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抵住鼻孔的下沿,用力呼吸,它参杂着一些潮湿、以及鼻腔分泌物凝固的咸气。每当我陷入回忆,情绪波动,我就会这样做。这些气味由「我」散发,它不是洗衣液,也不是看屏幕太久而产生的皮脂气味。
人们所谓的「安全感」,可能就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某种气味。
刚来宁波,城市留给我的三种回忆,全是气味。花八块钱坐摩的,从火车站赶往天一广场的汽油味。阴雨天,天一阁临近尾声阶段的麻将博物馆里,突然散发出一阵泥土味。还有一家距离车站十几分钟车程,天和人一同炙热的宜必思酒店。
那天的酒店没有气味,但我清晰地记得,自己身上有着某天在看样板房时,房产商在客厅里摆放着一瓶淘宝同款的CK香水气味。在去看房的路上,透过车窗,我看到路中间又包围了一条新的路,它通往地下,然后生活就能通往美好的未来。
这座每年会多出三十多万人口的城市这样想着,初来的人们更是如此。
宁波的工作没有预期那样好找。刷新软件信息,总感觉只有那几家不太靠谱的公司,还有永远处于「紧急状态」且事少钱多的岗位置顶在前。不用急,有两个声音对我说。我想也是,我在做这座城市的长线投资,并不是朝朝暮暮。
我不想挑广告、互联网、教育等曾经经历过的一些行业,但刨除这些,我的履历又变得毫无意义。就在快要失去耐心的一个半月后,我入职了一家和影视相关的公司。
在这家公司,我依旧要写稿件,依旧要凭空捏造一些东西,还要言之有物,就像我在杭州重复一年多的时间。但好在这里的同事就像我刚开始工作那样,虽有抱怨,但更多的是对未来拥有的憧憬和想象。
在一次前往舟山跟拍剧组的路上,大家觉得我们有摄影、有文案、有策划、有设计、有剪辑、有编剧、甚至还有司机,为什么还要给别人打工呢?我们自己成立一个工作室就可以了啊。大家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开始定岗定责。每到这时候,总会有一个人说自己只擅长扫地,如果成立公司,他能够很好地完成扫地任务。
小型影视公司急于扩大影响力,因为现在有一个主营业务叫「影视投资」。但这和股市一样,是一个七亏两平一赚的行当。这家公司投资了一部喜剧电影,当时邀请了正值当红的开心麻花签约演员,然而票房惨淡,一位前同事还拿着自己的钱投进四万,最终只剩一万多。
这次公司打算重振旗鼓,卷土重来。先在杭州来福士中心开设分公司,然后参投了有政府兜底的电影投资项目《攀登者》,邀请到该片编剧,同时也是四川省作协主席阿来参与公司的签书活动。
《云中记》是我第一本被签名的书籍。签书活动当天,来的全是「自己人」。有的人一本不够,还得帮人带几本回去,整个现场就像活佛开光现场。我想这里的很多人估计都看不完书的前20页,但轮到我时,我还是说了一句:感谢您的签字鼓励,我一定会看完的。
这句话,直到两年后的今天才得以实现。
这是一本关于汶川地震的文学作品,是献给那些在地震中消失的城市和村庄。作为不确定是否存在鬼魂的祭祀,主角常常陷入回忆,它没有预兆,就像直接从你的身体中蹦出来,然后消失于空气之中。
你知道,地震之后是怎样一幅光景?我没见过,但我似乎熟悉那些气味。
「房子倒塌了,把他淹没在呛人的尘土里。这些尘土,把一座老房子所有的气味都释放出来。燃烧了上百年的火塘的烟火,年年归来的雨燕的泥巢,停歇在房梁上猫头鹰的梦境,存粮的香气,盐和茶,肉和菜,病人的痛苦,新婚的欢愉,怀念,梦想,石头,粘连着石头的泥巴,木头,连接木头的木头,原来都深藏在一座老房子的某个地方,现在都变成了尘土,混合在一起,把坐在那里的阿巴淹没了。」
或许,这就是村子里的老人要要死死守住破旧老房子的原因。年轻人的一句「老顽固」,根本就动摇不了房子通过岁月而打下的根基。
「村民住进了浅蓝色墙深蓝色顶的板房。每一个房间都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道。这令闻了很多废墟里腐烂味道的村民精神振奋。」
一些回忆就像被一排铁钉扎破的水气球,堵不住地向外泄露。
又来了。我抵住鼻孔的下沿,用力呼吸。这一次没有陷入更深的回忆。一股焚烧的气味沁入我的身体,安详又充满力量。我确定气味和木头有关,因为这和我在老家靠在竹椅上往里面添柴火的感觉一模一样。
我合上书本,从床上坐了起来,望向窗外。楼下,一位老者似乎在焚烧树叶。
是不是城市里钢筋混泥土的味道太浓,人味太淡,所以一些远离家乡的人们,有时候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得一种存在?
我走到客厅,拿起那瓶香水,它从杭州跟着我跑到宁波,好像都快有四年了。我不知道一瓶香水的「年龄」到底值不值钱。这么多年,它只经历过一次意外,原本的喷雾喷头变成了直线条的流水喷头。
我对着胸口按压,香水奔涌而来。所有的香味都集中在一点,以前至少要喷三次,现在一次就够了。
所以这是它想要伴我更久的证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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