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很闲,他闲得不论冬夏。
不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或者三百六十六天,每天都能看到的身影,绕着村子转几圈。哪怕他走了亲戚,回来得再晚,黑灯瞎火,他也要在睡之前走走,不走,似乎对不住他那双青筋暴突的双脚。
村子本不大,但在老王的脚下,却硬是将村子走得幽深而漫长。每一个巷子,每一处旮旯,只要有路,他都要走。也许很多地方本没有路,都是他走出来的。
村子里什么味都有,其中最浓的,肯定是老王的气味。
他不光在路上走,也会时时停下来。每一家的门,只要没锁着,他都会推着进去,进去了,也只是站着,四处瞅瞅,并不坐下。人们习惯了之后,逢上他,也不再让出板凳,也不再泡茶,不论多长时间,由着他,招呼都懒得打。仿佛他只是一个影子,一团空气,一阵风,来了,很快便会过去。
老王不生气,好像也不知道生气,也没有生气的理由,因为主人都不生气。
但也有例外,有时,他推开某一扇门,女人正在换衣服,一声惊叫过后,就会被人追着用扫帚打,或者兜头泼下潲水,指着鼻子骂老不死的。他讪讪地堆满笑,双手胡乱地舞着,狼狈地逃,连鞋都跑掉了。
过不了半个小时,他又转回来,推开了人家的门。
有时,他推开麻将室的门,里面全是年轻人,吆五喝六,拼劲十足。一次还好,次数多了,年轻人就对他不客气,横眉怒目,直接叫他出去。即使这样,一会儿,他还是会转回来。
特别是有些怀身度月的孕妇家,他更是去得勤。
人们说他老了糊涂,七十多了,没记性,不自重,找贱受。
儿子在城里定居了,一年难得回来几次。儿子很少给钱他,怕他打牌,说是免得他死在牌桌上。老王牌瘾很大,有一点钱,转背就坐到牌桌上,不论老幼,来上几局,直到输个精光,怏怏起身。在桌子上,老王就不是一个影子,一团空气了,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兴奋激动得如一个毛头小伙子,赢了大喊大叫,输了也大喊大叫,哪怕三两块钱。
久而久之,人们不跟他打了,嫌太小,反正他也没什么钱。
老王也爱喝酒,靠着自己种的一点菜园和庄稼,挣些零花钱,牌没人打,就全换成酒了。他喝酒有瘾,即使一个人喝,就吃一点白饭,也能将自己喝得双颊通红,双腿摇摆。
他喝的都是桶装劣质酒,那种十斤装的白塑料桶。一年下来,空桶在院子里堆成山,太阳照在上面,白晃晃的,刺痛人的眼。
也不是没好酒喝,逢上走亲戚吃宴席,总会喝上一些。主人不会让他多喝,怕上了头,出事,但多余的酒让他带回来,嘱咐他慢慢喝。
碰上这种情况,他的情绪是极高涨的。坐在老屋里,他不老实,一边抿着酒,一边沿着墙根转,还一边哼哼。这一刻,他很自得,这幢房子不是祖业,是他和婆娘垒起来的,一砖一瓦,一梁一檩,都浸着他的血汗。
在农村,自己手上成就了一幢房子,那是一辈子值得扬眉吐气的事。何况,这幢房子里走出的一儿两女,在村里都是冒尖的人,都成了城里人,这儿只能算作他们的老屋。
屋子是老了,尽管是土坯砖,但在当年建起时,排场大气,红了多少人的眼。老王也老了,面皮沁黑,但在年轻时,也是雄纠纠的一个帅后生呢。
都老了,他和房子被挤到村子的边缘。
家里有一台老式电视,拍拍嗞啦嗞啦还能看。老王不喜欢一个人看,电视里再热闹,也只是电视里。
他喜欢绕着村子转,每家的门都推推,就像他老伴一样。当年,老伴是村里的妇女主任,还是接生婆,不论晴天白日,还是深更半夜,她急急地推了无数的门。现在三十至五十岁年纪的人,大多是老伴接生的。
老伴也喜欢喝一口小酒,在劳作之余,两人时不时碰个杯,在土坯瓦屋下,也弥漫出无限的情趣。
偶尔也打打纸牌,邀孩子一起,围成一堆,吆五喝六,让几枚钢蹦儿在自家人手里转来转去,将艰苦的日子过成一团空气,一阵风,倏然远去。
老伴并不老,五十来岁就走了,酒也不喝,牌也不打,门也不串,什么都丢下不管,一甩手,一个人说走就走了。她的气味慢慢淡了,淡在村子里,淡在每家的门里。
孩子们也都走了,走得远远地。
老王成了闲人,成了一个有些讨人嫌的老闲人。每天都在村子里转,每天都推人家的门。
有人说他在收脚迹印,但一直没人看到他的魂灵,他也一直都没死。有人说他在找什么,问他,他茫然四顾,挠挠茅草似的头,什么都说不出。
他就时时在走,闲散着,看似无意,又似有意,张着眼睛,探着鼻子。
注:收脚迹印,是我们这儿的一种说法。人死之前三天,灵魂会到生前所经过的地方,将脚印收走,才好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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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