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天上下着大雨。
那是我第一天到这所大学报道。我以为我可以在新的环境开始我向往已久的离家生活，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毁了我的心情和希望。望着路上撑着伞三三两两行走的人们，心中隐隐地泛起了愁。初来乍到的我谁都不认识，这意味着我要冒着雨去一栋楼一栋楼地找我住的宿舍。
我只能期待雨势变得小一点。
报到处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而雨还没有要停的迹象。环顾四周，除了我，这里就只剩下一名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看他手上没有伞，应该和我处境相似吧。
两个可怜虫。我忍不住想道。其实他可以撑着他的长大衣走的。想到这儿，我竟然有些怨恨自己为什么不穿一件外套，至少不用在这里干等。
那个男人依旧望着窗外的雨。
一直等着也不是办法，淋雨就淋雨吧。我下定决心刚迈出大门，那件刚刚还在心里念叨的黑色外套就落到了我的头顶。我惊讶地回头，那个男人已经消失在雨幕中。
他脱掉的大衣同样穿到了我的心里。
回去帮他洗外套的时候从衣兜里找到了他遗落的证件，我头一次知道了他的名字。
二
我忘记了我们是怎么熟络起来的。也许是图书馆的巧遇，或者是为数不多的偶然对话。因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能记起来的只有这些。虽说是相处，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太多的互动。我和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没课的时候窝在图书馆，一坐一个下午；要么就是傍晚的时候和他外出散散步，偶尔扯句闲话；不然就是在咖啡厅陪他学习，顺带吃个夜宵。虽然交往很平淡，但我开始慢慢地了解到了他。这个人虽然看起来身材高大，又成天都摆着一张扑克脸，让人感觉很不好相处，可其实温柔又细心，就是有的时候脾气不太好。感觉上他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相反地却十分热爱学习，有关学术上的问题更是爱刨根问底——甚至有的时候会因为这个睡不好觉。在了解他一点一滴的过程中，我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这个人。具体喜欢他哪里，我到现在也不清楚。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是幸福的。
偷偷握着他的手时很温暖。依靠着他的肩膀时很安心。他无声的温柔就像和煦的春风，消融了我心中的冰雪。
当我某一天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我和他已经处于交往的状态了。
有些事情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但是我一点都不介意。
三
他很喜欢穿黑色。
第一次见他时，他就穿着一身黑。之后我还外套给他，发现他竟然又穿着一件一模一样的外套。
我问过其中的原因。他的理由很简单，喜欢和习惯。
本来我不打算对他的穿衣习惯进行干涉的。直到有一天，因为某个活动他穿了白衬衫出席会场。我才发现他竟然那么适合白色。
从那之后，穿着白色大衣的他就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想的日子一久，就决定身体力行地付出行动。我根据他那件衣服的款式，稍加改动后制作了一套白色的，然后找了个机会亲自送到他手上。说实话，当时我很忐忑。我知道他很珍惜他现在穿着的衣服，对于这个拙劣的仿制品恐怕不能接受。被拒绝毕竟是一件很尴尬和难过的事情。
我低着头没看他，心里有些后悔。脑袋一热做出来的东西就这么送出去了。
“谢谢。”直到头顶上传来他的声音，我才抬起头来。
他拍了拍我的肩。我的忐忑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等一下去哪。”
“那……就去图书馆吧，我有要还的资料。”
“好。”
我以为这件事情就可以这么过去，然而第二天他真的穿了过来。
喜欢的人穿着自己做的衣服，真的令人很开心。
我似乎越来越喜欢他了。
四
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已经要到了毕业的季节。
我们都是不怎么拍照的人，所以这几年我和他的合照只有一张——某次讨论会上他正在我的桌前和我讨论关于论文的事情，一名同学恶作剧一般地喊了我一声。我刚回过头，那同学就迅速按下了快门。
后来他问同学要了照片，很郑重地保管了起来。
“为什么？只是一张抓拍的照片。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好好拍一个嘛。”我不解地问他。
“每一张照片都是有意义的。”他这样说道。
我还是不太懂，但是我总觉得这句话背后有什么深意。他几乎不谈起自己的过去，有的时候令我感到十分陌生。但是我不在乎。人是向前走的，过去怎样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两个人在一起，考虑未来的事才是正途。
浴室的门一响，他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向我走过来。我放下手里的相框，回头看着他，直到他坐到我身边。几个月前我们开始同居，期间我们生活起居异常默契，仿佛已经和他生活了很久。
“毕业了之后打算做什么？”我问他。
“在学校里继续学习。”
“真好啊，还有一份搞科研的心。”我叹了口气，歪头靠在他肩膀上，他也顺手轻轻揽住了我。
“那你呢？”
“赶紧找个工作就算了，我没什么志向啦。”
“那最近就帮你留意一下。工作的事情。”
“好啊。”我抬起头看他，发现他也正好注视着我。
望着他微张的双唇，我忍不住吻了上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但我认为那不是错觉。
如果每天都能吻他就好了。
“……和我结婚吧。”一吻结束后，我低下头小声说道。
“什么？”
“啊！真是的！要我说几遍啊！结婚！和我结婚吧！”被反问的我脸一红，一口气喊了出来。也顾不得看他的表情。埋在他胸前的脸早已羞得发烫。
“如果你愿意和我度过后半生的话。”他抱住我，在我耳畔低语道。
五
我很喜欢小孩。结婚前是，结婚后更是。
和他结婚后，我也想拥有自己的孩子。
也想过和他商量这件事，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以目前的状况来看，实在不是什么要孩子的好时机。他还在学校里努力修学，而我刚刚走上工作岗位。
于是我就将这个愿望埋到了心底。
但是每当走在街上，看到那些带着孩子的女性，我心里还是很羡慕，无论是站在孩子的角度，还是站在母亲的角度。我出生的家庭并不算美满，母亲成天不见人影，父亲在外花天酒地，只有祖母每天陪着我一天天长大。本以为自己对别人是漠不关心的，可直到遇到了他。
听他的母亲说，他过去也是一个和现在不太一样，对女性很没有耐心的人。
他改变了我，我改变了他。
“工作遇到困难了？”他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我这才回过神来。“你的纸到现在还是白的。”
我似乎有点走神过度了。我向他尴尬地笑笑，立刻动笔，而笔尖的墨水早已凝固，什么都写不出来。
“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和我讲。”他替我扣上笔帽，认真地等待着我的回答。
“呃……”虽然之前有所措辞，可突然要我说出来，竟无从开口。
“很在意小孩子？”他突然问道。这个问题直击内心深处，勉强组织好的语言顿时溃不成军。“为什么……”
“总觉得最近你对孩子的目光很留恋。”
我以为我的小愿望隐藏得很好，然而全部被他看穿了。或许科研人员就是有这样一双细致的眼睛，你在他的面前什么都瞒不住。
现在想来真是十分讨厌。
“所以……
“晚上的时候试试吧。烟以后也不会抽了。”
“可是，我的工作……不赚钱的话……”
“我会努力的。”
“那学校……”
“考学可以慢慢来，无妨。”
至此，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因为无条件地信任着他给出的承诺。
“好吧。”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那你可要好好努力了。当然，我是不会输给你的。”
六
他不是一个表情丰富且情绪容易波动的人，就更别提会见到他紧张的样子了。虽然现在在他人看来他的表情与平日无异，但是我明白。
他居然罕见地紧张了，不是因为自己，是因为我。
“你妻子很坚强，你要相信她。”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道。说实话我自己心里也没有底，生产究竟会痛到何种程度，我不甚至敢去想象，只能咬着牙面对。
但是我不怕。他就在我的身边，握着我的手，让我觉得很安全。
想想我即将会见到属于我自己的孩子，她期待着降生，来到我的身边，我就又充满了勇气。
痛，真的是痛。但我还要忍着不要叫喊，将全部的力气用在生孩子上。还好我的孩子很懂事，并没有折磨我太久就顺利地降生了。
嘹亮的哭声响彻了整个产房。
“辛苦了。”他实在是不太会说话，憋了半天也只说出这么一句。我望着他湿了的眼眶，笑着摇摇头：“帮我抱她过来，好吗？”
他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从护士手中把孩子抱过来——他这么谨小慎微的样子也很少见，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刚出生的孩子看不出像我俩中的任何一个，但是我却知道她是我的孩子，更何况她肩上的星星告诉我这的确是乔斯达家的后代。
“她的英文名字我来取，日文名字你来取，怎么样？”
“好。”
“但是她的小名一定要叫JOJO。”
“你啊。”刚认识的时候我一直这么叫他，直到后来才慢慢不这么叫了，但偶尔也会喊一两次。他的这个名字我真的很喜欢，我觉得十分可爱。
我希望我可爱的女儿也叫这个可爱的名字。
“你可要做个好父亲呀。”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疼爱地看着我怀着的女儿。
我头一次如此贪婪地享受着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
七
英文名Jolyne，日文名徐伦。这是我们一起为女儿起的名字。
小孩子总是长得很快。每天照顾徐伦的我或许没觉得什么，但是经常外出不在家的他一定可以感觉得到。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只会在襁褓里哭泣的小婴儿已经学会说话开始到处乱跑了。我以为孩子有了一定的自理能力后就会省心许多，然而并不是，我需要操心的事情反而变多了，因为徐伦是个很活泼好动的孩子，稍不注意就会跑出去疯玩，翻墙、爬树、打滚，我就不得不时时刻刻注意她的安全。所幸的是她玩的时候也很注意分寸，因此不必过于担心。有一点她和她爸爸一样，好奇心和求知欲十分旺盛，对于感兴趣的东西可以研究很长时间，也喜欢冒险和探索。因此她非常喜欢爸爸，总要在他回来的时候缠着他，要他给自己讲他出海时的所见所闻。
最常见的事就是徐伦趴在他身边听故事听到睡着，而他搂着女儿也昏昏欲睡。女儿都比较亲近父亲，这句话一点都没有错。而我家这位，对于自己的女儿也是毫无抵抗力。
要是我们能一直和和睦睦地生活下去多好啊。
虽然有了女儿之后，生活就增添了不少负担，但是我觉得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是最幸福的。
但是，有什么东西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悄悄改变着。
那是在徐伦四岁时候。某一天半夜突徐伦然生病发烧，体温升到四十度左右。望着她烧得通红的脸颊和艰难地呼吸着的样子，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第一反应就是给他打电话。而他没有接。
我很害怕。我害怕失去心爱的女儿。我抱起徐伦慌慌张张赶到医院。握着她冰凉的小手，我的脑子里乱作一团。这种时候我真的很需要他，哪怕只是说几句安慰的话也好，我都会镇静许多。
可是没有。徐伦接受治疗后沉沉地睡去，这时，我才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怕吵到徐伦休息，我离开病房去走廊上接电话。
“抱歉，刚刚……”
“JOJO生病了！发烧到四十多度，你在哪？快回来陪陪她吧！”我打断他的话，急切地说道。
“……快送医院。”
我愣了。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你不会回来了？”
“没办法回去。抱歉。”话音刚落，他就挂了电话。
我刚要出口的话语硬生生咽了回去。
头一次，我对他产生了如此陌生的感觉。喉咙里像是噎住了什么，总觉得很痛苦。
回到病房，我摸了摸徐伦的额头，感觉依旧是那么烫。恐惧感再次袭上心头。
“爸爸……爸爸回来了……抱抱JOJO……JOJO好难受……”烧得有些神智不清的女儿依旧在嘴里念叨着爸爸。可惜你爸爸却不会回来看你。我鼻子一酸，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徐伦真是个坚强的孩子。那晚过去之后，她的烧慢慢退下来了。
“妈妈，爸爸呢？”出院的那天徐伦扯着我的衣角问道，“这几天都没有看到爸爸……爸爸是不是不关心JOJO了……”
我很想告诉她是的，你的爸爸在你生病的时候没回来看你一眼，但是我看到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只好笑着对她说：“怎么会呢？爸爸只是太忙了，没办法一直陪着你，在徐伦睡着的时候已经来看过JOJO了哟。”
“真的吗？果然爸爸最好了！”
看着徐伦蹦蹦跳跳的身影，我强忍住了在眼中打转的泪水。
你啊，真是个过分的男人。
八
这次的事情我和他吵了一架——其实并没有吵起来。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接受着我的责怪。头一次我恨透了他的寡言少语，然而无论如何，我都问不出他不肯回来的理由。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看到他眼中的纠结。其实我明白，他不是不关心徐伦和我了，只是身不由己。
那件事情仿佛就是一切开始的节点。他回家的次数开始减少，却不告诉我在忙什么。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能分担他的苦恼，然而他却什么都不愿意讲，只是默默地出入于家中，留下我一人独自面对漫长的夜晚和白昼。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嫁错了人。或许一开始就不应该和他在一起的。只是听说和科研人员结婚是最不明智的选择，但没想到竟会这么过分。
因为他总是不回家，徐伦多多少少也受到了一些影响。一天下午我正在外面购买晚饭的材料，却突然接到老师的电话，说徐伦在学校里和人打了架。
闻言我马上赶到了学校。老师办公室里，一个男孩儿抹着眼泪嚎啕大哭，徐伦则扭过头气鼓鼓地咬着嘴唇。看到徐伦身上的脏衣服和磕出淤青的腿，我的心里一阵阵发疼。
“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打架？”
“这不怪我，要怪他！”徐伦指着那男孩大声喊道，“我只是和朋友讲爸爸的事情，他却说我是骗子！说我根本没有爸爸，妈妈是个寡妇！因为实在忍不了了，就亲自动手揍了他！”
“您看，只是小孩子吵架而已，而令爱却最先动了手，把他打得这么重……您是不是该让徐伦道个歉呢？”老师哄着哭泣的男孩，有些责怪地说道，“毕竟女孩子打人这种事情说出去……对令爱的影响也不好……”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反过来道歉？只是因为那男孩是校长的孩子？
“不必给他道歉，徐伦。”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惊讶地回过头，他居然来了。“对于侮辱你的人，揍回去一点错都没有。”
“爸爸！”徐伦惊喜地叫道，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直接跳起来扑进了他的怀里。
“但是……”
“是我讲的不够清楚吗？徐伦不会道歉的。”他抱起徐伦，同时也牵住了我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学校。
被他抱在怀中的徐伦咯咯地笑着，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就知道！爸爸，爸爸一定会来的！”
九
我原以为人是可以抛下过去一直往前走的，但事实证明我是错的，比如说他。
虽然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我分明看得到，我所不知道的关于他的过去，像枷锁一样紧紧地桎梏着他，而他却束手无策。
他很痛苦。我也替他感到痛苦。
但徐伦还是孩子，她不懂得。相反地，她在成长的过程中更需要从父亲身上寻求安全感。
偏偏我这位可恶的丈夫，在徐伦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家。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徐伦开始对他发脾气。正直青春期的孩子，性格变得异常暴躁。
“他今天也不回家，是吧？”徐伦倚靠在沙发上，一点一点地为自己刷着鲜绿色的指甲油，没好气地说道。我看她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爸爸今天会回来。稍微换一下衣服吧。”
“切。”她没动，继续干着手上的事情。
她的心理我很明白。每次他回来时徐伦都会故意打扮得如同不良少女一般，当她看到他忧虑的眼神，就会洋洋得意，觉得自己赢了一场战争，颇有一种报复的意味。于是她就这样无尽地消耗着他这种感情，比如说涂上颜色鲜艳的指甲，将头发染成别的颜色，或者是在手臂上纹身。
但是他面对这样的徐伦，什么都没有说过，甚至都没有几句责备的话，最多也就是轻轻地叹口气。没引起父亲太多注意的她反抗得愈发激烈了。
这时门一响，他裹着室外的冷空气进了门。我放下手上的汤勺跑过去迎接他，而徐伦看到他则别过头，迅速回房，甩上门，反锁，动作一气呵成。
“哎呀，这孩子……”看到他眼里有一丝失落，我苦笑道，“抱歉，我会找时间跟她好好谈谈的。”
“不怪徐伦，本来就是我的错。”说着他从包里抱出一个巨大的海豚娃娃，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一直没时间好好陪陪徐伦，这个算是赔罪。”
真是个笨蛋啊。徐伦已经这么大了，居然还送这样的东西。但我还是替徐伦收下了，同时心中又有隐隐的不安：“就算是赔礼也……突然发生了什么事？”
“这次要出远门，大概走一两年。”他这样说道。
我的心里一紧。他从来没离开家这么久过。几个月半年已经是极限，这次居然要这么久。
徐伦会不会因此，更讨厌他的父亲呢？
“至于你们的生活费不用担心，我……”
“别说了。”难过的情绪实在是抑制不住，我打断了他的话，“钱的事怎样都好，但徐伦真的很需要你，日子过得困难一点无所谓，我只想让你多陪陪她……拜托了。”
“抱歉，只有这个我不能答应。”他摇摇头。
“……”我低下头咬住嘴唇。他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而我也什么都做不了。他每次这样真的很过分，我觉得我快要撑不下去了，情绪马上就要临近崩溃，心中有什么东西就要爆发而出。
“妈妈！你还管这种人做什么？！他要走就让他走好了！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徐伦的房门突然开了，曾经无比喜欢爸爸的女儿从房间里冲出来，打开家门指着门口大喊道：“你走啊！快走！不要再回来最好了！”
闻言他什么都没说，抬手拉了拉帽檐，居然真的拎着他的行李出了门。见状徐伦的火气猛得窜了起来，拎起那个无辜的海豚娃娃用力丢到门外：“把你的东西拿走！我不要！”
可他早已走远了。甚至没有回头。
那个可爱的布偶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依旧露着可爱的笑容。
见他离开了，徐伦仿佛脱力般缓缓地滑坐在地上，盯着那个布偶发呆。我赶快走过去扶起她，她抱着我呜呜地哭了出来。哄着哭泣的女儿，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因为这个徐伦吃了不少苦，近些年来，我恨着他，更恨着我自己。
女儿是需要疼爱的。我们欠女儿的太多了。
过了一会儿她缓过劲来，走到外面捡回了那个蹭上了泥土、变得有些脏的海豚娃娃，一晚上都很珍重地抱在怀里，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爸爸……”梦中的她呢喃道，眼角溢出一道泪水。
十
我可能不能继续和他在一起了。我不愿意承认这件事，但这件事实实在在地发生了。这个事实像毒药一般日复一日地侵蚀着我。
徐伦被指控偷车，在警局拘留的时候，他没有回来。
我外出晚归被邻居翻闲话的时候，他没有回来。
徐伦的学业一落千丈，老师叫家长的时候，他没有回来。
因为他总不回家，有些人对我充满恶意，他没有回来。
徐伦加入飙车党，几个晚上都不回家，他没有回来。
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的梦里全是他的身影，醒来后都挥之不去。我开始将越来越多的时间用在发呆上，白天的时候总是将那张合照翻来覆去看个遍，然后回想着过去的事情。
这张照片仿佛在讽刺我。和他结婚或许是我这辈子干过最蠢的事情，我和他实在是太过随意，就连这么一张日常合照都出自于他人之手。我们在一起的过程也很莫名其妙，和他在一起以来，我们甚至都没有吵过架，这本身就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我向他大喊大叫时候他一直沉默着，就像一潭沉静的湖水，仿佛永远不会泛起涟漪。
我从未看透过他的内心。万万没想到那没看透的部分就成为了我们感情的致命伤。
他有着我不了解的一面。我不清楚他究竟没日没夜地在和什么战斗着。这些东西像一把利刃硬生生地割断了他和我们之间的联系，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离我越来越远。
徐伦也说我变得爱哭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一旦想起他就会让我心痛不已。
我在思念和苦楚中挣扎着，却突然接到了他要回家的消息。
他回来的那天，徐伦异常兴奋。她觉得这是父亲终于要回家陪自己和妈妈了，然而我可爱的女儿却满心期待地盼来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重要的事情我反而记得很模糊。好像是他说所有的东西都留给我和徐伦，他净身出户，一周后给他答复就可以。隐隐约约记着的，还有徐伦的尖叫和哭喊，以及徐伦砸到他身上之后掉了地碎得不成样子的相框。
他走了之后，徐伦渐渐停止了哭喊，开始一言不发地整理起刚刚被她搞的一团乱的屋子。
“妈妈，其实我四岁发烧的时候，他没有来看过我吧？”徐伦突然说道。
我点点头。她其实早已经明白了。
徐伦抿抿嘴，努力地把眼泪憋了回去。
“所以，JOJO一定要坚强。”我歪头看着徐伦，认真地说道，“你看，爸爸当时并没有在你身边，可你现在还是健健康康在这儿呢，不是吗？”
“妈妈也是。”她低声回我一句，默默地进了厨房准备午饭。
十一
我很喜爱他穿着我做的白色衣服。但我不再为他用白色了。
这一周的时间里，我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为他缝制了紫色的外套和帽子。作为离别的礼物，我将那张失去了相框的照片一并和衣服装到了一起。
离婚协议书签署得很顺利。事情结束后徐伦立马不见了踪影。于是我和他开着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到了我们读过的大学附近。下车后他依旧牵着我的手，漫步走过了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那天天气十分好，阳光晒得我昏昏欲睡。恍惚间我竟然觉得至今以来发生的事情全部是梦境，我和他只是刚刚开始交往。
“就到这儿吧。”他停下脚步，放开了我的手。刹那间我的梦醒了。
“这些年让你受了许多苦。我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对不起。”他郑重地向我道歉。我抬手轻轻地抚摸了他神色疲惫的脸颊，用力地摇摇头。
“如果我能再了解你一点……”
“没有如果了。”
这句话狠狠地刺痛了我的心。我抱紧了他，拼命地抑制着想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而他却要我闭上眼，强硬地吻上了我的嘴唇。曾经感到甜蜜的吻此刻混合了苦涩的泪水，有他的，也有我的。我深爱着他，他深爱着我，只是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再见。”漫长而苦涩的吻结束后，他轻轻地推开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个男人，再一次骗了我。
十二
那就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我失去了我心爱的丈夫。然后我失去了我心爱的女儿。
他们沉往大海，不再回来了。
重要的人全都离我而去。巨大的痛苦麻痹了我的心灵。我把自己锁在家中，不敢动，也不敢睁眼。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回忆，愈是美好愈让我疼得撕心裂肺。
在厨房里忙活好久做的菜，不会有人再吃了；打开徐伦的房门，也不会再有心爱的女儿甜甜地叫着我“妈妈”然后抱着我撒娇了；我再也看不到父女俩在书房里玩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不会再有他抱着我哄我入睡。
我望着空荡荡的客厅，耳畔似乎还回响着丈夫和女儿的声音——仿佛他们又回来了，他牵着我的手，问我为什么发呆；女儿还是那样爱撒娇，紧紧地抱着我说好想妈妈。
我的意识在幻想和现实中沉浮，笑得满脸都是泪水。
外面下起了大雨。我流着泪望向窗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第一次见他的那天。那些场景一幕幕地展现在我眼前，好像自己又回到了过去。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但是我知道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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