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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钢琴伴奏师的绝唱

我——一个钢琴伴奏师的绝唱

作者: 06469dda91cb | 来源:发表于2015-03-14 20:28 被阅读198次

    ——今晚是一场话剧,她和她的男友是话剧的主角,而我,是钢琴伴奏,我在等待着她,那个教我钢琴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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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她教我吊臂时,她的手掉落,指尖立在我肩头,在我耳畔低语:“琴键通过万有引力把指尖吸引,这是古典派的重力奏法”,我看着她的指尖,温柔细腻跳动着我双眸的震颤,我肩头通过万有引力吸住她的手指,她的手如肖邦一样的纤细,指尖很平,指腹很饱满。

    眼里的朝阳射在琴面,整台钢琴都闪烁着金光。她扬起柳枝似的手,拂过小溪似的琴面,跳出水滴似的音阶,带起浪花似的和弦,泛起涟漪似的层次,层叠穿插…

    后来,她教我肖邦触键:“手指最温柔的指腹紧紧吸着光滑的琴键,把钢琴当做情人一样去爱抚,这就是肖邦的触键。”她给我示范了一遍,我幻想自己变成她的钢琴,每一个穴道都变成了琴键,享受她每一个指尖酥麻的爱抚。她弹的肖邦是那么自由,仿佛从节奏的牢笼里解放一般地畅快。

    她指触着琴键,带动着的木槌,敲击在我的心弦上。我感到那琴锤上包裹着毛茸茸的毡布,连着琴键,连着她的手指,那手指敲击着我的心,敲击着我被调音钉紧扣着的心弦。我的心弦震动,唱起歌来。我的胸口起伏像琴板,胸腔共鸣出一个低沉的音符。

    和弦越来越不和谐,切分、附点、前十六、后十六…得有些紊乱,密集地流动着的琶音伴奏着急板的旋律,她弹得很快,急促地呼吸,那一连一串的装饰音像是从她嘴里送出的,点缀在和声上,每一颗都那么干净明亮和华贵。她双手交替衔接,把主题踢来踢去。

    我的心像回旋曲般跳进着……最后越来越慢直至慢板,旋律慢到久久才有一个音符,而那越来越稀疏的伴奏填补着单调的旋律的空虚。她的呼吸舒缓平和而又悠长,节奏趋于平稳,我的心也静了下来。

    她弹完了,我皱眉道:“七和弦好紧张啊,让人听了感觉不和谐、怪难受的。”“我喜欢浪漫派的和声和节奏,戏剧的冲突很强烈。”“我喜欢巴赫的模进,三和弦,平均对称而华丽。”

    如今,我吊臂断奏落下琴键,坠入琴面到琴底的深渊,我的手站不稳,跌在琴键上!指尖渗出鲜血,琴锤上的尖刺扎在心里……

    渐渐地,我沉浸在美好的旋律中,十根手指,从未感到孤独,每一根都唱着一个音符。每一道和弦,都深深沉入键底,是手指与琴键的缠绵交欢,琴键里是温暖的房间,耳朵里回荡着三和弦永远和谐的共鸣,脑海里幻想着过往的甜美——

    手臂和手腕感到莫大的压力与沉痛,不愿起来,面对这冰冷的空气。

    前奏

    我对钢琴很熟,没看手下的琴键。我望着前方,想在黑暗的观众席里寻觅她的踪迹,却迟迟没能看见。

    刚开始学钢琴时,她就一直在我身边。露出两枚尖尖小虎牙的调皮,半睁半闭斜眼望着我的狡黠,得意地笑着说:“你看,又黏音了吧。”那时的幸福,忧伤的g小调,却跳出欢快的音符,大概是心中的欢快在手指上的表现吧。

    回忆真是种奢侈的享受,可身边的人早已不在,我感到身旁空荡的寒冷。

    “吱”,门开了,十二月最冷的寒流卷入。她走进来,我却看见她甜蜜的欢笑,她的身边赫然是他!

    我的手感到寒冷,巨大的失落让我走神,我触到一个错音,成了最不和谐的和弦,那和弦正是冬夜的月光,波浪似的触键,化作冰凉的潮水,将我淹没。

    几年前,我第一次上台表演钢琴时,弹错了很多音,她坐在前台很安静地望着我,仿佛在说,她在用心倾听我的每一个指触,那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声音。那时,我知道,有那样一双耳朵永远支持我,在台下等待我。

    我感到,在一起的那些年,极其短暂的欢愉。那些回忆和现实的对比,有一种刺痛迎面扑来。

    月光如沉重的铅,束缚着我的手指,那样寒冷的月,剥夺我手上的温度,我痛苦地痉挛,不行,要挣脱,挣脱束缚,我狂舞着手指,超越光速,但感到无力了,只是手指的影子在琴键上凌乱地舞动。每一道泛音的指触就是画面上色彩的笔触塑造着画面,塑造着自己——一个钢琴家为自己所爱之人的所奏,却只能为她和别人的爱情伴奏!?

    她和他果然走到了那个黄金分割点上!那年我们去琴台听德彪西音乐会,我们抢到了这样一个坐位,她告诉我怎么样的角度、多远的距离去听这首曲子,产生朦胧的印象美,指尖下泛音塑造成怎样的画面…

    那天,她给我回课,我弹的是巴赫的前奏曲BWV925,我弹得很入神,整个琴房的空气成了极香醇的奶茶,风儿推开窗户送来桂香,阳光拉开窗帘给琴谱罩染上一层牛乳,甜美曲调中每个音符都唱着甜蜜的歌儿,连我的手指也被琴键的蜂蜜黏住,那黏黏的蜂蜜是音符间的流露,以至我的手和琴键还在缠绵交欢……当我回过神来,一曲弹罢,看谱恍然,每只手的确是有数字低音保留在琴键上,在右脑的无意识状态中我做出了每只手多声部的层次,

    她微笑地看着我,“进步了呢,嗯,上次说好的这次弹得好就带你去教堂听巴洛克。”

    于是我们跑到一所教堂,“托卡塔的双声部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在教堂做祷告的合唱”,她说。我们在教堂唱圣歌,那高音振颤我神经末梢的高频共鸣,直捣我灵魂深处之弦,我悠远深沉的低音衬着那高昂婉转的高音,将这双声的曲调娓娓道来……洛可可装饰音雕琢的尾音,她手脚轻抚管风琴,阳光从天台的圆洞射来,洒在我和她的脸上……

    只是如今,她的身旁换了一个人。

    原来,我和她的故事就像这首钢琴曲,从光辉明朗的大调转向忧郁暗淡的小调。我以为,换一种触键,重新审视命运的曲子,就能获得新生,可得到的却是更加猛烈的刺痛,不变的终究是命运的织体。

    主题

    我曾多少次站在幕布之后,望着自己无比渴望的舞台。耀眼的舞台灯光使我昏眩,我感到自己要迷失在舞台上。

    她和他走上了台,他们要演绎王子和公主的爱情故事,而我,只能为她伴奏!?

    这首曲子是她教给我的,我都记不清反复练习了多少遍,我竭力回想她弹奏的模样,情感一点点宣泄在钢琴上。

    她和他并肩站着,轻柔娇嫩的嗓子慢慢打开,嘹亮的歌喉奔涌出优美的旋律。这时,他也跟着唱了起来,我凝视着她的脸。

    我就这样看着——她戴着灰色的毛线帽,帽檐盖住眼帘,暖色的毛绒衣,披着头发,散发出那么成熟优雅的气息,是我从未见过她最美时的模样。

    我睁大眼睛更用力地看,看着她的脸,那在身旁贴着看过无数次的脸啊!是怎样木讷与陌生?

    他的目光化作此刻舞台上的暖光,包裹住她,我看不清帽檐下她眼角边流出的蜂蜜,嘴角渗出的奶油,这原本属于自己的幸福而甜美的微笑啊……

    没有灯光的钢琴旁,无尽的黑暗将我淹没,莫明的悲伤熏得睁不开眼,眼泪扑簌簌如海啸的潮水涌来,将我卷入悲痛的急流中,全身蜷缩在寒冷黑暗的角落里颤栗颤抖,泪也早已流干。

    他们是主角,而我是角落里那个钢琴伴奏师。台下响起的掌声像是一个个巴掌扇在我脸上,他们是在祝福啊!?是在为她的婚礼祝福。

    天花板打开,玫瑰花瓣洒落,他抱着假寐的她,踏着铺满幸福的花瓣,向舞台前走去。旁白念到:“王子用深情的吻吻醒了沉睡的公主,而在同时,世界上最美的玫瑰也开满了他们生命中每一个角落。”他吻了怀中的她。

    撕碎的琴谱

    我用双臂,贯透全身的力量迸发着狂暴的大和弦,波动的琴键模进着奔腾的海洋!指尖紧吸琴键,手腕带动旋转,手臂拖拽起的琴键像极其猛烈而炙热的龙卷风!反抗!挣扎!!纠缠不休!!!卷起车轨上一堆音符!揪扯出闪电和巨大的雷鸣!!托起巨狼狂涛,翻腾着!捣腾着!!双臂涌泄的热汗灌入我寒冷的躯体,我全身沸腾!

    “咚”随着一声愤怒的减七和弦。我随着踏板的弹性骤然起身,琴声戛然而止。我把琴谱撕成粉碎,漫天的纸屑上写满爱的音符像那些年堕落尘世的大雪往人间散落。她伸手,接过落在她掌心的琴谱碎片,看去,上面写着一个音符,她惊讶地颤抖,她哭了

    因为那琴谱上写了她的笔记,那时我们坐在同一张琴凳上,她有耐心地记着笔记,肖邦在写这一段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背景,什么样的心情。她精心在上面用各种颜色的笔涂在音符上,橘红色代表欢乐的一串音阶,柠檬黄代表愉悦的和弦……

    后来,她生气了,撕琴谱,把她最爱的肖邦的《夜曲》的琴谱一页一页地撕掉,一片一片撕成粉碎,我儿一片一片地用胶布粘好,一页一页地装订起来,她笑了,然后又把《圆舞曲》撕了,我又开始慢慢粘……

    她冷笑道:“胡痴儿,你很喜欢肖邦是吧?你很喜欢粘他的破琴谱是吧?”我怒道:“肖邦不是你最喜欢的作曲家吗?还有那些琴谱不都是你最喜欢的珍藏吗?”“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欢你,”她哭道,“但你为什么像傻瓜一样去粘那些钢琴谱,你就用这种办法和我赌气,和我过不去,而不来安慰我,你明明知道,你在我心中比肖邦还重要!每当看见你一声不吭地粘琴谱,我是多么伤心难过啊。”“我是喜欢你才这么做啊。”但,那天,她离开了我,我的世界满天都是飞舞的碎纸屑,那是,她最爱的肖邦琴谱……

    尾声

    我右手握着单音,高音的单音很单薄,薄得有些孤单,我的手加速地音阶渐强盘旋向上,“嘣”“嘣”高音区的琴弦因为我下键速度太快而崩断了!我的心弦也随之崩断,那琴弦崩断的一瞬间抽裂了琴板,抽裂了我的胸膛,木屑洒在了琴键上,钢琴歌唱着有些沙哑。

    当年,她挥舞着手臂,手腕划了个弧线,衔接了两个遥远的音符。现在,我手指停留在最高点的琴键上,滞留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去,最高的音符,他多么孤独啊,每秒钟五千多次的震动又是多么难受啊。

    暗淡的和声衬着明亮的旋律,漆黑的幕布衬着被灯光照得眩晕的我。我左手的低音还在不停级进下行,心也一点点下沉。我手指支撑不起手腕手臂的重量,身体全部倾倒在琴键上。我伏在钢琴上,难以自抑地啜泣起来。

    当时,我弹巴赫的创意曲时,因为手不够大,数字低音用了延音踏板,结果声音很浑,她踩下中间的踏板,竟只有那一道声音留了下来,那是她留下的一个单音,很纯净。

    现在,我踩下延音踏板,扬起那压在我心弦上的制音器,我的每一根心弦都震颤起来,声音很混很脏。每一下踏板都承载着满满一钢琴的湖水,右手清美的琶音似月光的皎洁,左手低沉的和弦似黑夜的寂静,夜莺也开始歌唱,摇晃着枝梢上的律动,风儿呜呜哀咽地和声,树枝舞动着曼妙的腰肢,天地之间仿佛又响起了那首共鸣。

    我松开延音踏板,制音器贴着我的心弦,我不再震颤得发抖。我左脚踩下柔音踏板,琴槌向旁推移,声音变得非常清纯、柔和,心弦少了些冲撞,声音越来越微弱。我的手指歌唱着微弱,听不到任何琴锤敲击心弦的声音。弱音本要靠手指向里推,可我现在手指已经使不出力气了,我安静地踩下中间踏板,一道绒布夹在琴锤和琴弦之间,那琴声没有之前那么震荡让我心颤了,声音也很弱很弱,弱到只有我的心才能听见。

    落下最后一道和弦时,我的眼泪随之滚落。一阵风吹来,卷走了我指尖上所有的旋律……她和她在灯光的阴影里淡去,消失在我的琴声里。灯光越来越暗。

    台下雷鸣般的掌声掩饰着我哭泣的呜咽。

    一个女生,跑过来给我送鲜花,“你是为了那个女孩来演奏的吧,你弹得真好。”

    琴房的对面

    我去化妆间卸妆,那个给我献花的女孩在照着镜子,她孤芳自赏般地转出一个芭蕾动作,忽地又停下来,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原来你也像我一样的伤心?”“那个演王子的那个男孩,你的情敌,我这次舞蹈本是想给他看的,没想到他一直和那个女孩子在一起,根本没在意我。”

    这时,我们听到的是《G弦上的咏叹调》。第一根弦断了,第二根弦断了,第三根弦断了,我感到那是一根绝情的弓,自己的心弦被一根根锯断。

    心沉醉了,我恍惚自己成了那小提琴。枕着温存的肩头,她一只手扶着我的项颈,指尖一如既往地轻揉我最后一根金色的心弦,另一只手却用无情的弓锯着它,我的心弦,它好疼,心房的音箱呻吟哀唱着Bach的《G弦上的咏叹调》,像我苦情深爱的歌声从她指缝中滑过,流出悲伤的旋律…

    路过艺术团的时候,又听到有人在弹肖邦。我便蜷着双腿,贴着外墙,感受着墙体的共鸣,我和她仅仅一道墙,背心贴着她在的空间。“你在干嘛?胡痴儿,”那个舞女走了过来,柔声道:“你又犯痴呢?”

    我幽幽地道:“我曾对自己说,我的听众不只是自己的耳朵,我要让大家都听到,可是她却听不到,永远听不到!”她道:“我一直告诉自己,我的舞台不是小小的舞蹈房,我要让大家都看到我的舞姿,看到我的美。但我想要的,不仅仅是这样一个舞台,我要不停地舞蹈,直至生命的尽头。”

    她的舞房就在我的琴房对面,我透过门窗看着。她肆意地舞着,轻快的脚尖点出圈圈涟漪,双手舞出道道彩霞腾空。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衫,那埃德加色粉的舞裙下,两根门采尔的线条流出。在那里,空调电扇和灯都是她忠实的观众。现在她大概又多了一个观众了。

    我想,舞蹈是她生命的姿态。无论孤单的舞房,还是灯火斑斓的舞台,凡是她洒过汗水、留下舞姿的,凡是她走过的地方,都是她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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