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

（一）

幽静的审讯室内，老朱疲劳地瘫坐在椅子上。他望着这间熟悉的小屋，微弱的白蜡艰难燃烧着，烛光照的他的面庞红彤彤的。整个房间只有孤单一人，角落里溜来的蜘蛛爬到了他的手边，换做以前的他八成会一巴掌打下去，现在呢？早已没了兴趣。

“他情况怎么样？”

“一切都好，情绪稳定下来了。”

门外的对话声引起了他的注意，熟悉的声音，是谁呢？老朱低头思索着，这时审讯室的门忽然被打开了，迎面走来一位衣着朴素军装的中年男人，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年纪轻经的警卫员。

老朱见到此人不屑一顾，在他眼里，一群泥腿子造反能蹦哒几天？他把头向一仰，闭着眼睛故作镇定，鼻孔瞪人，好不嚣张。

警卫员见老朱沦为阶下囚仍如此放肆，怒发冲冠，他大喝道:“老实点，你看看这是哪里？这是华野的俘虏营！不是你们的防卫司令部。”

老朱仍保持原状以示不屑。

“你给我起来！我们师长到了，不许你放肆。”年轻的警卫员要竭力维护他尊敬的师长的权威不受一丝侵犯。他刚想冲上去把这个无礼之徒提溜起来，只见李师长轻轻摆摆手道:“小刘没事，我俩老相识了。”

见师长开口，警卫员收敛了情绪，但仍然时刻保持警惕，这头年轻的小狮子似乎随时准备扑向他的凶恶的敌人。

“小刘，请你到门外帮我站会岗可以吗？我要和朱司令单独谈谈。”

单独谈谈？警卫员本不情愿，但既然首长开口了，自己也不好阻拦，他立正敬礼后便到门外站岗去了。

此时的审讯室内，李师长和老朱两人面对面的坐着，师长仔细端详着这位战场上相斗多年的敌人，当初年青力壮的小爷今天沦落至此，造化弄人啊。

“老朱啊，这里的生活，还习惯吧？”

“托您的福，一切都习惯，周到极了。”

老朱还是用他的鼻孔瞪着师长，仿佛那两个洞里有着神奇的力量可以把眼前的这个战场上打不死的敌人撕成碎片。

“习惯就好，前方打仗我们这里的伙食供应一般，这几天你吃的美国罐头还是特供的。”

美国罐头？

“可能你不知道，这些罐头不是我们攻破济南城后缴获的，而是你们送来的。”说到这里，李师长得意地咧嘴笑了。

“我们送的？你开什么玩笑？”

“真的，打济南城的时候。”师长解释道，“你们的运输大队长可真豪气，一百多箱罐头下雨似的落在我们阵地上，我们的同志可是开了洋荤了。”

原来如此啊。老朱想到自己坚守济南城到弹尽粮绝的地步，上峰的物质却都被敌人拿走，顿时气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站起身来大叫:“要不是我跟我手下的弟兄们没有饭吃，我就不信你们能够打得下这固若金汤的济南城！”

李师长看他发作的样子，颇觉好笑，摆摆手示意让他坐下冷静冷静，待他平复后，师长点着一只香烟，缓缓吐出烟圈问道:“照你这么说，给你物资就能打赢？”

“对！凭我军手上的装备加上济南城防，坚守到底绝没问题！”

老朱坚信他的理念，即以当时他的条件，只要有物资粮草自己绝不会输！

“好，那我问你个问题，你们的整编七十四师不是号称御林军吗？怎么也被我们华野打败了，连师长张灵甫都被击毙。”

一九四七年的孟良崮战役，是国军军队自内战以来的奇耻大辱，见师长谈及比自己更为强悍的整编部队被歼灭，老朱一时想不出用什么来反驳。

“那…那是因为…”

“整编七十四师孤军深入嚣张跋扈，就是再来三个这样的敌人，我华东野战军照样有信心击败他们。”

“吹牛……”

（二）

被俘半年后，老朱的心境发生了很大变化。

初来乍到时他发作寻死来维持自己的党国气节，经得俘虏营营长百般劝说后才放下自杀想法，但他也开始了他的“持久战”，他甚至相信济南战役失败仅仅是无关痛痒的一战，国军一定能在其他战场上反败为胜。毕竟装备差距摆在那里，优势在我。

被俘两个月时，俘虏营的每一位国军将领都有这样一个梦。大家看老朱时刻关注着百万东北野战军与国民党军队在东北黑土地上的大决战，国共双方的第一次大决战牵动着俘虏营里的每一位国民党将领的心，他们相信只要国军在东北取胜，势必长驱直入华北，攻入山东把他们救出险境，到时候重整军队再和共军一决雌雄。

“孙师长，你昨天看的报纸有东北的消息没？”

老朱经常在这里和他的国军同僚一起探讨东北紧张局势，但每一人的脸上都是挂满愁容。

初次报道的消息是:“东北野战军第四纵队坚守塔山，锦州外围战打响啦！”

昨天的消息是:“云南来的六十军起义啦，长春城空虚，郑洞国独木难支啊。”

近日的消息更令老朱惊愕:“廖耀湘兵团被…全歼。”

辽沈战役的胜利惊呆了老朱，但他相信国民党军队是只是又受到了一点小挫折，他把他的希望压在了即将开打的淮海战役上。

“老张，我看这次我们可以出去了。”

老朱得意地说道。

“朱司令，何以见得啊？”摆烂的张军长问道。

“你想啊，东北那边我们人数不占优势，输了可以理解，可这次徐蚌战场上可是八十万对六十万，优势在我，还不把他们打个屁滚尿流？”

“那你敢打个赌吗？”张军长斜眼笑问。

“赌什么？”

“都来这里了身上还有啥值钱的东西？就赌过几天的报纸如何报道。”

初次报道:“黄百韬兵团被全歼，兵团司令黄百韬自杀殉国。”

啊？这是谣言！老朱想道。

再次报道“黄维兵团被全歼，兵团司令黄维被俘。”

怎么会这样？都是把戏！

近日报道:“杜聿明碾庄被围歼，国民党徐州剿总指挥部被彻底消灭。”

老朱破防了。

五十五万人啊？就是五十多万头猪也不可能这么快啊。

淮海战役结束的第三天，张军长走到老朱身边问道:“怎样啊朱司令？结果很明显吧。”

老朱垂头丧气道:“他们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张军长也没办法回答，老朱还是后来李师长的身上搞明白的。

围攻黄维兵团时，李师长手下的两个团血战三天，最终只剩下二百多人的建制，但他们硬是像泰山般坚守在那里成为敌人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虽然敌我双人人数差距数十万，但几百万的支前民工推着独轮车奔赴战场。试问，有如此的军队和如此的人民，我们怎么会输？

看到大批大批的被俘国军将领，老朱释怀了。

“也许是我错了。”

被俘几个月后，老朱突然被通知，要转移了。

“去哪啊？”

老朱淡然地问道，在他看来自己已经是砧板之鱼静待宰割，一个人当他真正了解事情的发现，思想的变通是极其迅速的。

“北平，你还不知道吗？北平和平解放啦……”

（三）

“你们要好好的学习，认真的改造，争取早日取得人民的谅解……”

功德林管理员的讲话是老朱听到的第三遍了，战场上的失败想一把钥匙打开了老朱内心的一层枷锁，但长期的国军生涯带来形成的枷锁就像洋葱一样又何止这一层呢？刚进北京时，老朱就发现有些群众对他们这些人抱有很大的敌意，后来经过一番打听才得知，他们的丈夫儿子，被抓壮丁后至今生死不明，这件事令他感慨颇深，后来他在管理所内见到的一个人更令他无地自容。

功德林这个名字老朱早就有所耳闻，这里曾经关押过不少革命群众和共产党员。曾今的阶下囚如今掌权，真是物是人非啊，老朱深有所感想到。

一天冬天老朱正在劳动时，发现有一位新来的管理员很是面熟，但一时记不得他是何人，带着疑惑他抽空打听问道:“新来的那位管理员，你们谁认识啊？”

“听说是济南来的，咋了老朱，你认识？”

“啊，济南？”

济南，这个对于老朱来说再熟悉不过的地名，说是他的人生转折点也不为过，老朱回忆起自己当初驻防济南时在记者招待会上夸下的海口，以及自己当初弹尽粮绝时抢夺城内百姓的粮食还纵兵屠杀了不少抵抗的群众，累累血债，如何偿还？一想到这里，他惶惶不可终日，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般蔫巴下来。

他不会趁机报复我吧？不，不会，他不敢。可万一呢，现在他是管事的，我是犯人，他要是想动手，不随时都有借口？可他毕竟是共产党，我想还是想探探口风。

于是一天清晨，老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拖着沉重的步伐主动找管理员谈话。他来到了管理员的办公室前，哆嗦着喊声报告，得到回应后推门而入。

“是老朱啊，有什么事吗？”管理员放下手中的文件问道。

“你…你认识我？”老朱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当然，我在这里工作自然要了解你们每一个人的情况。”管理员微笑道，这位年轻干部的脸上显得自然表情让老朱更加不解。

“既然如此，那我在济南被俘前…做的事，你也知道？”

一听到这里，管理员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转而表情严肃起来沉默片刻后说道:“是的，我知道，你在济南城杀人放火纵兵抢粮对吧。”

原来他都知道！

老朱顿时像筛糠般颤抖不已，呼吸急促，但事到临头已无计可施，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呆呆地看着管理员严肃的脸。

管理员见状，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深深叹口气道:“说真的，如果是以前，我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因为我家六口人除了我…都被你们在济南杀害了…”

管理员声音颤抖着，他拍拍老朱的肩头接着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害怕，对不对？”

“是…”

管理员再次沉默后劝慰道:“你放心，我既然是管理员干部，就一定会履行职业，你，不用担心。”

怎么可能？

“现在你真的…不恨我？”

“共产党人光明磊落，恨，但我更恨的是那个万恶的旧社会，你也是旧社会的受害者。我们既然砸碎了旧的国家机器，就要为建设新的国家而努力，你如果心中有愧，就好好改造争取人民的原谅，我们相信你。”

管理员的一席话，如同钥匙般打开了老朱内心的最后一把枷锁，他悔恨当初，两膝深深的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洗刷的不仅是他那饱受煎熬的内心，更是他那旧以污浊的灵魂。

日暮西斜，老朱告别管理员，脚步坚定而有力，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终于释怀，彻底告别遗憾。他望着火红的天际，走向光明，走向人民，走向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