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死如生

作者: 岁月chen | 来源:发表于2020-12-10 09:15 被阅读0次

  1.

  2019年5月6号,我们接到报警,煤城县西沟村发生了一起诈尸事件。

  事发的这户人家姓宋,在村里做猪头肉生意,独子在1995年死于一场井下瓦斯爆炸事故,二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合适的女孩“嫁”给他们的独子。

  煤城县自古以来就有配阴婚的习俗,悲痛的父母会为自己早亡的儿女寻觅一具合适的尸体,成双结对,埋入祖坟。但男多女少似乎是个从未改变过的历史规律,再加上这些年井下死了不少年轻的工人,适龄的女尸一直都是抢手货。

  尸体买卖是个丑恶的陋习,这么多年一直不眠不休地纠缠着这里的人们。

  5月8号下午,天色已黑,突然有陌生的男人找上门来,一进门便对户主问道:“给你们送来个合适的女孩,要吗?”

  户主心照不宣地同这个陌生男人走出来,趁着夜色,看见一辆面包车就停在门口。

  男人打开面包车的后备箱,里面摆着一具黑色的薄板棺材,刚好能放进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儿。

  户主有些犹疑。男人便跳上车厢,一把掀开棺材板。

  棺材里面躺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被脏兮兮的被子包裹着。入棺之前的仪式似乎极其简陋,除了一床匆匆塞进去的被子,棺内并没有多余的镇物。

  户主提着手电筒往女孩儿脸上看,晃了一阵,他说,“看起来女娃模样挺俊。”

  男人盖上棺材板,跳下车来,递给户主一根烟,“老乡,你可得想好,现在县里的女尸,很抢手。”

  户主点点头,仍在犹豫,他问道,“女娃怎么没的?”

  男人含糊其词,只说自己也是中转接手,细节并不清楚。

  男人躲闪的样子增加了户主的犹疑,毕竟女孩儿盖着被子,看不到她的胸口或者后背有何种伤口,万一这女孩儿死于凶杀,事情必然相当棘手。

  男人在一旁支招,他说,“老乡你别怕,今晚我给你拉来,你直接扛到坟里埋掉,神不知鬼不觉。人一埋进去,公安想查都查不到了。”

  户主有些动摇。

  男人接着说,“老乡你可想好,我今天给你拉来的女娃,看得见摸得着,年纪多大,长相如何咱和咱家孩子心里都有数。你要错过这个机会,你就等吧,再等个十来二十年,这女尸和房子一样涨,买得越迟,越买不起。”

  户主的血压瞬间开始和这两样东西一起飙升。

  为了保证供需平衡,人们根据品相将女尸分成三六九等,配以相应价格。骨肉皆存的最好,价格高昂,其次是来源清晰,但因为种种原因已经变成白骨的女尸,最便宜的一种便是零零散散的骨头,被尸体贩子随意拼凑而成,是男是女无从判断。

  男人补道,“等到那天买不起了,你只能买肉都烂没的骨头,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别搞到最后给咱孩子找了个男人埋进去,多膈应,伤咱家的风水。”

  户主咬咬牙,将这具尸体以二十多万的价格当场买下。

  送走男人,户主简单叫了几个亲朋,准备当晚就将尸体埋进坟里。

  过了午夜十二点,一行人扛着这具薄板棺材往后山的祖坟跑。

  五月的山里,气温相当低,各种活物还没复苏,一路上只能听到他们喘气的声音,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昏黄的手电筒光柱胡乱晃着。

  祖坟在山头下面,大大小小的坟包错落叠着,让户主一度有些心虚和恍惚。

  他想,手电筒随便一晃,或许就会发现自己的儿子坐在坟包上朝他们虚虚地笑着,然后对他们说,“爸爸,等得我好苦呐!”接着脸色大变,变成瓦斯爆炸时凶死的模样,对着他们嚎啕大哭。

  户主胡思乱想着,心里一阵发毛,又想到当年不应该早早地打发儿子下矿去当工人,不禁流下了几行泪水。

  这时,突然听到随行的某个男人突然叫起来:

  “透透透,快把这东西放下!”

  大家吓了一跳,赶紧把棺材扔在地上。惊魂未定之际,在场所有人都听到薄板棺材里传出一阵哭声,细微而绵长,像饿极了的野猫在乞食,这声音在山坳里回响着,让所有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众人呆在现场,一时不知如何操作。

  户主突然想起这具棺材连同这具棺材里的“东西”,一共花了他二十多万块钱——这得切多少猪耳朵啊,次奥——就一阵肉疼。于是他壮着胆子说,“管他妈是什么东西,我们直接埋了狗日的,镇住他。”

  在场的男人便扔下棺材,扭头去刨坟。

  独子的坟不算太深,几铲子下去就找到了墓道,男人们将黄黑色的土掘在两头,这让墓道口像极了婴儿张开的待哺的嘴,只等他们将尸体推进去,喂饱它。

  弄好这边,众人又回来扛这只薄板棺材。刚抬起来的瞬间,里面的“东西”似乎预知到了自己的命运,突然放声尖叫起来,接着用尽全力捶打棺材板,十分有力,猝不及防。

  所有男人都吓得魂飞魄散,扔下棺材一路狂奔,全然顾不上山路漆黑,随时都有坠下山崖的危险。

  2.

  接到报案以后,我和曹文立马起身前往梅沟村。

  临走前,大队长和我说,“看好老曹,别让他冲动。”

  我点头。

  从1997年开始,我和曹文互为搭档,认真调查了县城里所有和冥婚有关的刑事案件,这二十年间几乎跑遍了所有山村,但一无所获。

  二三十年间,死在井下的煤炭工人数量激增,直接导致县城里的女尸价格高昂,供不应求。有相当数量的盗墓团伙直接偷走刚刚下葬的女尸,转手卖给其他需要冥婚的人家。

  盗墓事件绝大多数发生在夜间,让村民防不胜防。盗墓的手段相当粗暴,盗墓贼拉出女尸的棺材以后,随便破开,然后将还未完全白骨化的女尸拖出,顺着关节拗断、对折,碎骨头和软组织掉落一地,然后将尸体放入尼龙袋子里面拖走。

  尸体掉落下来的软组织在空气中快速腐烂,等到我和曹文赶到的时候往往已经变成了一堆散发着尸臭的碎肉,十分恶心。

  所有丢失尸体的人家都希望公安局能帮助他们找回尸体,但二十年间不论我和曹文多么努力,她们的遗体一个都没有追回来。

  曹文这些年一直保持了刑警的敏锐。

  1997年,他就和我说,“为什么盗墓贼能准确地知道新葬女尸的位置?为什么盗墓贼在找到这些女尸以后,又能顺利找到买家?”

  我想了想,说,“因为有人给他们当了中介。把新下葬女尸和等着配婚人家的信息告诉了盗墓贼。”

  曹文一拍桌子,当年还不到三十岁的他相当生猛,“那你继续推,县城里面能同时有这两方面信息的人,是谁?”

  我说,“张正。”

  张正,1955年生人,是县城里最有名的算命先生,红白都看,尤其看白事儿,神乎其神。县城里这么多年配阴婚,都得找他当介绍人。

  我说,“那这么一说,张正太狡猾了。”

  曹文说,“岂止是狡猾,简直是丧尽天良。县城里有新丧的女孩儿,他就光明正大给人家介绍男方,光明正大收介绍费。然后转手就把新下葬女孩的信息卖给盗墓贼,盗墓贼偷来尸体以后,再从他这里买走买家信息,偷来的尸体就可以顺利被卖掉,而这个孙子就可以赚两倍的介绍费。”

  我说,“老曹,别激动,办案要慢慢来,别加自己的主观臆测。”

  曹文看得出我不太相信他武断的推理,赌气地和我说,“你看着,总有一天我能抓到张正这个孙子。”

  我说,“不管中介贩子是不是张正,我们都要把他抓回来。”

  但盗墓贼相当狡猾,二十多年间凭借着山村里监控系统的缺漏和村民们有意无意地包庇,不管我们如何勘察现场,盘问知情村民,都一无所获。

  大队长劝曹文,何必如此执着?死去的人已经魂飞魄散,尸体就是一团等待微生物分解的有机组织,说白了就是一团没有感情的碎肉,被人偷走固然难过,但为了一团碎肉投入如此大的精力,还搭上自己的后半辈子,实属不值。

  曹文当时一言不发,低头喝着杯中的汾酒。

  有些瞬间我居然也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从警二十多年,无能为力的事儿实在太多。如此辛苦,只为追回那些没有感情的尸体,还一无所获,实在难以说服自己,不如忘掉那些死去的人,先过好自己的生活。

  去往梅沟村的路上,曹文沉着脸,抽着烟。我开着桑塔纳,心里想着很久之前发生的事儿,乱七八糟的。

  曹文突然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诈尸事件。”

  我点点头,这自然是。

  他说,“之所以棺材里有异响,只有一种可能。”

  我说,“里头的人就没死,短暂休克而已。”

  曹文深深吸了一口烟,“开快点。”

  我说,“放心,救护车估计比咱要快一些。”

  车已经走到了山坳之中,曹文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煤城县平铺在晋中盆地的边缘上,绵延数百公里的吕梁山脉横在县城的西面。黄土高原的山大多支离破碎,带着前工业时代的忧伤气息。县城的小山村便生存在这里破碎的沟壑里,低矮而细长。驾车从繁华的县城往西走,像是在穿越一条时间隧道,最终把时间凝固在令人纠结的煤炭时代。

  已经是深夜两三点钟,公路上仍然跑着二三十米长的挂车,毫不间断。挂车把炭屑挥洒在周遭的空间,把路边歪歪扭扭的行道树,低矮的平房,以及匆匆走过的我们,都染成饱和度极低的灰黑色。

  我喃喃地说,“老曹,你是对的。只要棺材里的女人还活着,我们就有线索,抓到这个买卖尸体的犯罪团伙。”

  我们等这一天等了足足二十二年。

  3.

  赶到梅沟村的时候,救护车也刚到,护士们正手忙脚乱地抬着担架。

  户主哆哆嗦嗦,在我和曹文的命令下给我们带路。

  山里恶灵出没,但薄板棺材还在原来的位置。

  我凑上前去,听到里面果然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已经相当微弱。

  曹文走上前来,一把撬开棺材板。

  我们一众人凑到跟前去看。

  果然,里面睡着一个年纪二十出头的少女,正用惶恐躲闪的眼神看着我们。 我用手电筒照她的脸,发现女孩儿从面相上看,似乎有智力障碍。

  我和曹文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里都有了底。

  女孩儿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运动外套,裹在身上的被子已经被踢踏地乱七八糟,正缠绕在她的脚上。入棺之前,似乎并没有人给她好好洗漱,除了裸露在外黝黑的皮肤,我还看到她油汪汪的头发,已经一绺绺地板结在了头皮上。

  凑上来的护士忍不住掩住了鼻子,然后手忙脚乱开始搜寻口罩,我这才发现女孩儿可能尿了裤子,尿骚味混着她身体上油腻的味道,十分刺鼻。

  我扭头就将村民们铐了起来,我说,“你们涉嫌买卖尸体,跟我们走一趟吧。”

  大家一阵手忙脚乱。护士们正冒着汗把女孩儿从棺材里往出搬,村民们错愕地同我争辩,他们说,“警官,我们要是狠心把她就地埋了,你们也找不到我们!我们报警这都是良心发现!我们要争取宽大处理!”

  我说,“滚你妈的,闭嘴。”

  现场乱糟糟的,我看到曹文蹲在被掘开的墓道口上,抽着烟,望着里面那具已经朽烂的黄褐色柏木棺材。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棺材主人的皮肉已经被地底的微生物分解干净,只剩下一堆白花花的骨头,正满心欢喜地等待着自己的冥婚新娘与他相会。

  我突然感觉自己一阵疲惫,居然想钻进墓道里好好睡上一会,不再管外面这些糟心的事儿。

  我想,我和曹文果真都老了。我俩像山里疲倦而乏力的老豹子,正等待自己的生命和棺材里的人一样慢慢结束。

  我突然想起,曹文1996年的时候其实可以连着跑一周任务,跋山涉水,不眠不休,回到局里简单洗刷洗刷,偷偷喷上我买来的劣质香水,同法医科的陈珺跳舞去。我记得曹文拉着陈珺的手,一边扭一边夸张地笑。在他怀里转圈的陈珺化着淡妆,别着发卡,穿着九十年代那种很素雅的白裙子,身姿曼妙,应着鼓点同他一起笑着,望向他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爱和憧憬。

  我一直都不太会跳舞,只是坐在舞池边的椅子上。

  大队长当时和我们一样是普通警司,手脚笨拙,一般这种时候会在我跟前没皮没脸地要烟抽,然后色眯眯地看舞池里的女同事,完全看不出这孙子有朝一日能飞黄腾达。

  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年轻的战友们在舞池里跳着笑着,感觉我们的生命会这样永远闪亮下去。

  4.

  县医院的医生们对送来的女孩儿进行了简单的诊断。女孩儿二十岁出头,智力确实有障碍,应该是后天原因。

  自从我和曹文进入刑警队后,煤城县年年都有妇女失踪案件。

  九十年代末期,人贩子十分猖獗,他们会在大街上直接掳走正常的妇女,贩卖到深山老林之中。新世纪以来,刑侦技术大大发展,拐卖正常妇女似乎已经变得十分棘手,这群毫无底线的人贩子居然盯上了山村里的智障少女。

  八九十年代,山村里的女童生存状态一直不算太好,一方面优生技术还没来得及普及,不少孩子出生便有智力障碍。另一方面,即便是正常的女童,也极有可能因为一场普通的感冒变成只会流口水的智障。

  最离谱的是,那时候的人们十分固执地要给孩子选一个好的生辰八字。为了让孩子能在这个“硬”八字指定的时辰里出生,村民们甘愿冒着风险,在没有临产的时候打催产针把孩子生下来。但可能他们本来就记错了预产期,这批孩子当中有相当比例变成了智障,令人心痛。

  二十年后,这些的女孩儿长大成人,成为家庭实际拖累的她们几乎无人看管,只能穿着脏兮兮的拖鞋,眼神呆滞,流着口水看着村口过往的车辆。

  抓人贩子和抓盗墓贼简直是并驾齐驱的两大难题。道理自然简单,人贩子的作案地点和盗墓贼一样,都是治安混乱的小镇和小山村,甚至智障女孩被拐卖走后,她们的家庭大多会如释重负,报警寻人都是良心发现,再加上智障女孩本身反抗能力就很差,摸排起来十分困难。

  曹文说,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人口失踪和盗墓案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万一这是个产业链也说不准。”

  我俩将这二十年间所有的失踪案也认认真真排查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

  5.

  休息了一天,到5月9号傍晚的时候,诈尸的女孩已经可以断断续续说话了,虽然表达并不流畅,她依然清晰地说出一个地名——南阳镇,以及一个地点——粉红小房子。

  南阳镇同样坐落在县城西面的山坳里,比梅沟村还要西。八十年代,这个小镇拥有了一个出炭的窑口,一时间聚集了无数本地和外地的工人。最近这十年来,县城的房价疯涨,南阳镇的老居民纷纷拿到了一笔不错的拆迁款,搬离此地。留下来的老房子并未拆迁,变成了工人们暂时居住的工棚,以及维持生活正常运转的小超市。

  事不宜迟,我和曹文都没有休息,直接驱车赶往南阳镇,一路上两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哈欠连天。

  曹文打电话让大队长增加人手,盯住县城里的张正。

  曹文说,“事发已经十六七个小时了,如果诈尸的消息走漏出去,作为中介的张正必然要逃,你们一定要在城里盯好张正。”

  大队长在电话里说,“老曹,人手我会派,你放心,但办案就是办案,别把个人情绪带上去,别主观臆测。”

  曹文说,“我没带情绪。”

  大队长说,“陈珺的事儿,都这么多年了,我也很难过,我们都是一起进公安局的同事......”

  没等大队长说完,曹文吧嗒就把电话挂了。

  我在车里笑了一阵。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大队长在电话那头鼻子都气歪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车开进南阳镇。这个小镇结构相当简单,镇口是一条主街,低矮破落的小平房在主街左右对称展开,主街的尽头就是出炭的窑口,估计正是夜班时间,路上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井下工人,黑着脸从我们身边走过。

  我们把自己打扮成外地工人的模样,在小镇上寻找那个“粉色小房子”。

  我和曹文心照不宣,都知道这所谓的“粉色小房子”不过就是打着发廊旗号的淫窝,现在的重点就是要找到这个小房子,亲自去里头一探究竟。

  寻摸一阵,我们在离主街很远的一处角落里看到了这个粉色的小房子。

  这是一栋八十年代建成的建筑,工人俱乐部风格,墙皮用粗糙的石灰岩涂抹而成,仔细看还能找到当年标语的残留。房子的窗户紧紧关闭着,内饰着粉红色窗帘,深夜里,暧昧的灯光显得十分怪异。

  我已经将失踪案、盗墓案同眼前这个粉色的小房子串在了一起,不禁感到一阵恶心。

  曹文面色凝重,站在房子门口踌躇着。

  现在,就等我俩以一个外地工人的身份走进去,验证我们最恶毒的猜想。

  正恍惚间,房子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穿着同她年龄极其不搭的紧身衣服,肥肉一层层漾在其中,十分油腻。

  她挤出笑脸来,对我俩说,“来看看?今儿最后一晚营业。”

  我走进去,递给女人一只烟,用仿冒的外地口音说,“咋,我们刚来,就最后一晚营业啦?”

  女人叹了一口气,说,“大老板让我明天就撤走,也不知道啥原因。”

  曹文回过头来,他说,“大老板?”

  女人居然开始哭哭啼啼起来,我忍着恶心递给她几张纸。

  她说,她叫何丽,在此地开粉红小发廊已经有五六年了。大老板负责把姑娘们送到这里来,她只负责看店,照顾姑娘们的生活起居。

  她一边哭一边说,“我们这个大老板啊,这几年可是把我累坏了。他要给他儿子在省城买一套房子,逼着我们这些下面的人疯狂给他出业绩干活。可镇上工人就那么多,钱再怎么赚,不也就那么多吗?”

  我点点头说,“可不,矿上现在也在传,说再过一段时间都不让出炭了。”

  女人接着说,“他自己敛财就算了,还要克扣我们的提成......造孽啊......今天中午突然来电话,直接和我说这个小发廊明天就撤走”

  曹文凑过来说,“大老板住在县城里头?”

  女人说,“可不,他住在县城里面,人模狗样儿,一个月就来这里一次,把营业额拿走八成,拍拍屁股再回去当他的算命先生。”

  我和曹文说,“哦,原来是这样啊。”

  女人接着没心没肺地说,“这不,他说今晚歇业以后,来和我交接,这一交接完,我可就失业了,现在谋个工作可不容易啊,尤其我这种老女人。”

  我推说有点着急,拉着曹文往内间走去,女人在后面说,“看好了就和我说,晚上两点才歇业,好好玩。”

  房子的客厅和内间只隔着一张薄薄的门帘,我将它轻轻撩开,发现内间的灯光有些昏暗,眼睛一时有些不适应。

  缓了一会,我才看到内间的景象。

  这个内间也就二十个平方,正中间放着一张大床,床边上胡乱摆着几只拖鞋,脚趾的位置已经染成了黑色。脏兮兮的床单上面赤着脚坐着四五个神色黯然的少女,眼神呆滞,正麻木的看着我和曹文。

  门外的何丽给她们穿上了这个年纪女孩爱穿的碎花裙子,阔腿牛仔裤,以及带着米老鼠笑容的T恤,配合着她们痴呆的神色和举止,显得欲盖弥彰。

  不用再猜了,她们就是西面山村里失踪的那些智障少女,此时正以低廉的价格,等待着焦躁的工人们前来折磨她们。

  我突然想起东面县城里那些精致而自信的女孩儿,她们穿着一样时髦的衣服,在同样的年纪里享受着生命的纯粹和美好。

  我想,眼前的这些女孩,也应该有同样的资格享受同样的生命,可到底,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我回头看曹文,发现他神色黯然,眼仁湿润。

  我走出内间,对何丽说,“不行啊老板娘,这里头没我工友说的那个姑娘,是不是走了?”

  何丽意味深长地笑,没有说话。我后背一阵发麻。

  曹文也退了出来,他问,“你们撤走以后,这些姑娘咋办?”

  何丽点了一支烟,不紧不慢地抽着。

  她说,“大老板已经给她们找好了人家,我们一撤走,就把她们许给这些合适的人家。”

  6.

  我和曹文重新坐在车里,把南阳镇的情况和大队长汇报。

  案子的脉络和细节已经完全呈现在了我们面前。

  县城里这些年失踪的智障女孩,有一部分就是被人贩子卖到了南阳镇的这个小房子里。这里管理混乱,小房子里的秘密成功隐藏了多年。在女孩儿们不配合卖淫或者失去利用价值以后,“大老板”会把这些女孩杀死,以冥婚的形式把尸体卖给那些需要的人家。

  赚来的钱用来干嘛?当然是给大老板的儿子在省城买一套豪宅。为什么要买豪宅呢?当然是让大老板的儿子找个全面优秀的活姑娘,安然成婚,安居乐业。

  已经无法想象,如果不是有一个诈尸的姑娘成为意外,这种事情还会秘密地发生多少次,细思极恐。

  大队长那里一阵沉默,他说,“你们能盯好南阳镇吗?”

  曹文说,“没有问题,这个粉红房子内部就是一个客厅和几个内间,只有一个后门,我们盯在这里的话,里面的人是跑不掉的。”

  大队长说,“我们在县城里也已经盯住了张正,都跑不了。”

  我说,“就我们进去卧底了一次来看,何丽应该不会亲自动手杀掉这几个姑娘,杀人的事儿,她在等张正来。”

  曹文说,“而且张正应该没有告诉何丽今天的诈尸事件。何丽是突然收到消息要她撤走的,她现在在等待和张正交接。”

  大队长说,“现在我们还没有证据证明,何丽口中说的‘大老板’就是张正,对吧。”

  我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大队长说,“所以我们今晚最好要在南阳镇的交接现场把这两个人抓个现行,明白吗?”

  曹文也点点头。现在贸然动手抓住何丽,如果拿不到张正和何丽勾结的证据,依然会让后面的事儿很棘手。

  大队长说,“你们好好盯着南阳镇,我已经派人增援你们。如果啊,我是说如果,南阳镇的何丽在交接之前就动手杀害这些姑娘,你们一定要抢在她动手之前把她干掉,保护姑娘们,听见了吗?”

  我和曹文说,“听明白了。”

  沉默一阵,曹文开口说,“大队长......”

  大队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吧嗒挂掉了电话。

  7.

  2019年5月9号的最后几分钟,县城里传来消息,张正开车正往南阳镇赶来。

  我和曹文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合眼,此时此刻显然已经到了精力的极限,只期盼张正把车开快点,早点让我们把他捉住,如果可以,我得趁着大队长不注意狠狠扇这孙子几个耳光。

  凌晨零点四十分,张正的黑色奥迪车缓缓开入小镇,在我们的注视下停在了小房子门口。

  张正走下车来,相貌岸然,鹤发童颜,仔细看似乎还在脸上拍了润肤霜,十分恶臭。

  我和曹文尾随其后,看着张正走进小房子。

  我们对了一个眼神。

  我们已经商量好,他主攻,我辅助,支援的同事们等我们破门而入以后帮忙制服何丽和张正,解救姑娘们。

  曹文已经十分疲惫,尽管追破这个案子,他已经等待了整整22年,但破案在即的兴奋也已经不能让他集中注意了。

  他佝偻着腰,眼睛布满了红色的血丝,鬓角的白发疏于打理,在风里微微摆动着。我心里一阵伤感。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房间里传来何丽一声压抑的尖叫,接着像是被人立马捂住了嘴巴。

  我和曹文当机立断,踹门而入,客厅里,六十四岁的张正已经将一把匕首插在了何丽的胸口,那里正有鲜血汩汩地涌出来。那个陪着笑让我们光顾的中年女人此时正躺在血泊里抽搐着。

  看我们冲进来,张正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或许他一直都觉得,智障的女孩即便是诈尸,又能如何?她们未必能准确说出发廊的地点,即便说出来,会有人信吗?

  曹文说,“操你妈,还他妈杀人灭口?!别动!”

  张正,这个十几年间残害了十几个智障少女,并把她们的尸体卖给了煤城县诸多人家的恶魔冲着我和曹文笑了笑,接着从后背抽出了一把手枪,对准曹文直接开了一枪,没有丝毫犹豫——我们都大意了,一个十几年间杀人如麻的凶手,其实早就在等待这一天了。

  我和我的同事们冲上前去,没等到张正开第二枪,就铐住了他。

  回头看时,曹文心脏中弹,鲜红的血液呈喷射状挥洒着。我扑上去,努力按住他的胸口,于事无补。

  曹文神色黯然,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失望和难过,已经没了呼吸。落在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对我说,“到最后,还是没有亲自找到小珺啊。”

  1996年,煤城县五处大院发生了一起恶性杀人事件。一个失业的凶手,趁着夜色将住在五处筒子楼中的一名舞蹈老师一刀刺死,扔进粪坑,手段干净利索。县公安局刑警队赶来勘察现场时,凶手就隐藏在围观的人群当中,仅仅因为法医科的陈珺长得有些像被害者,便动了杀心。

  案发后数日,该名凶手尾随下班的陈珺,待其路过一座废弃的工厂时将她残忍杀害。

  案子告破以后,凶死的陈珺被许给了煤城县一户人家,亡去的也是独子,1995年死于井下瓦斯爆炸,和这户姓宋人家的独子,没有意外的话是同一批遇难的工友。

  其时陈珺和曹文相爱多年,陈珺已经是曹文的准未婚妻。

  曹文当年二十多岁,只能悲痛欲绝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同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男人埋在一起,被盖上死死的封土,永无天日。

  曹文后来同县医院的一个护士草草结婚,婚后两人一直没有感情,也没有孩子,没几年就草率离婚。曹文没有再婚,一直单身到牺牲。

  1997年,陈珺的合葬坟被盗,她未来得及腐烂的软组织掉了一地,尸骨下落不明。

  抓到张正以后,我们从他家里搜出了一个硬皮笔记本,里面详细记录了这些年里他作为中介配成的冥婚,以及杀害每个智障女孩的详细时间。

  我翻到1996年的那部分,里面有一行写着:

  “陈珺,1971年三月二十八生人,配,程立军,1969年四月十五生人,大吉大利。”

  以及1997年的那部分,里面有一行写着:

  “陈珺,1971年三月二十八生人,八字测算,似与程立军婚姻不合,重新配给西沟村,武建贵,出生年月不详,1956年亡故。”

  看到这两则记录,我泪流满面。

  这两行字,曹文苦苦寻找了二十二年。

  花这么多精力和时间,找回自己的未婚妻,破掉县城里一系列盗墓案件,为的就是把那些已经失去灵魂和生命的骨殖找回来,好好安葬他们,事死如生。

  2019年12月21日,为了追查二十年前的尸体买卖案件,也是在陈珺家属的要求下,我们一行人找到了西沟村武建贵和陈珺的合葬墓。

  墓葬掘开,我们拉出那具女式棺材。

  法医科的同事将棺材破开,里面已经是一具白骨,他们要把这些骨头收拾出来,摆在面前的尼龙布上,然后拾掇好,带回公安局。

  我看着面前的骨架,想象着它填满肉体的样子,一时感觉有些怪异,但又说不上来时哪里不对劲。

  大队长在我身边,抽着烟,突然问我,“曹文那天要和我说啥啊?我脑子一抽,把电话挂了。”

  我说,“人都死了,算了。”

  大队长叹了一口气,“谁让咱惦念着呢?心里总觉得不得劲。”

  我说,“都这样,咱总牵挂死了的人,希望他们过得好,希望他们没有遗憾,这就是事死如事生。冥婚也是一样的出发点,只不过方式错了,害人不浅。”

  大队长说,“是这个道理。这次找回陈珺的骨殖,家属同意的话,把她和曹文埋在一起吧。我记得年轻的时候俩人都喜欢跳舞,咱给他们烧个纸糊的大剧院,让他们没事儿就在里头蹦迪。”

  我点点头,突然觉得自己心情舒畅起来,这么多年积攒的不快和愤懑,此时此刻都烟消云散。我从不相信人死之后有灵魂存在,但一想到老曹和小珺能安然埋在一起,庄重而温馨,便感觉十分欣慰。

  法医科的同事突然问,“大队长?陈警官生前,大概多高?”

  大队长一脸懵,他说,“她是小个子美少女,一米五五左右。怎么了?”

  法医科的同事一脸难堪,她指着卷尺对我和大队长说,“那这副骨架就不是陈警官,这副骨架怎么说也得有一米七五,大概率是个男性......”

  大队长说,“我草!”

  站在一旁陈珺的母亲直接晕了过去,武建贵的家人正在以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远处发生的一切,很明显,他们隐瞒了事实。

  我顿时感觉疲惫感再次袭来.天旋地转了一阵,我发现自已经跌坐在了远处的坟包上。

  陈珺的家属们正在抢救陈珺晕倒的母亲,法医科的同事们正围着一具白骨发呆,大队长站在他们跟前骂骂咧咧,现场一片吵闹。

  我点了一根烟。

  我想,我今年五十一岁,再过几年就可以退到二线。

  我想,为了我的战友们,我还要继续找下去。就像当年我们年轻时,都活着的时候那样,除暴安良,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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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事死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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