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清晨,雾气正浓,天色也阴沉的像是要下一场冬雨。
我在父亲一声高过一声醇厚的呼喊中仓促麻利的拾掇好衣服,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趿拉着拖鞋急匆匆的下了楼。睡意朦胧中恍然记起来昨日晚间父亲交代要早起早起,慌张赶忙也就是为了一件事,腊坟。
农村里在腊月的时候是要祭奠祖宗的,香纸鞭炮,准备妥当便绕过田野踏着山路去扫一扫新坟旧坟。家中有在读书,刚步入社会的小孩子、青年人,必须是跟着大人一同前往的,以求在新的一年里求得祖宗庇佑。读书的学业进步,工作的事业有成,然后在坟前烧上纸钱,点注香,磕三个响头,恭恭敬敬,心诚则灵。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的便就留在家里,一份心意由着子孙带到也是算数。
那些远嫁的女儿都是在腊月十几二十的回来上坟,而我们本家在此的大都是在年三十的早晨,浩浩荡荡一大家子一同前去。
近几年森林由于鞭炮火灾严重,父亲他们也就万事行个小心,每年都提前告知我们要起个大早,约莫六点左右,霜露覆盖,树木潮湿,这个时候也就相对安全些。
鞭炮也就是在晨雾中开始响起来了,噼里啪啦,唤醒一切生灵,在世间的,还有停留在某一刻便从此成为庇佑的,都被提醒,新的一年,便又是开始了。
但真正的开始还远不是这样简单,一年伊始是忙碌与休闲的替换,是先苦后甜,是无尽的,周而复始的。
忙碌是从吃过晌午饭过后。
正午的太阳早已散尽了雾气,一切都在阳光普照之下,宁静又喧嚣的进行着。
父亲每年都要领着我与妹妹贴对联,而每年关于上下联的争论也都是少不了的。父亲没读过几年书,所有的文化知识也只是从三十年的摸爬滚打里自己琢磨出来的。我与妹妹便生在了好时代,享着父辈的血汗读了圣贤书,肚子里也就装了些东西。
我并未对父亲没文化有过丝毫嫌弃,只是我对诗歌文字本就爱的多些,那些韵脚偏又记得一二,这让我每年都要凭着比父亲多读几年书来同他争上一争。父亲争不过我的时候索性像个孩童,将透明胶往我手里一塞,说道,那就由着你说的贴,贴错了别人笑话也是笑话你这读了书的文化人!
就算是按照我说的来贴了也一点都不肯承认自己说错了,这个时候我便就不再说什么,总是笑上一笑,然后默默给他递着透明胶,帮他扶好椅子。
今年仍如此。
争论了好久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读法,我非要跟他争上一争,妹妹也在一旁说着语文学的就是这样。我听着父亲的气势渐渐弱了下来,然后还是往年那句话,那就依着你们来,贴错了可是笑话你们啊!
母亲这时在一旁看着,听着我们的争论笑的合不拢嘴,然后便揶揄父亲,你还是听你两个女儿的吧,她们现在有一句话叫什么,没文化真可怕,不服还是不行的。
父亲也笑,笑的眼皮耷拉下来,成一条皱皱的缝,我突然就没了小时候争论赢了的喜悦,开始莫名其妙的伤感起来。
父亲,果真还是老了。
父亲吃力的贴好了两层楼的对联,撑着腰抬头看,一边看一边嘀咕,还是该按照我说的来贴啊,这平安富贵自然是在前,吉祥如意是要在后的。
我站一旁不做声,把椅子擦干净抬下楼去,脑子里却想着,要是以后父亲再年老一些,是不是家中的对联全凭我与妹妹来贴了,这样想着眼角也就湿了一些。父亲双手靠在背后,目光依然停顿在贴好的对联上,一会儿念叨着贴歪了,一会儿又把对联读了一遍。
母亲在厨房洗洗涮涮,哼着小曲儿切着菜。我自知做不了什么细活,也就把楼上楼下又扫了一遍。父亲爱干净,这天更是要求我们把一切都收拾的整洁如一。我和妹妹有时还会不懂事的埋怨几句,然后在父亲的唠叨母亲的大嗓门里才把事情做完。
年夜饭的准备是一个极漫长的过程,一年所有的用心都将倾注于此,漫长的等待均是为了接近幸福。母亲估计细心的烹饪了三四个小时,一大桌菜才完美呈现。
农村里的年夜饭吃的普遍要早一些,因为对于那些忙碌了一年的男人妇女,这个夜晚将是一个休息放松的好时刻。麻将牌局,年年是少不了的,亲戚邻居聚在一起,这种时候,谁都希望可以早些到来。
今年家里的年夜饭还是按照往年一样,在五点左右开吃。菜全部端上桌的那一刻,父亲点燃了鞭炮,一阵华丽的爆炸声里,一家人欢欢喜喜的围在桌边。
父亲爱喝酒,平日里都要小酌两杯,这个日子里又怎么会少得了酒呢?他给自己斟上一杯白酒,我们便就只喝牛奶。我是会喝酒的,也提出过要陪父亲喝上一杯,父亲觉得我还在读书,喝酒总是不好的,便就不允许了。
母亲做的菜口味偏辣,我们家人都无辣不欢,这一顿自然吃的痛快。还是按照往年一样,吃饭的时候是要敬酒的,就算喝的是饮料,敬酒是少不了的。在家我不是话多的人,尤其是酒桌上的客套话我更不会说,也就只好就着一杯牛奶,从奶奶依次往下,陪着喝了一轮。
父亲这几年喝酒总是不胜酒力,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喝了两杯便双颊通红,话也多了起来。
后来一点酒他是喝不下了,递给了母亲便开始对着我和妹妹说话。我和妹妹不吭声,此时也就安静的听。
往年说起来无非是让我们好好读书,以后找个好工作。今年父亲却同我说起我的以后来,着实让我一惊。我原以为父亲是断然不会在我这个年纪跟我提恋爱结婚这类问题的。当初早恋父亲是心知肚明却从来不跟我提起,我也就以为父亲是一直觉得我还小提这个操之过急。可自从这回放假父亲发现我抽烟的迹象,便开始格外操心我的事。
他先是教育我抽烟喝酒两样是万万不可沾,又叮嘱我少熬夜,我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因为我知道自己确实做的有错。后来父亲提到我的恋爱,当真是列下种种条件,我忽然就觉得,即使我是多么邋遢懒惰极度糟糕的女孩子,也是父亲心里不可比拟的珍宝吧。
这个年夜饭愣是让我吃出来满满的幸福感。
年夜饭过后便是大人们忙里偷闲的好时光了。春晚已经好几年没人等着观看,倒是麻将桌旁早早围上人。这些常年在外务工在家务农的男人女人,所谓的娱乐也就这些了。
我是没办法理解他们的热衷的,但是我知道那一刻便是真正的快乐了,即使会有输赢,金钱此刻倒真成了买快乐的某种工具。
我这个年纪,年夜里自然也有自己的安排,当然不再是儿时下着雪的三十晚上跟着人去打雪仗,也不再是少年时约上伙伴放烟花。我在这个年里,终于能像个成年人一样自由的出门跟朋友欢聚,成长确实是一件奇妙又无法控制的事情。
我第一次在外头玩到深夜,赶在零点开大门之前回家,父母亲都没有责骂一句,我小小的惊讶着但又瞬间明白了。
父亲在零点准时点燃爆竹,那一刻几乎所有的人家都点燃了爆竹。妹妹在楼上看烟花的炸裂与绽放,我早就不再对这些美好却转瞬即逝的东西存有幻想,便就刷着空间看朋友的动态。
父亲催促着我们去睡觉,临睡前又叮嘱着我们次日要早起。我点着头,自然是明白的。这一年是真的开始了,在那些美好瞬间的灿烂停留处,在春晚年年不变的歌曲《难忘今宵》中,在父亲抽掉的最后一根烟的烟灰里。而我们也都深知,新的忙碌也开始了。
阿唐 写于2017/1/28
今天是南方的小年,也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个没有在家过的小年,翻到去年过年写的一篇文章,以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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