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安说,在这个世界上她第一喜欢宋玥,第二喜欢吉他,其他的都比不上。
那一年宋玥十八岁,穿着旧得发黄的白棉布裙子,叼着一元钱一根的冰棍追着许安打闹。许安一边笑着求饶,一边摆手往后退,避闪不及,两人一起倒在还未播种的麦田上。冬天留下的麦茬被翻进土里,作为下一轮麦子的养料,露出泥土的部分刺得宋玥裸露的小腿生疼。
许安摊“大”字躺在满是泥土味的麦田上,早春的阳光映入她浅琥珀色的瞳孔。她伸手盖住眼睛,又伸另一只手去拉宋玥的。宋玥弯着唇角把手递过去,许安便紧紧有力地握住。最后一口冰棍融化流入宋玥的喉咙,沁心的丝丝的甜。
她们牵着手从麦田归来,像往常一样在村口的丁字路口松了手。沿街一溜两排屋,宋玥在街头,许安在街尾。许安常说宋玥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这垃圾堆一般的小村子,才住在村口天天往外望。宋玥就笑着说那我带你一起走。许安手舞足蹈计划着要带上她的宝贝吉他,如何一路唱一路流浪,陪宋玥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一遍。宋玥总是不说话,安静地笑着,心口却微微地疼。如果不是许安,说不定是有机会的。
宋玥挥别许安后进了屋,在门后站了许久才进里屋。刚一抬头就撞见那个男人阴得滴水的脸。母亲在后面牵着那个闹腾不休的孩子,一边挂着对男人的讨好的笑,一边呼令宋玥:“快去做饭,小宝饿了。”
母亲是怀着她的时候遇到那个男人的,未婚先孕和人私奔又被扔在半路,那个长母亲十余岁的男人捡了被遗弃的母亲,带她回到这里。一开始母亲也是很爱她的,但她和男人的孩子出生后,她们的母女情分便淡了。
饭桌上,宋玥一言不发地吃着饭,小宝一边吃母亲喂的饭一边兴致勃勃地讲小学里发生的事。宋玥本不关心这些,却被他一句话僵住了身。“我放学去麦田玩看见宋玥和街尾那个女的了。”母亲笑着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不是让你不要和她接近了么!”
宋玥捏着饭碗闷声回答:“我们只是聊了一下。”
“她妈干过什么勾当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次是婊子,一辈子都是婊子,生下来的女儿也不干净!”
“哈哈哈,婊子配杂种!”小宝在一旁拍手大笑。
宋玥发誓她当天是真气急了,推了一下小宝,她忘了小宝后面就是楼梯,更没想到楼梯口放着一块准备压菜坛的大石。当小宝嬉笑的脸变为惊恐,当他正好磕在石头上,头下流出暗红的血的时候,宋玥只觉得很惊异:不过轻轻一推,那个总朝她丢图钉,撒谎诋毁她的小宝就这样死了?
接下来的一切对宋玥而言就像一场梦,不论是那个男人红着眼睛掌掴她骂她绝后,还是母亲跪在小宝旁边哭得声嘶力竭。不论是邻人从窗外投入的惊恐而戏谑的目光,还是小宝渐渐变凉变苍白的身体,都已不能给她更大的感触。她只觉得母亲好可怜,她也好可怜,许安好可怜,许安的母亲也好可怜。大家都是被人遗弃的垃圾,好辛苦地生活在这条陋巷里。是不是一了百了会比较好。
在她被踢出家门,屋内只传来悲恸痛苦的时候,才知道消息的许安匆匆跑来。她牛仔裤沾了泥还没换,应该是刚洗了头发,脸颊潮湿而冰凉。
“宋玥,我在呢。”许安抱着她身体颤抖。
听她开口说话宋玥才知道她哭了。宋玥想说她自己没事,却喉头哽咽着说不出来。
他们终究给小宝发了丧,没有把事情弄大,却要求她换一所学校。传单上的学校地址在A市,“至少让我们眼不见吧。”母亲背着她,语言冰凉。
宋玥同意了。
在上车前三两分钟,宋玥还是跑向了街尾。她把学校传单从窗子里塞给许安,仰着脸没有表情:“我要 转学了。”许安把她宝贝吉他的拨片给了宋玥:“你好好过,我得空来见你。”宋玥点头,又仓促地说了再见,便应催促声而去。
宋玥坐了许久的车,中间又换乘了好几次,一路颠簸,胃里直反酸,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了学校。那个男人一路上不曾说过一句话,像交接物品一样把她交给负责人,签了字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学校是全封闭式的,围墙很高,上面还缠着铁刺网,必要时候还能通电。学校里只有几个老师,三两个校领导,还有几乎和学生一样多的小混混似的助教。学生穿着一致的病号服般宽大的校服,每天上九堂课,其中除了走形式的文化课还有三堂劳作课,做一些简单的手工品供学校贩卖。
饭菜是很差的,粥有时候甚至是馊的,馒头里偶尔也会有些奇怪的东西,分量和人数不成正比,吃得慢就吃不饱。吃完晚饭后二十分钟是自由活动时间,也就是“放风时间”。宋玥常在这时候拿着许安给的拨片发呆。
这样住了二十多天,某天早上学生们突然被紧急集合。学生们列成一个方阵一个女孩被几个助教推搡着摔到他们面前。一个西装笔挺的领导严厉地指着她大声喊:“这位同学,不满学校的苦心教育,竟然想逃出去,严重违反了校纪校规,特此警告,希望全体同学引以为戒。”
女孩被尘土弄脏了衣服,扬起青肿的脸,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一个助教抬脚踹了她一下,另一个则狞笑着去扯她的衣服。其他学生都低下了头或转过身,百来号人,竟无一反抗的。宋玥望着女孩单薄而无助的身影,直觉得心口发凉。
女孩仍在反抗,助教恼羞成怒地猛踢了一脚,女孩滚到宋玥面前的空地,咳出了一小摊血。宋玥终于看不下去上前护住她,女孩的脸青肿了大半,嘴角还带着血,瞳子是淡琥珀色,很有许安的影子。
估计是不想把事情弄大吧,领导匆匆宣布解散,那几个助教狠狠瞪了她俩几眼,悻悻而去。
过了几天,到了一月一次的通信报平安时间。四部老式电话,学生排成四列安静等候,每人五分钟。助教在电话旁守着,一旦学生表露回家念头就拔断电话线。
宋玥自然是不会打给母亲的,想来她也不愿意再听见她声音。许安是有一只手机的,翻盖,黑色,功能很少但打电话还是可以的。宋玥拨通了那个号码。
“嘟——喂”电话线那端传来许安的声音。
“许安,我是宋玥。请你先安静听我讲。我在学校里,学校比宣传的更加山清水秀,老师们都对我们很好。家里爸爸身体怎么样?小宝在学校有乖么?”宋玥哽咽了一下,“许安,好想再和你去一次麦田。你要好好的。”
“……”电话那端的许安沉默了一会儿,“好,我知道了。宋玥,我知道了。会有机会的,你要好好的。”
宋玥掉下泪来,说了再见便放下了电话。
许安买了宝贝吉他,带着所有钱坐好久的车到警察局报案。警察说她无理取闹,不由分说把她赶了出去。同样被赶出来的还有一个找走失的孩子的大叔,丢了好几年,连妻子都已改嫁,只有他还在坚持。
许安和大叔坐在马路牙子上沉默着。
“……闺女,你刚刚说你的朋友被非法囚禁了?”
许安惊愕地偏过头,扑通一声跪下,淡琥珀色的眼里涌出泪来:“A市,山区,宋玥她随时有危险!叔叔,请你帮帮我……”
三天后,凌晨,熟睡中的学生被喇叭声吵醒:“请同学们迅速穿好衣服,到操场集合。”助教冲进门来,粗鲁地把她们从床上拎起。
“要来了,要来了……”那个曾经被宋玥护下的女孩有些病态地说。
“什么要来了?”
“男的送煤矿,女的卖山区。反正我们都是被抛弃的人。打了电话道了别,就可以上路了。”女孩脸色苍白,淡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绝望,“我们跑不掉,都跑不掉……”
喇叭声又响起,指挥学生们排队。男的一队,女的一队,按高矮依次排列。紧闭的校门打开,外面停着几辆运货大卡车。
宋玥的心抽痛起来,她好想念好想念许安。
宋玥攥着许安给的吉他拨片,挣扎着要不要和那个有许安般相似瞳孔的女孩反抗逃跑。老师们都不在,几个领导在负责指挥,助教有一半在操场上管理秩序,另一半在搜查宿舍是否有人员遗漏。
火光是在这时候升起来的。
不能叫食堂的低矮平房内储存着作为燃料的干草,许安暗自庆幸最近几天都没有下雨,否则草料受潮就烧不起来了。
三天不眠不休的寻找,让许安终于发现了隐于这座大山深处的罪恶场所。大概是事态未有败露,也不便大规模翻修旧校舍,许安和大叔合力在老化墙壁裂缝中砸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拨通报警电话,许安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了学校所处的位置。
望着学校外停放的货运大卡车,许安预感今晚将有大事发生。
不能在等了。许安钻进了洞中。
原本镇定自若的领导现在正慌乱地指挥助教灭火。晚上山风很大助长了火势,校内基础设施又很差供水不足。学生乱作一团,几个助教勉强维持着秩序。
“宋玥,我是许安。”许安趁乱找到宋玥,有力地握住她的手。她浅浅的淡琥珀色瞳子里映出火光,温暖而明亮。
许安拉着宋玥往校舍中挖好通道的地方跑去。宋玥慌乱间拉过那个沉默的女孩一起。
“宋玥,我只能先救你。对不起,其他人我暂且顾及不到,不过我已经报警了。外面有个大叔会接应你,他人很好,可以放心。宋玥,等出去了我就和你一起去麦田。”
许安淡琥珀色的瞳子在散发柔柔的光,宋玥几乎不假思索地便想脱口而出好。“她们在这里!她们要逃跑!”那个一直沉默的女孩突然大声喊叫,“既然不能一起逃,就都留下吧,反正都是被丢弃的人,哈哈哈……”女孩仰起头,眼神中带着几分癫狂,瞳子早已浑浊不堪。
助教应声赶来,领导有些气急败坏:“抓住她们!一个也别放跑!”狭窄的小房间里开始涌进一波一波的人,许安一边费力和他们周旋一边大喊:
“宋玥,快跑!”
“许安!许安!”许安的身影被困于重重人影之下,宋玥捕捉不到。
许安突然奋力冲出人群,拉着宋玥将她强行推入洞里。
“宋玥,快跑!如果我不回来,麦田……”许安的身体突然被一根钢筋刺入,渗入的血很快漾开一大片。许安费力堵住洞口,将宋玥护在洞外。
“麦田只能由你去看了。”许安喃喃道,可宋玥再也听不到了。许安承受着无休止的踢打,却已不再觉得疼。她眼前只浮现出那一片麦田。在麦苗抽穗,一片绿意漾漾的时候,她曾吻过宋玥的脸。那样轻浅的吻,却是她心底最美好、最美好的回忆。
宋玥在洞外哭得断肠,大叔只能半拖着她先跑。那个有淡琥珀色瞳子的,说世界第一喜欢宋玥的许安,终于代替宋玥留在了那里。
警察总是来得很慢,带走了那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个已经发了疯的女孩。宋玥不恨她,只是没有办法再原谅。
宋玥替许安敛了骨,在麦田附近的树下筑了一个小小的坟。许安的母亲只安静地站着,没有流泪,宋玥知道她以后都流不出泪了。
宋玥把许安送的拨片系了根绳,悬在脖子上。许安曾说过宋玥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现在,她终于要代替她最爱的,也是最爱她的许安,去把那些她们想去的地方,都流浪一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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