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寇恩
快60岁了,胡良民的脑袋上黑发已经所剩无几,反倒是那几颗门牙,因为长年吸烟被熏黑了不少。他也不以为意,把头发剃短了,夹着个烟头谈天说地时,照样开怀大笑,依旧像那个30多岁的粗壮汉子,心无挂碍,天不怕地不怕。
他白天在政府衙门里做环卫工,用他的话说,现在有特务让他来画个政府密道地图,他绝对如数家珍,丝毫不差。他给办公室的花草浇水,说起那些做官的,有的当他是空气,有的趾高气昂,有的客客气气,他总说,一个官好不好,你敲个门,走进去对个眼就心知肚明了。那些头不抬、眼不见的,多半不是什么好官。那个马部长,就是这么一位。他胡良民两年来进进出出,那马部长从来没抬头拿正眼看过他。他也就拾趣地浇了水,利索地关了门走出去,也不主动问好打招呼了。人嘛,相互的,恁你是玉皇大帝他儿子,你目中无人,我照样视你如空气,扯平!
胡良民在劳动的间隙,就躲到顶楼的露台上去吸上半根烟。吸完烟,俯视这偌大的政府大院,也会升腾起那么点不甘心。想我一介良民,曾经也是壮怀激烈,在派出所当小队长的时候,参与了几件不大不小的案子,在村里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没想到一个小小指导员竟拿他当“挡箭牌”,他一气之下,臭骂了一顿,甩门而出。唉,年轻时气盛,一不小心就成了失业人员。人生这一翻篇,仿佛如来佛那一掀掌,把他半世的雄心壮志全给销毁了。好在家里孩子算争气,前两年刚成了家,添了个小丫头。胡良民想到小孙女肉嘟嘟的脸蛋,就一阵满足,也不觉得这大半辈子错失的,有什么了不得。他一门心思想着趁自己还干得动,挣点钱添家用,减少小辈的负担。所以,做完白天的活,他吃过晚饭还要去一家夜总会做保安,也算“重操旧业”——联防队时看马路,现在换作看大堂。
白天和晚上,他着两身行头,穿梭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静悄悄,一个闹哄哄。
静悄悄的那个太平淡,偶尔迎来一批喊冤鸣不平的老头老太,在大门口铺了席子坐成一排示威,胡良民还觉着挺有意思。请愿抗议是持久战,周末有空,人家不上班,表达民怨,谁听谁看?工作日吧,年轻人忙,老人闲得慌,于是上班族支援伙食费来让老人家们作为代表静坐抗议,这样年轻的不耽误,年老的有事做,各得其所。别小看这群老头老太,都是能说会道,没人来听,他们自顾自聊天唠嗑,只要领导经过,就严阵以待,众口一声,绝不辱使命。胡良民有时候还真盼望这样的好戏多来几场,这空荡荡的大园子戒备森严,就是没啥人气,老头老太一来就热闹起来了。有一次,大概是某个化工厂建设项目不经民意就决定开工的事,相关地区的居民来政府处闹得声势浩大,胡良民他们作为环卫工人也被拉拔去支援维护治安,他假意跟着去“平定”,捡个不惹眼的树荫,点了烟只看戏,心里偷着乐——这些领导整日价坐着不知道在忙个啥,不就该听听墙外的声音吗?!吸完烟,丢了烟头,饶有兴致地把烟头踩灭在草地里,帮着老头老太们卷席子,一边招呼着“回吧”“回吧”,一边安慰着“明儿见”“明儿见”。拍拍屁股,大家收工。
闹哄哄的那个世界五彩缤纷,胡良民见多不怪。他从晚上20:00值班到凌晨2:00,负责大厅里没人闹事。这个夜总会在这个小县城算大的,所以来这里找乐子的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故意来惹是生非的不多,比较棘手的是喝醉酒的客人,甭管男的还是女的,喝醉酒的都是一类特殊动物,说啥也没用,胡良民想着法地把他们弄出大门就万事大吉。他一般不看客人的脸,主要是怕对方尴尬,来这种地方的,你要说是正经人,说出来谁信?估计他本人也不信。要不是工资高,事情不多可以打盹,他犯不着骑着小电驴赶这么老远来这上班。不过这工作确实不错,高峰时间客人们进了包厢,大堂里还算安静;一年四季有空调,只要不出事,可以在大堂里找个座坐着睡上一觉。时间久了,跟同事老板也熟了,大家知根知底,也不会告状、刁难。他不睡觉的时候,就一根根地吸烟,一个晚上一包是正常的。胡良民的牙齿就越来越黑了。这工作最不好的地方是一年到头没个休息,连大年三十都得上班。胡良民算是看明白了,这地方虽然每夜都灯火通明,看着富丽堂皇够气派,多的是强颜欢笑,要不酒后哭闹、要死要活的怎么会这么多?!这些找乐子的人里也有可怜的,有的没有家,有的有家回不了,有的有家不想回,你说日子安安乐乐的,干吗到外面找乐子呢?他就巴不得整天陪着小孙女,看看电视,睡睡午觉,这小日子多惬意。人心如隔山,胡良民可不愿意费神去想这些个。看着人模人样的进来,喝醉酒出去就成狗模狗样了,开始觉着可笑,看多了,就替他们不值——作贱自己来挣钱的是没办法;花钱来作贱自己,这又是何苦呢?
胡良民点着烟时,不声不响,就咂摸这些。基于这些考虑,他看见熟面孔,一般也装作不认识,利人利己。通常,对方也会很配合他这种视而不见,彼此心照不宣。所以,那个晚上,马部长走近来请他吸烟,着实让他一惊。他其实从马部长一进门就认出来了,心里有过那么一阵邪恶的嘲讽——看你白天一本正经,还有这嗜好!今日可被老子逮着了。不过他也就在心里痛快地掴了他几巴掌,解恨!真要去说人家的不是,这事他是做不出来的,好像有违道义,毕竟无冤无仇的,再说人家也是个男人,一点正常喜好罢了。没想到这个老兄心虚,自己找上门来。
两个人在大堂里各自点了烟,马部长欲说还休,其实不说胡良民也知道他的意思。
“老胡……你知道,我是政府里工作的,来这里的事……”
“马部长,我知道。”胡良民被这一声“老胡”给唬住了,弹弹烟灰,压住内心的窃喜,悻悻然道,“我哪那么闲去嚼这个舌头?”
马部长点点头,迟疑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仿佛交托了什么重大使命给这个他平日里都不屑于抬头看一眼的浇花工。
“再来一支?”他看胡良民似乎很喜欢他递的烟。
“啊,好——”胡良民吸一口就知道这是好烟,“难得吸到这样的好烟……”一支烟就足够封住胡良民的一张嘴巴,他接过马部长递来的熊猫烟,喜颠颠地揣兜里,信誓旦旦地回应道,“你放心吧,我嘴巴可紧着呢。”
马部长这才舒展了眉头。胡良民看他放下了架子,倒是有了点好感。人啊,就因为屁股坐了个位置,尾巴就翘起来了,离开了这个座,还不是凡人一个?这样不是挺好,端着个架子,累不累。
那夜之后,胡良民进马部长的办公室浇花受到了极高的礼遇。马部长有一次还给了他一整包烟,他都不好意思收。推来移去几个来回,最后还是收下了,他担心他要不拿,马部长不会让他出门。胡良民也知趣,安守本分,对谁都不提马部长来夜总会的事,连家里人面前都没提及过,但是也不能平白收人家送的东西,这些烟不便宜,他拿着心里不安,所以每回吸了马部长给的烟,他就回礼,捎点自家种的菜蔬,这样不欠人情,心里舒畅。
马部长去夜总会的次数其实不多,身边的女伴也是固定的那一个,看上去是个有分寸的人,没有醉过酒。都说“不打不相识”,他胡良民和这个马部长算是“不吸烟不相识”。
胡良民照例还是会见缝插针去露台吸支烟,那是最好的地方,不会留下一时难以散去的烟味。如果被人发现在单位里吸烟,那是要丢工作的。胡良民对此是很谨慎的——他这个年纪找工作不容易。奇怪的是,他这两天去吸烟,发现角落里有烟头,他是从来不在那里扔烟头的,怕被人发现。为了避免牵累,他捡拾了处理掉。这样的事,这一周里发生了不下三次,他故意选择不同的时间去露台,可自始至终没遇见过那个丢烟头的人,他捡烟头都捡出火气来了——这人有没有脑子?
他决定第二天一早去,其他正常时段他都试过了,总要见个面提醒那个人一下,他胡良民可不想老替人捡烟头。可了得,这回那家伙更加嚣张了,通向露台的楼梯口居然有一地烟头,凭他这个老吸烟的来看,估摸不下两包烟。他很是不解,再爱吸烟,也没有这样吸法的,这是要命的节奏。他特地去取畚箕扫把来,特地用不透明的塑料袋装好,扔到底楼的垃圾房去。远远地看到垃圾房前,几个环卫女工围在那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悄悄凑近,结果把她们吓了一跳。
“聊什么哪,不干活?”
“啊呦,胡良民,你还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你们这帮老太婆又在生事了!”胡良民麻溜地把垃圾袋扔进一个黒桶。
王婆把他拉到一边,“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胡良民看她们的神色古怪,确认实有大事。
“真不知道,什么事?”
“昨天,晚上,有人跳楼了!”
“啊?这里?!”
“是啊,就从这个办公大楼上跳下来的。”王婆指着楼顶,胆战心惊地说。
“这个楼的楼顶?”胡良民想,这不就是他刚下来的那个露台吗?难不成那些烟头……细思恐极。
胡良民追问那些婆娘们,
“那个人是谁?”
“还不知道,没有人说。”
“消息守得紧啊!”
“那你们怎么知道的?”
“这能瞒得住啊?一大早,物业有几个被叫来冲刷地面。”
“哪能一下子弄这么干净?”
“哦——”胡良民想到一团血肉模糊,就瘆得慌,“就没人看见那个人是谁?”
“看见的,估计也被叫去了。都不说呢。”
看到有人走近,胡良民和众女工们一下四散开去。胡良民寻思着那堆烟头,心怦怦地跳。他一大早来,是帮那个人清理了遗物呢。
到了上工的时间,他今天打算走遍每个办公室去浇花。他一个楼层一个楼层地浇花,灌了很多次水,也没觉得累,一直竖着耳朵在听。今天整幢楼都非常异样,几位最高层的领导都不在办公室。他决定去马部长那里探探情况。他们之间因为一些秘密生出了特殊的信任,胡良民想马部长不会这样遮掩的,他也知道他胡良民可是个守口如瓶的人。
胡良民到马部长办公室门口敲了几下门,见没有反应,下意识地拧了一下把手,居然是锁着的。他又用力尝试了一次,对过的沈主任看到了,走过来说,
“老胡,今天马部长有事,你就明天再来浇水吧。”说完,沈主任迅速回转了自己的办公室。沈主任一贯是这么客气的,也保持着生分。
胡良民徐徐地点头,若有所思。今天很多人的神情都有点奇怪,整个办公楼都是。
第二天,马部长的办公室依然是锁着的。
半个月后,马部长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位姓方的新部长。
“老马,你该不是因为怕我说漏嘴而跳楼的吧?多大点事啊?”胡良民虽然难以置信,却也忍不住这么揣摩马部长的死因,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后来各种解谜的说法都有,有人说他是替人背黑锅,是替罪羊;也有人说是世道太黑,他受了胁迫,为了避免家人受牵连;还有说他贪污受贿,罪有应得……一个人死去的原因,竟像那一地烟头,不知道哪一个是最后的一枚,熄灭在那个夜晚。
胡良民还是会到露台去吸烟,他同时点两支烟,一支他自己吸,一支在风里吹。
2020年5月24日 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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