克母”这个词,怎么就突然出现在脑海中。她究竟是谁?
不能动弹的小女娃,无聊地终日三省吾身:我是谁?我来自哪里?要往哪儿去?
至于三餐,哦,是早晚两餐吃甚么?也不用思考,凭着本能有啥吃啥,没得吃就硬饿着熬。那我为什么会知道吃三餐?小女娃又陷入每天的三问之中,最后抵不住本能睡沉沉去。
不久,小女娃又有了一个娘。原来男人重新娶亲了,小女娃多了一个后娘。
后娘对小女娃不坏,没有虐待,只是无视。贫穷人家每天要下地干活,不是自己的娃,哪有那么多心力去惦记与照料。小女娃也命硬,有一顿没一顿的,就这样生命力顽强活了下来。
小女娃熬过不能动弹的日子,到了她能摇摇摆摆走路的时候。
她实在是高兴极了,因为能探索的区域变大了。她能为自己加餐,去摸索被别人藏起来的食物,实在没有也能喝水充饥。她计划等她大一点,还要去外面弄吃的。
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还没等到那一天,突然外面什么也没有了,连树皮和泥土就被人啃得一干二净,甚至连她也差一点被当做食物吃掉了。
不,她不想回忆那一天,可那天的情形总不停地在脑中浮现,其实前一天也有提示,可惜她忘了。
就在前一天,她梦见自己来到一个可怕又阴森的地方。她正被绑着,挂在一个大鼎上,鼎里热油飞溅。她吓得半死,想挣扎却怎么也逃不掉,反而被扔了进去。她在油里翻滚,全身都被炸熟了,甚至可以闻到肉香,油从嘴里灌了进去,五脏六腑也都被烹熟了,她痛到麻木,想死都没有办法。
正待魂魄将要痛得升天时,小女娃听到有人在喊:“曾宰相,你昏君误国,下了油锅该去吞银水了……”“不,曾宰相是谁,去寻他,为何要害我?”她在梦里哭求。
小女娃哭着哭着,却是醒了,或许因为梦里遭遇太可怕了,竟全都遗忘了。
第二日,平日里完全不管她的奶奶,突然对她露出了笑脸,还说带她去寻好吃的。她顿感受宠若惊,带着点紧张跟着奶奶来到了一处破旧的院子。
只见院子里面有好多与她一般大小的孩子,但女娃居多。孩子都围在一起玩耍,大人则聚在另一边默默观看。看到小女娃和她奶奶来了,他们都无意识地瞄了几眼,最后视线都停在小女娃身上,比起别的娃,小女娃整个人显得更干净,看着也更舒服。
“嗯,就她吧,”一名脸色蜡黄,身着灰色布衣的中年妇女说,“我们换吧。”起先其他人被抢了一步还不开心,不过因为有别的选择,也就不计较了,因为都饿得没力气计较了。
这时,院子外面有人在大嚷:“林家婆子,你家大娃回来了。”林婆子干涩的脸上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随后又扯着那个被交换的娃急匆匆走了。
“奶奶,等等我。”被落下的小女娃急了,喊出了她今生第一句清晰的长话,想追上却被拦了下来。最后那个脸色蜡黄的中年妇女硬生生扯着小女孩跌跌撞撞地回了家。
刚进门,小女娃被屋子中间的一口大锅黏住了视线,那里冒着腾腾热气,烧开的水在锅里不停地翻腾,她感觉情景有点似曾相识,不自觉地发抖,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那一家子本想把她直接丢进去,看她这样又怕是身子有病,最后生气地把小女娃扔回了林家,拉着自家的娃骂骂咧咧走了。
小女娃还是不停地抖,抖到最后昏了过去。
期间,小女娃模模糊糊听到奶奶说:“大娃子,如果你要带五娃子走,要再多给家里一些银两,毕竟买一个丫鬟也得几两银子。”
她很长时间都没有听到人回应,但听到不知由谁发出的“嗤”声,随即又立马止住了。接着她又感觉有人走了过来,边扶她边嘟喃:“真是贪得无厌。”
接下来小女娃彻底昏迷了,后面的情形一点也不清楚了。
02
小女娃醒来到了一个新地方。她躺在一张黄梨花红木定制的架子床上,盖着绣花的锦缎被褥,旁边侧立着一架绣满花鸟的屏风,精致的闺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初时,小女娃以为自己又重生了一次,她慌神了很久。
可看到屏外贵妃榻上依着一位与她相似的少女时,她又不确定了。
小女娃知道自己的长相,在她快被大锅煮了的那一回,滚烫的水照出了她的样貌。甚至她还情不自禁为自己赋诗:“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她曾惊叹,自己竟还是一位清秀佳人,而眼前的少女便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绝色美人。
耳边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那少女用黄莺出谷般的声音道:“妹妹,你怎么样?”
小女娃乍一听有点入迷,过了一会儿才反应道:“姐姐,妹妹没事……”还没说完,肚子却响起了一阵轰鸣,像是在抗议什么。小女娃的脸上也跟着浮现一阵潮红,应是害羞了。
少女轻笑,随即又立马道歉,让丫鬟上了吃食,还带着小女娃移步厢房喂饱了肚子。
期间小女娃言语仪态甚是得体,令少女啧啧称奇。
此后小女娃便在此生活,她也得到了一个正式的名字叫绿云。而少女便是她的姐姐红霓,说是红与绿更相配。又因少女曾夸过她头发乌黑茂密“绿云扰扰”,正称绿云此名。
姐妹俩并没过多的交流,但绿云却很快知道了她生活的地方,一个倚门卖笑的地方,而她的姐姐红霓该是此地的妓子。
日后的消息也印证了绿云的想法,此地叫做怡红楼,是凤阳城里数一数二的青楼,红霓更是楼里的招牌之一。
而姐妹相遇,据说是她奶奶给红霓传话,家里生出来一个与她相似的丫头,想送来与她做伴。而红霓被送来此地,当年也是因为全村闹饥荒,家里有人差点被饿死,当时只有母亲一人反对,微弱的反对当然无效。
据说红霓到了此地,有吃有喝,日子过得甚美,但也一直没有与家里联系,直至近三年成了红牌才偶尔予家里送一点钱财。
原来,红霓虽是年轻却思虑长远,早早便打算为自己栽培一个接班人。得到绿云的消息便一直记挂在心上,此次偶然路过林家村却是救了绿云一命。
绿云便在此开始她的学艺生涯,她弹琴作诗学画上手很快,师傅夸她是百年难得的奇才,偶尔她也觉得似曾相识,但不应该在这样的地方学习。
某日,她梦见自己是一名书生。在窗明几净的学堂,与同龄学子一同求学,她清晰地听到有人唤他“曾兄”,正想回应时,却被丫鬟唤醒。醒后许久,她才发觉原是一个梦,“怎的如此清晰。”说罢,她自嘲般地笑了笑,心想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不过她觉得此地生活甚美,与美人相互切磋日子甚妙。与楼里的姐姐相处久了,绿云也改了以往冷淡看客的风格,慢慢变得真诚热络起来。
楼里日子繁华又堕落,“朱唇万人尝,玉臂千人枕”。被人轻贱,被人糟蹋,楼里姐妹的痛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所以她们待年纪小小,却又聪明伶俐的绿云十分维护和怜惜。
怡红楼里,绿云从黄发垂髫的小儿,长成了金钗之年的少女。她不得不学习楼里特殊的床笫之术。这一学习打破她奇才的美誉,也令她有了另一个称谓“木头美人”。
初时,姐姐红霓还以为她是故意的,后来才知她是真的学不会。但红霓没有放任,反而让人下死手培养,至于成果如何,待她挂牌方能知晓。
在这些年月里,她迎来又送走一个又一个的姐妹。送走时,好是被人赎身离开,坏是以各种方法死去。迎来时,好是像她那样进楼里得以苟且偷生,坏是被无良亲人卖进楼里。嗯,其实都一样,都是被世道逼得活不下去了,她真的不能继续再想了。
在这些血泪史中,绿云也由过客抽身,由同情到愤恨,慢慢到无奈甚至到麻木,她决定未雨绸缪寻一人带自己离开此地。
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的。
直至及笄,绿云在楼里,备受折磨待了三年,学了两年技艺,也当了两年的清倌。最后挂牌的一年,她感觉生不如死,客人嫌弃她如木头一般中看不中用,都渐渐少来了。
这样绿云就轻松了吗?不,怡红楼不是救济院,老鸨死命压榨,给她降了价,硬要她每天接客,还对她辱骂不休,连她已不是红牌的亲姐姐红霓都要吃挂落。
最后没法,她被一个自己嫌弃万分的蛮汉子带走,她原本看中的是书生。哪知“负心多为读书人,仗义每多屠狗辈”,她被骗了一次又一次。第一次被骗了身子,第二次被骗了情,第三次被骗钱骗色……
或许她知道,只是她不愿放弃,她擅长的是琴棋书画,交到更多的是书生。且时下书生地位高,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她想挣命,挣脱贱草一般的命。
而楼里的姐姐或许面上都嫌弃她的蠢笨,但看她的境况都放弃了劝说,打算暗中相助。
冥顽不灵的她,屡试屡败,愚笨的她最终选了一个镖局的打手,狼狈地逃出此地。
绿云被赎身后,成了镖局打手,也就是王虎的妾室之一,甚受宠爱。王虎之妻林氏尤为嫉妒,但因着绿云在楼里学了点本事,也与她斗得不相上下。
日子久了,林氏借助娘家,趁丈夫外出之际,诬陷其与人通奸,通过钱财将绿云诬陷下狱,让人将她打了个半死,扔在了乱葬岗。
浑浑噩噩之间,绿云做了一个梦。与今生不一样,她是乞丐之女,与乞丐一起乞讨为生,好命嫁了秀才,却被大妇磨搓。后又因丈夫被强盗杀害,大妇疑其奸夫所害,可悲的乞丐之女无人相助,无处述冤,被下狱凌迟处死。
梦境真实到令人无法醒来,但绿云还是惨白着小脸醒了。她发现自己被妥帖地安置在一个破旧的茅房。原是她那群楼里的姐妹用不多的钱财,买通了打人的衙役,没让人下死手,绿云这才侥幸得活。
某日,一名幼龄的乞丐上门求救,她楼里某一姐妹的幼弟。近年来饥荒频发,他终是没法上门找姐姐求救。可怡红楼不是那么好进的,他姐姐也因救绿云再无多余钱财,只得传消息去寻绿云求助。
绿云经这一遭毒打,再无往日半分光彩,苍老得厉害,最后拖着残身与少年相依为命。
绿云开始写字作画谋生,少年无意识间得知渴望极了。看着少年渴求的眼神,绿云心中又冒出一股野心,想助他考取功名。
此后绿云常教少年读书认字,还辗转回到少年的家乡福建,而少年也恢复了曾姓。
少年的学习天赋十分不错,仅五年就可下场考试。可在第一场考试之后,少年就被人嫉恨,投毒陷害,绿云吃错少年的食物,害了大病,只能卧床残延苟喘,待少年考中了童生,绿云了却了心愿,才大笑着离去。
03
绿云恍然梦醒,看着黄泉边映出的男人样貌,一时间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究竟是男还是女。
迷迷糊糊间,绿云听到叫鬼差的叫唤:“曾宰相?”绿云抖了一激灵,竟清晰记起了被下油锅的梦境。她战栗着身子问鬼差:“为何要唤我曾宰相?”
鬼差满不在乎地答到:“曾宰相,你的滔天罪行,可别想抵赖,即使想赖也赖不掉。我们马上要到阎王殿了,阎王副属陆判有一本生死簿,上面记载了人世间的总总……”
绿云脑子一片空白,抖着双唇问道:“曾宰相到底犯了何罪?”
鬼差看了看她说:“那我再复述一遍,让你彻底死心。曾宰相,你简直是小人得道典范。贪污受贿、卖官卖爵、仗势欺人、欺男霸女、昏君祸国、无恶不作……所犯罪行擢发难数,实在是天怒人怨。”
鬼差想到了什么,又笑着说:“即使是你此后被抄家流放,被受害者砍去头颅也不能抵消你的罪恶。阎王爷特命我亲自押你去阎王殿。此后,你还要上刀山、下油锅、吞银水,受转世之苦。”
原来绿云漫长又痛苦的一生,在冥界仅是曾宰相受罚的一部分。
她应是他,是一个成功的曾书生,也是那个过去作威作福,又自作自受的曾宰相呐。
原来,曾经对那一口锅瑟瑟发抖不成样,都是曾宰相经历过相同的刑罚;原来,曾经觉得学习生活熟悉,是因为曾书生多年的求学生涯;原来,曾经脑中莫名其妙出现知识是因为学过或经历过……
原来我本是男儿郎。
绿云的一生碎了,原来世间并无绿云。
“咚咚——”是谁在敲着木鱼的声响,又是谁在念着佛家的咒语。曾宰相猛然抽搐,又突然惊醒,映入眼帘的是自己中举后与友人留宿的禅院。哦,此时我还应是书生的曾举人,还没能作威作福的曾举人。
“是那一天啊,竟然还是一个梦!”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该庆幸吗,竟都是梦?可梦中的梦,为何记得如此清晰?怡红楼、阎王殿……”
正在沉思间,耳边听见友人道:“曾兄可是刚做了噩梦?”
“诺,刚做了甚是可怕的噩梦。”曾举人边回答边想:为甚让我过绿云这女子的一生,而不是做男人受罚呢?曾举人百思不得其解,又耿耿于怀。
恍惚间宴席罢了,曾举人直到这时,仍然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仍不知在是谁的梦中。最后,他破罐子破摔,大笑离去,此后竟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山中,曾举人又陆续忆起,绿云并不是唯一的转世,他曾多次受罚,第一世是乞丐的女儿。
那最终曾举人的梦醒,是时间到了,还是因为绿云这女子觉醒了?
但不管如何,世间再不敢有曾宰相。只不过世间多了一个念着绿云的曾举人。
后来,意外在山间见到曾举人的人总说,那个人中举后跑山上隐居可惜了。
曾举人默不作声,只整日昏睡。因为他不知,梦真的只是梦,又或者梦真的醒了吗?
因而,他宁愿沉睡不醒,只当自己还是梦里的绿云。
后记
胡思乱想间,某日曾举人侥幸窥破天机。曾举人在似梦似醒间,来到未知的某处。他看到有俩人在谈话,一人说:“司命,人间的故事该成了吧?曾举人作威作福后受罚真该,但幡然悔悟却又是好命。”司命淡然一笑,手中笔不停歇,直题了书名《逸云道士》、《变身记》、《有女绿云》……
曾举人惨然,或许真是神的怜悯仅让他入梦受罚,若还是曾宰相的他也许会跪谢。可是身为绿云的他却不想要,谁的一生该是受罚?
且怡红楼里所有女子的可伶遭遇,难道她们也做了恶事在受罚?梦里饥荒年间不断受苦的人,难道他们也做了恶事在受罚?
曾举人愤而求仙,只寻得身边奇怪的变身故事,偶然有修仙的消息,却是王七修仙无果,最终郁郁而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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