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京口不过一江之隔的建康城内,尽是一片王气煊赫,不过此王气非彼王气:天子的王气是黯然消沉了,王家的名气却是蒸腾日上了。
三个月前江陵城破,萧绎身死,梁国江山风雨飘摇,幸而太子其时不在城中,王僧辩就扶立幼弱的太子萧方智为帝。
手握重兵又有扶立之功,他便自然而然成了全国之内权势滔天的人物。每天登门拜访的公卿要员,前后接踵,络绎不绝。而四方百姓,也都把他看作是支撑梁廷的柱石,力挽狂澜的国士。
但这个炙手可热之人,也绝非都如外人想象那般时时都是一副充满威严、令人生畏的模样。
譬如此刻在家门之内,他就正陪着儿子嬉耍:王僧辩拿着一把孔明锁,在后院里不断小跑着,引得王家公子王顗跟随其后,一边追逐父亲,一边稚气十足地喊着:“阿父,阿父,把孔明锁还给我嘛,我还差几步就能拆下了。”
而王僧辩每听到儿子如此说,便摇摇头,故作正经道:“你跟我去京口,去了我就给你”。
王顗一听,急的快要哭出来,反复跺着小脚:“我不要娶妻,我就要玩我的孔明锁!”又在原地呆了片刻,见父亲始终不给,才一脸委屈,极不情愿道:“好嘛好嘛,孩儿便依了父亲。”
这一切,若在外人看来,只怕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王司空平日里威严肃穆,端正有仪,所出之令无人胆敢不从,可怎么对自家儿子,竟然如此骄纵宠溺?父母命孩儿同往,竟还要百般哄劝才得行。而这个王家公子,怎么年已十一,还像个稚子般,耽迷于这些孩童玩意儿,哪里有他父亲为人谨慎的十分之一。”
但是在王府之中的人看来,实是见怪不怪。王僧辩对待外人,或严厉孤介,或时有刻薄,但对待这个独子,却是一如既往的溺爱,既怕打疼了,又恐骂坏了,好似这个半大小子是陶瓷做的,是白玉雕的,一碰就会碎裂、一摸就被污染。
儿子不喜读书,专好玩乐,他虽然心中忧虑,却是毫无办法。他们父子二人,十几年间就是这么过来的。
王府的小厮奴仆好久才盼来这个少爷就范,也就不用再苦苦等候,收拾了行装就随着王僧辩父子一同赶赴京口,去往陈霸先的府邸。
王僧辩在船上反复叮嘱王颁:“要端正,要知礼,要管住你的少年心性。”
王顗都是歪着脑袋假装在听的样子,其实双目早就到处乱瞟,看着四周的风景,也不知到底听进去了几句。如此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大船就已靠岸,再行走片刻,就抵达了司徒府。
司徒府上,食宴、歌舞均已准备完毕,只等待着今日最尊贵的客人到场。须知任何会宴,一个人到达时间的早晚都与他的身份有着微妙的联系,但凡身份轻贱、地位低微的都须早早赶到,以示恭敬;而姗姗来迟的往往才是宴会的重头人物。
王僧辩便是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主角,而不是今天的小寿星——方满三岁的陈翾飞。
王僧辩一边命令下人将数车的财物、衣锦、钱帛等聘礼送往陈府,一边昂首前去。他的一只脚还未踏进门槛,就听得陈府之中,由外至里,一连串的叠声不停报道:“王司空,驾到!”众人无论年岁多大,官居何职,都纷纷停下手中的忙活,断掉口里的话头,小跑到阶下相迎。
礼数的周到令王僧辩颇觉满意,他露出一张极为罕见的笑脸,拱手道:“适才家有急事,连累陈公久候,老夫罪甚!”
“明公这是哪里话,咱们二人,而今往后,哪里还需这般计较。”
王僧辩听出了陈霸先的言外之意,慰然一笑,想来这门亲事他是欣而接受了。
全体宾客依次入席之后,便由梁国而今最具权势的两人,各开话头。在朝中任职的,都借此机会探听风向。而陈家的亲戚眷属,布衣之身的,无处插言,便只得尴尬地饮酒食肉。
唯有陈蒨急欲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对时局发表了许多独到的见解,引来坐客一片称赞。王僧辩也在心里暗惊:“早闻陈霸先族中子弟多是人中龙凤,而今看来,果然不虚。幸而他还有一子一侄被魏人掳去了,不然我王家自我死后,更难有人能与其争衡。”
王僧辩想着,又无奈地看了下自己身旁左顾右盼的儿子,心头咽下了一丝酸楚。
说来也巧,众人或叙国是,或叙前史,或谈风月,或谈见闻。都把此次宴会名义上的主角小翾飞置之一旁,全然不睬。小翾飞依偎在章要儿身边,见这一群大人们推杯换盏、吵吵闹闹,自己则是一脸的茫然无助。
宴酒已是过了三巡,最后才由王僧辩把话题移到求亲一事上。
众人虽是早有心知肚明,但此刻听王僧辩亲口说出,还是连声道贺,当是天降之喜一般。如陈霸先及其僚属,均是欢欣鼓舞,喜结强援。与此事无关之人,也乐得装作一副媚态,道出一声恭喜。
唯有章要儿,在这同样一声假笑里,是带着不甘与心酸的。
她见众人把翾飞冷落了,怕她幼弱的心里会难受,便以玩笑的口吻对众宾说道:“我家翾飞,离家出嫁虽是十多年后的事,但我这个娘亲,眼下还颇有些舍不得呢。我这个女儿,虽只年仅三岁,但却伶俐得紧,不若我便让其读几句诗文,以助酒兴。”
众人见章要儿如此说了,也只得做个顺水人情,让小翾飞展示一番。
“翾儿,念段《千字文》给娘亲听听。”
陈翾飞听言,立即从母亲怀里跳出来,奶声奶气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润余成岁,律吕阴阳….”
陈翾飞才念到一半,众宾已是大为惊奇,各自拍手叫好。但这时的称赞,却不是照顾主人脸面刻意逢迎出来,而是基于真情实意从内心发出的,要知这《千字文》虽是寻常蒙教之材,但对于一个年仅三岁的孩童而言,实在是非天降其才而不能为。
陈家人里也有暗自惋惜的:“若此儿为男儿身,当是我陈氏宗门又一英秀。生为女子,实是可惜了。”
章要儿此时满脸都是作为一个母亲的骄傲,但陈霸先却在心里暗自责怪章要儿,为何此刻要在众人面前,夸耀其能。
与他持着同样心态的还有王僧辩,他把这看作是对自己儿子也是对自己颜面的羞辱,众人谁不知道他这个儿子不读诗书,长得与人齐肩般高了还有许多字词不识得。
眼下炫耀其女不是明摆着逼颁儿出丑吗?所幸众人均不敢建言王家公子也来一段,生怕得罪了王僧辩。
王僧辩正庆幸着可以稍稍免却一点尴尬,却没料到儿子突然在这时嘟囔一句:“会背《千字文》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现今也会背了: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列...列张!”
王僧辩一时感到羞辱感难以复加,他的位极人臣、他的名列三公,全部都不重要了。此时他只是一个父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的父亲。
他在底下狠狠对着儿子的大腿猛掐了一下。憋红了脸,颤声骂道:“你今年多大了?会背《千字文》这种东西,很给我长脸吗?”
王顗半是因为疼痛,半是因为好久没见父亲责骂自己,吓了一跳,两滴晶莹的泪珠瞬时滚出眼眶:“阿父!”
“别叫我阿父,你就老老实实呆在位置上,一句话也别说了!”
王顗见父亲如此盛怒,虽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还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只是傻傻地呆在位置上,看着地面一声一声的抽噎。
王僧辩这一怒,令会场气氛顿时降到最低。众人沉默也不是,劝说也更不便,陈霸先更是颇觉尴尬,几番端起酒杯,想移开话题说点什么,最后却又都止住了。
只有陈蒨在心里暗自得意:“你王僧辩纵然此刻权倾一时,但终究是要败在子嗣手上的,又拿什么和我们陈家人比。”
也只有章要儿一人心底在滴着血泪:“翾儿如此聪明懂事又惹人怜爱的小家伙,长大后竟要嫁给这么个蠢笨无学的傻夫君。”
王僧辩在余下的时间里,觉得坐下这具名贵的虎皮席垫,每时每刻都在生出尖利的刀刺,一根一根地扎向自己身为人父的自尊。
酒食尚未端送尽至,为他精心准备的乐舞也没来得及演示,他就肃然站起,行礼告辞。
也不让陈府的人迎送,一起身径直就往外赶,身后一个满脸丧气的少年在小跑跟随。他走在归程,反复计较得失:亲事虽然最终是定了下来,但这场宴会最后留给他的,只剩下了屈辱。
他一边空自叹息,一边对着奴仆撒气:“早知如此,我何须亲自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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