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绿山野
一个年纪尚轻的男子走上拱桥，坐到中间几级台阶处。
树林里十分幽静，杳无人烟，树木疯长，根须从树枝里穿出，扎进土里，河沟已被枯叶、断枝厚厚的覆盖了一层，阳光常年照不到的围墙脚下，湿漉漉的。
五年前发生在四川的大地震，从电视画面上可以看到，山体垮塌冲垮房屋，公路断裂，人从钢筋混泥土的堆里挖出来，生命在肉体层面、生命体征的意义仅是一个符号、一串数字。生还下来的人被安置到临时帐篷里，新城的选址为作为新闻报道的点，电视观众自然不得而知，对波及到的人们或许对此也不感兴趣。从后来的资料来看，旧城已被废弃，瓦砾堆里野草疯长，蚊虫苍蝇漫天。
俊辅仰面躺下去，双手相扣，枕着脑袋，树枝静静悄悄的交叉在一起，目力透不过遮住天际的枝叶，空间被罩在一片昏暗之中。他想起了一路看到的山峦，山体因强震造成滑坡，岩石裸露在外，岩壁透着灰光，山脚下碎石成堆。
“嗒、嗒、嗒......”
似乎有枯枝折断的声音，俊辅从半睡状态中惊醒，本能地，专注起来追踪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后方，似乎已经近在咫尺了，已经停下来了？俊辅一下子坐起身来。
“你在这里呀！”是那个女人！居然是她！
是那个女人，在旅游团踏上康定木格措的草场后，她主动拜托俊辅给她拍照，从公路上、到草原，俊辅越发感到不耐烦，僵硬的肢体动作，微微咧开的嘴角，宽大的太阳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已经变得毫无美感可言了。
“从下车后就没看到你了，原来在这里呀。”
“喔喔，有什么事吗？”
“我的行李箱……”
“喔喔，我现在就回去拿给你。”
“你还好吧，一个人在这里，其他人都还在大厅那边呢。”
“还好，想一个人待会儿。”
“所以，睡桥上？”
“不是啦，看到这个院子，觉得很安静，就进来了。”
“喜欢安静？”
“不是啦。”俊辅觉得没有辩解的必要，也对不明究理的关心不感兴趣。
俊辅领着这个女人去了自己房间，等到俊辅确认了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才进到屋内，俊辅烧了壶开水，给了周静一杯。这期间，女人已换了一身衣服。
在稍早前，旅游大巴停到莱恩酒店门口，导游招呼游客们到大厅里集合。俊辅孤寂地盯着旅游车缓缓地滑到院子一侧。
三个老太婆不厌其烦的交谈着，热情得过了火，明明回到重庆便不会再有联系，还信誓旦旦的互相邀约真的很虚伪。对俊辅来说，声音总像是放大后传到耳朵里，词句、音色清晰异常，避之而不及。
轮到俊辅办理入住手续，在端庄的小姐填写票据的间隙，俊辅看到了周静，在大厅门口，她正在与一高大的男子在交谈，周静身着白色长裙，自卑感突然涌出，该如何是好呢？他闪躲开了前台小姐的抬眼的目光，怕自己的心思被看穿。
这一事实，怎么会如此强烈地影响着自己，无法排挤的沮丧感如钻出洞口的小兔子般，又会惊恐地钻回去，自己期待的是什么呢？拖着小行李箱穿过人群，俊辅这样思考着。
这个像通道院子入口与大厅相对，，旁边立着“C区”的牌子，与俊辅手里握着的钥匙牌号“C区”相对应，今晚入住的地方就在这个方向。
进入其内，光线一下子变暗了，树影重重叠叠，右侧是两层楼的矮房子，斑驳的树影印在其上，墙漆是白色，墙角、窗口用黑线条勾勒，雕花镂空的木门，门把手用铁链拴住，锁的银光被灰尘淹没，显得暗淡。除了门上挂着“会议室”、“茶厅”牌子外，从外往里看，看不出房间内有门牌所指的功能，似乎是还保留了建成时的模样。俊辅刻意找起有人生活在此处过的痕迹，烟头之类的东西不存在，这并非司职此项工作的人尽责，说是这里乃人之禁地才是事实。通道很长，尽头处用木板封住。
正是这种感觉，这个地方似乎不该有人聚集，以致形成形成城镇。
俊辅上到二楼，香樟树高出房子一截，枝条架到了屋顶，墙壁般挡在楼房的面前。
他坐到床沿，对此次旅游的目的，还是毫无头绪。他用水打湿纸巾，擦着额头、鼻梁、脸颊、下巴，从上而下，在此时，他似乎也没有忘记自己俊俏的脸庞，躺倒在床上，背向门的方向侧过身子，左手托着脑袋，蜷曲着双腿，没有脱鞋。
临院的窗户拉着厚厚的窗帘，几乎透不进光来。
俊辅从短而沉的睡梦中醒来，时钟显示为“17：22”，时间的流逝如同出现跳跃，断点处被强行接上，这段“消失的时间”里，我是否被宣布为“失踪人口”，旅行团现在是否被要求紧急召回，协助警察调查，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埋葬在这房间里，调查人员永远无法找到我已去往何方，因为这房间本身绝非是地理上的一个点那么简单。
俊辅口很渴，起身倒了一杯水喝。彻骨的冰冷穿过喉咙，聚集到胃囊里，在此刺激之下，俊辅回想起一些千真万确的事实来，抗高原反应药喝了一支，还剩两只，这里是旅行社行程安排的最后一站，明早启程，傍晚便可到主城内。
打开房门，走出房间，下到一楼，横过“通道”，上了拱桥……
俊辅和周静找到了导游住的房间，跟他打声招呼说晚饭不跟着一起吃了，屋内在打牌，司机也参与其中。
“莱恩酒店。”俊辅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声来。
“你在做什么？”
“记下酒店名。”
“傻乎乎的，怎么像个小孩一样呀！”
“不记住，要是迷路了，回不来了就不好了。”俊辅说道。
“那就不回来了。”
“可我已经记住了，要是决定回来，也能轻易做到呢。”俊辅一本正经的回答道。
“哎呀，你还想过不会来呀，跟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当然要回来啦。”
从酒店大门侧面的铁门出去，顺着公路往下坡路方向走，公路上没有车，看到了一条横贯小城的笔直公路，他们拐进房屋间的小道，便到了主街道上。
沿着这一条路走了十多分钟，街道上铺的是大块青石砖，鳞次栉比的木结构楼沿路而建，仿古式结构，古色古香的店铺，酒吧、会所、网吧、发廊等门头用的霓虹灯来装点。青年边走边搜寻地震的痕迹。这里离震中不过十多公里，不过，房子大多是新建的或者修补过，要找到诸如断壁残垣之类的东西并不容易。
“这里也有酒吧啊！”周静惊叹道。
“是啊，真没想到。”
“看来还是没逃离开城市呢！”
“逃离？厌倦了城市生活，所以才一个人出来旅游的？”
“不是的，我喜欢旅游，这段时间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了。”
俊辅觉察到了周静脸上明朗的笑容不见了，额间披散的发丝间，似乎掩藏住了瞬间消失的一下蹙眉，似乎是他冒然的提问所引起的不满，他也为自己随意给人“扣帽子”而感到后悔。
似乎是周静觉察到尴尬的气氛，便以爽快的语调说道：“是啊，城市的生活令人烦闷，这里尽管有霓虹灯之类的，却很安静，在城市里，丝毫没有安静的、一个人的空间。”
“是啊是啊，我们都没逃离掉呢！”周静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要不，进去坐一下？”
“你又开我玩笑，我会当真的哟。”
“是呀，当然不会去的。”
“去过酒吧吗？”
“以前去过一次，感觉融入不进去，后来就再也没去过了。”
俊辅第一次去酒吧，是艺术学院的一个女生带他去的，对方学绘画专业，牛仔短裤和镂空衫下的肌肤若影若现。从那个夏天到现在，事情过了快一年了，他还忘不了那个女孩儿，时常还会想起她，如果说他还有可称之为“喜欢的人”的话，或许只有那个女孩子了。同样的，俊辅与她仅有一夜的接触中，那晚的如梦魇般的遭遇还困扰着俊辅，感觉就像是在那晚的床上被夺走了什么，导致俊辅无法从事件中解脱出来，影响至此。
沿着古城墙脚下走，穿过厚实的“观音门”的城楼门，门洞纵深有十余米，爬过陡峭的令人惊讶的阶梯后，到了城楼上，来时的路一览无遗，莱恩酒店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一侧用围墙围住，围墙的作用现在明了了，防止冒失的的人在树林里失足掉下悬崖。
“你觉得，文成公主真的愿意嫁到西域来吗？”周静突然回过头来，以微笑的目光看着俊辅的脸。
“愿意吧。”俊辅说。
“要是我的话，就不愿意。”
“文成公主是否愿意另说，在命令面前，她也只能顺从。”
“这我知道。”
俊辅在等周静接着说下去，期待她要说的是什么。
“说不清楚，就是不愿意。”
两人望向远方。
“覆盖山尖的白色东西，会是积雪吗？”俊辅问。
“我也注意到了，看起来很奇怪。”
“不觉得壮观？”
“那倒不是，就是有种渗人的力量从那边发射过来，持续不断的笼罩着这里，让人感到心慌慌的。”
俊辅不解，但她说的那种感觉，仔细体会似乎真的存在，他移开了和周静交缠中的视线，将视野全投向山尖。
“怎么说呢……”周静似乎在筛选合适的词语，“很难讲的清楚呢。”
俊辅点起了一支烟，冷空气与尼古丁的混合气体占满肺部，沁人心脾，却又让人眼眶含泪，俊辅觉得自己行将长眠于此。
“你不会抽烟吧。”周静略带责怪的问道，“你并不想抽的，从心理上讲，是身体需要吧。”
并排站着，同样眺望远山的周静向俊辅说起了自己的事，俊辅跟在后面两步远的距离，默默地听着，她说她从四岁就在练钢琴，因为文化课程不及格，没能上到大学，她还说对上到舞台去弹给观众听很反感，她的解释是：我觉得自己弹得不错，我很愿意跟人交流钢琴方面的，自己也在写琴谱，但是，我不觉得艺术的东西是不可以通过单向传递的，比如我弹给观众听，艺术可不是展示品，它不供人参观，艺术仅属于艺术人。
俊辅看了一段她演奏钢琴的视频，镜头是从背后拍的，一身长裙，俊辅欣赏不来钢琴，既没有说出夸奖的话，也没有表达欣赏。
“我辞掉了卖化妆品的工作，趁着必须要工作之前畅游一番。”
俊辅想，她所说的“必须要工作”应该是指的储蓄不足的时候吧，因为工作除了能获得收入以外，实在是没有多大的意义。
周静摘下墨镜，正是她说她辞职了来旅游的时候。
女人拨开眉宇间的发丝，俊辅这才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的长相，抹了浓妆，眼角的小细纹掩盖不住，正如某些人的猜想，她的眉骨处确是有一块乌青。
大巴临时停在一个补给站时，司机和导游在车门口处等最后几个游客上车时，俊辅听到他们在谈论周静，笑话她是不是被男人打了。不过，周静的表现不由令人生疑，没有谁看到过她摘掉太阳镜的样子，吃饭时也如此。太阳镜下究竟是怎样一副样子呢，俊辅开始关注起这个戴太阳镜的女人了。
时常边走路边补妆，换过两身衣服。
“就算辞职也要来旅游，是这样的吧。”
“是这样的。”
俊辅感到自己被当成一个可靠的倾述对象，为此欣慰。周静的欲言又止，俊辅没能提起勇气问出口。俊辅的脑子里在坚定一个事实：周静脸上的淤青真的是他丈夫造成的吗？从她小心的掩饰来看，其后掩藏的遭遇肯定是不愿提及的事，俊辅想搞清楚缘由，似乎通过问年纪，以此推断对方是否结婚、是否遭遇家庭暴力的目的太容易被看穿，想到这点，俊辅对自己的心事有被看穿的风险，为了避免这种不自然感，还是不问为好。
周静看着俊辅说道：“如果没遇到你，我想我跟前两次的旅游一样，孤零零一个人的。”
“不不不，跟我倒没有多大的关系，如果你想享受旅途的乐趣的话，稍稍做些改变，情况就不一样了。”
“你是说，像找你拍照一样？”
“也不是，自己清楚旅游的目的就OK。”
话虽如此，连俊辅自己都不曾弄清楚旅游的目的，是要来减压，就该好好亲近自然，是要来摆脱被恋人甩掉的困境，就该好好的与旅客交流，达到转移目的地的效果，如若遇到合适的女孩子，似乎可以很快的忘掉前任。
周静忽略掉俊辅的疑问，转而问道：“怎么没和你同学一起来？”
“我也是临时起意的，跟谁也没有说。”
他们出来这一趟，有一句每一句的，决定要说什么时就说出来，想到下一句了就说下一句，俊辅觉察到了周静跟自己的相同之处，不必搞清事情的缘由，只消感受，说出的话传到听话人的耳朵里就行。
俊辅的视线还停留在山尖，只觉得伤神得很，他想起了在云南大学翠湖公园划船的情景。
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刚放暑假，俊辅到云南养伤，他那在大西南地区做坚果贸易生意的父母。
卧床半个月后，俊辅杵着拐杖在家里试步。从卧室窗户俯视公园全景，四座小桥连接着湖中央的小岛，树木林立。岸边簇拥着荷叶。
初入园内，那种感觉是特别的。下了缓坡路，在心里倒数12秒，红灯变绿，拐杖杵到柏油路面，旁边挽着菜篮子的大妈双脚快一步到公路上，露在篮子外的，有芹菜、卷心白。一群高中生模样的少男少女，为挑战飞跃三级台阶的同伴鼓噪情绪，书包堆在花坛边上，叫不上名的花开放着，是该庆幸赶上了花期，也许这是种常年盛开的花吧。
在这之后，他常去。走路久了，右脚脚踝会酸痛，就坐下来休息，轻轻的揉受伤处，缓缓后又继续走。
清晨绕湖漫步，划小船停到荷叶丛，到傍晚去捧场流浪歌手的“露天演唱会”，以此消磨时间。人的活动与环境如此协调，热闹而不嘈杂，自己是暂住的过客，一股深深的落寞压着，欲说无倾听者，欲笑却感悲凉，欲怒而哭了起来。晚上回到家里，学习日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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