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化

作者: 乌啼_ | 来源:发表于2024-09-23 09:18 被阅读0次

    “喂?”我接起电话。

    “雨荷,是我。”电话那头是张畅的声音,我有些惊讶,毕竟我们已经许久没联系了。

    “我要结婚了,希望你能来参加。”她接着往下说。

    “啊?”我更惊讶了。

    “明天我要回一趟家,我想着早点出发先去广州跟你呆上一会儿,下午再开车回家,你有空不?”

    我想着店里明天要到许多新衣服,大概会很忙碌,犹豫着。

    “最近我常常梦到我们大学时候的生活,那时我们既同班又同一个宿舍,甚至还睡一张床,你睡上面我睡下面,每天形影不离,有说不完的话,真怀念啊!”她的话语同样把我的思绪往逝去的时光中带,我情不自禁地也感慨道:“是啊!”

    “那你明天能见我不?”她话锋一转,言辞近乎恳切。

    “成。”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只好应下,又或是我心底里也想见她。“结婚的事?”我问。

    “明天同你说。”

    挂了电话,我朝李欣发去信息说了此事。她很快回复:“你只管去,衣服我一个人慢慢弄就行。”我又发去:“散了我就尽快赶回来。”她又回复:“难得见一面,不着急。”我最后发去一个玫瑰的表情。放下手机,我继续吃起面前的盒饭。几片娃娃菜,一个鸡腿一个鸡翅外加一个鸡蛋,还有不多的米饭,二十块,盒饭也涨了价。生意却惨淡。这间我和李欣一年前一起开在繁华商业步行街里的衣服店生意一直不温不火,去掉房租分下来一人也就是一份工钱,近两月更是只能勉强赚回房租。得,全成给房东打白工的了。经济形势自疫情以来一直不好,原以为开放之后会是一波机遇,才与李欣二人商量着开了这家店,没想到经济形势不好转不说反而更是雪上加霜,当初省吃俭用辛苦加班好几年攒下来的十几万块钱投进去不说回一点本,连盈利都困难,可现在收手那十几万块又几乎必然是血本无归。诶——真是进退两难!手里的鸡腿也仿佛没了味。“叮咚!欢迎光临。”门口的感应器响起,一位四十岁模样的女人走进了店里。“你好,需要什么?”我用极好的语气问她。“我瞎看看。”她冷冷地说。既如此,我继续低头吃饭,余光时而瞟向她。她拿下一条牛仔短裤比划过,扔在了一旁。接着是短袖,背心,长袖,裙子,总之各种各样的衣服她都拿下来比划过,扔在了一旁。我强忍着不满,没说什么。她的目光最后终于在一件连衣裙上停留,她看了许久,东比划一下西比划一下,开了口。“老板娘,这多少钱?”她问。我说一百八十八。她有些吃惊,又不断摸着连衣裙上各处的料子,“这要一百八十八?”她又问。我合上吃完的盒饭,走到她面前一把夺过衣服,学着她的模样在上面摸了摸。我说这样的料子,一百八十八几乎就没赚你的钱了。我说得底气十足,毕竟大多数的衣服店毛利都在五十以上,而我们这里却只有三十的毛利。她却胸有成竹地说:“一百二十八。”我说算了大姐,你上别家买去吧。她看着我,短暂迟疑了之后说:“那一百四十八。”我说大姐咱各退让一步,一百六十八,要你就拿去,不要就算了。她犹豫之后付了款,走了。我去收拾刚才被她翻乱的的衣服,有些已经掉在了地上,我捡起来拍了拍灰,又朝她的背影看去一眼。好歹是挣了她二十几块。

    晚上我收完工回家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直想着那通电话的事。没想到不过一年多没联系,她就已经要结婚了,一年多前她还在......我的的头脑中有许多疑问。此时手机发来信息,张畅说:“我明天九点出发, 顺利的话十一点到你那里。”我回复:“好,开车要小心。”我点开她的头像,看到她的个性签名:“条条大路通罗马。”过往的记忆如一道强力的旋风席卷而来,我很快便被卷了进去。

    “条条大路通罗马。”张畅戴着天蓝色医用口罩,半张脸看着我说。“可也不只剩下这条路了啊!”我有些激动,一旁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待到他们都转回头去,她说:“其他路没有尽头,就好像走不到终点。”“但这条路实在是......”对于自己大学以来最好的朋友,我实在是说不出难听话。“实在是下贱。”她自己把话接了过去,“但我欠了二十万,早已抬不起头了。”说着,她叼起一支烟,点着。我很惊讶,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抽烟。“刚学的,不然那几天我肯定熬不过去了。”她吸上一口,吐出的白色烟圈飘向天空融入黑暗中。我问:“刚卖掉火锅店那一阵子?”“嗯。那一阵我有好几晚睡不着觉,想到海边去。”“我怎么都不知道。”“你当时刚跟凌风处着,我不想打扰你们的生活。”凌风是我当时的男友,后来分手了,那一阵我刚与他同居。“我爸妈那时也在闹离婚,不过是很无聊的事,却闹得很大,每晚都打电话要我回去主持公道。”她的眼睛有些红了,剩下的半张脸我无法看到。我轻轻抱住了她。“我手头里还有五万,你先拿去还掉那些急钱,剩下的十五万咱再慢慢来。”我说。她惨笑着,面色苍白如骨灰,不住地摆手。

    她成了卖身的女人。

    她的客户是在网上找的,流程还算简单。首先是去各大平台和论坛发布隐晦信息,待别人私聊自己。接着双方在私聊里谈好价码服务,再互换照片视频“看货”。若是一切满意,双方便说定一个时间地点见面。然后是见面,一是要见到人,有些人到最后并不会来,二是要“验货”,看对面那人与照片视频中的是否相符,最起码不能相差太大。张畅这头大概是“对板”的,毕竟她长相身材一向出众,照片也并未太修过。再不济若是客人实在是瞧不上她这张脸的,戴上口罩半张脸示人就是。至于男人那头就更是无所谓了,她只关注于谈好的价码,毕竟这对她来说只是生意。“好看与否高不高大又有什么紧要,还不是一样的一根棍子!”她对我这样说过。因此对她来说其实生意成否只在第一步,也就是价码与服务。服务的话她有三个要求,第一要带套,她可不想染上性病,第二不走后门,拉屎的地方怎么能乱捅,第三一次只接一个人,她还是要点脸的。因此要这三个服务的客人在她这免谈,加钱也不行,这是底线。其次是价码,大概是一晚一千到三千之间吧,这取决于行情,也取决于客人愿意给多少。由于这些都是事先就谈好的,因此基本上只要顺利见到了人的,都可以走到流程的最后一步。开房,结账。

    这些都是我自那半年后与她坐在咖啡馆里时听她说起的。“雨荷,你知道吗,那二十万我连本带息都还尽了。”她眉飞色舞地说。我大概是笑了吧,总之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是否该为她感到开心。“按这个速度,半年后我就能买辆宝马,驰骋在全国各地的马路上了。”她顿了顿,接着说,“然后只要再干一年,我就能回家里起两座新房,一座自己住,一座给我爸妈,到时候你一定要来我家玩。”她滔滔不绝地说着,那模样让我想起疫情之前她同别人合伙开的火锅店就要开业时的样子。那时她也是如此兴奋地同我说着,还想过要拉我入伙,但那时我手头里没钱,同现在一样。也好在是没钱。火锅店开张不久,疫情爆发了。封城,禁止堂食,部分堂食,政策的种种限制接踵而至,房租却是分毫未少。那时鉴于特殊困难时期,国营单位租金政府统一三免三减半,也就是免去了四个半月的房租,可非国营单位政府鞭长莫及,就只能提倡了。可提倡这种事向来是不大有用的,更别说是涉及到钱的,谁他妈会嫌自己钱多,因此房租自然是一分未少。人工倒是可以少付一些,但再怎么少总归也还是有一笔,何况那么多人加起来也就积少成多,算不上少了。重重阻碍之下火锅店的开业自然是出师不利,上来就先赔了半年的房租和人工。半年后堂食总算是恢复了正常,但疫情之后经济形势早已今非昔比,下半年多数时候火锅店依然是门可罗雀,只偶有几天反常能够满桌,排队更是几乎从未有过的事。临近过年时,火锅店只好悻悻关了门。清账盘点后,一年前她投进去的二十万打了水漂不说,反倒还欠下了二十万债款,若是再算上她这一年不是开火锅店的话该有的工钱,一年下来她保底净亏了五十万。而那与她合伙的朋友只会亏得更多,毕竟她比她多持了两成的股,出了更多的钱。但她却比她要忧愁得多。那朋友是独生女,父母皆是本地人,几十万对她来说虽然也不至于无关紧要,但终归还只是卡上的部分余额,她手头还剩有许多的钱。但对她来说这起始投进去的二十万却是省吃俭用好几年才攒下来的命根子,现在不仅命根子丢了,还倒欠别人一根命根子。“唉——”那时她说到这里只是不住地哀声叹气。那之后不久,大概四月时,她决定踏上那条路。

    时间又过去半年,她开着宝马到广州来看我。

    她带着金项链金手链,穿着名牌衣服提着名牌包,戴着墨镜。“你像个贵妇了。”坐上车时,我说。“除了这两个金的,都是他们送的,还不知道真假。”她撇了一嘴说。车里的冷气很足,可现在不过才四月天,于是我把温度调高了些。“这车,怎么样?”她问。我四下环顾,感觉各方面都挑不出瑕疵来,毕竟我也不懂车。“感觉挺不错啊。”我说。“毕竟要......”她张开右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你这半年又赚了五十个?”我惊讶地问。“没有啦,首付一半而已。”她的烈焰红唇微笑着,墨镜遮盖住了她此时的神色。“大概只赚了三十几个吧。”她补充说。半年“只”赚了三十几个,已经是我三年的工资了,我有些不是滋味,不知是因为羡慕还是嫉妒。“是都能赚这么多,还是你是例外?”我问。“我应该是会赚多一些。”她说,“我的回头客不少,他们都说我像他们曾经认识的女孩。”“这还有回头客?”“有。一般出价高的那些我都会更用心留住,他们很容易发展成我的回头客。”“他们出多少?”“五千,八千都有,还有个出一万的,但是他只来过两次。”两腿一张,一晚上一万,这钱可真堪比大风刮来,我想到自己累死累活一个月也才勉强拿到一万,感到不值。尽管张畅的外貌身材确都在我之上,正式交往过的男友也比我多得多,大概也比我更会讨男孩子喜欢,但我想若是我也去卖赚得应该也不至于比她少太多。“其实那些都很简单,男人说来说去也就是那根棍子的事,你给他弄舒服了,他下次自然会回来找你。”她打右转灯,将车驶入商场地下车库里。“我......”剩下的话我还是说不出口。我心里名为“礼仪廉耻”的防线悄然松动着,“物欲横流”正发起猛烈地攻击。下车时,我冷汗直流,招架得气喘吁吁。张畅担忧地靠了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问:“雨荷,你怎么了?”“没,没事。”我的心跳得很快。“你的头很冰,出了很多汗。”她依然忧心地看着我。“车,车里太冷了,走一会儿就好了。”我们一起朝电梯间走去。电梯门开,里面满是男人,我和张畅挤进刚才走出来的男人留下的空挡处,夹杂在众多男人之间。我想到自己若是也走上那条路的话恐怕就要被这许多形色不同的男人压在身下,顿时感到呼吸困难,数次喘不上气。所幸电梯到了一层,门开,我赶忙逃出了电梯。在宽敞的商场里走过一圈后,我的呼吸逐渐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后背还隐隐有一阵阵凉意。我后知后觉地感到庆幸,庆幸于自己刚才没有让那个可怕至极的想法脱口而出。后来我们一起去吃了海鲜,聊着大学时的事,饭后她执意要买单,我没有抢赢。

    从此之后我开始刻意疏远她,直到不再联系。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吵闹的来电铃声吵醒。接过,是张畅打来的电话。

    “我到你这停好车了。”她说。

    已经十一点半了,我竟然睡了这么久。“你上来坐会儿吧,我还没刷牙洗脸。”我说。

    她说:“不用,我在车里等你就行,我停在四栋这里,你走过来就能看到,车还是那辆车。”

    “成。”挂了电话,我火速起身刷牙洗脸换过衣服,临出门前再对着镜子整理衣服。我看到镜子中自己那已不再年轻的脸。算了,还是再打个底吧。我又简单打了个底,涂了口红,加上刷牙洗脸总共花了二十分钟。我穿好鞋下楼,关门前我留意到客厅里东西已经杂乱成堆,许久未收拾过了。关上门,我顺手提走了昨晚清出的垃圾。

    “你吃过没?”我熟练地坐进副驾驶位,问她。她依然带着墨镜,只是衣服包包都换成了寻常的款,金项链也没戴了,倒是金手链还在手腕上。

    “还没。”她转过头来,藏在墨镜下的双眼上下打量着我。“你胖了。”她说。

    “作息太乱了,”我掂量掂量着自己腰腹上的赘肉,“还时不时吃宵夜。”说完,我也打量着她,“你倒是瘦了。”

    她无奈笑着,问我吃什么。我说去吃那家菜馆吧,你去深圳前我们常吃的那家。她说好啊,踩下油门启程。那家菜馆离得不远,一会儿就到了。附近没有停车场,她索性就把车停在路边,摘下了墨镜。我们坐下点了四道菜,皆是我们曾经爱吃的菜。店里的装修未曾变化,老板娘也还是那个老板娘,只是看起来多了几道皱纹,老了些。我与张畅对坐在不大的桌子上,她看起来也老了些,皮肤不再如以往那样细腻白皙,脸上有憔悴的痕迹,但那双星星般明亮的眼倒是依然如故,炯炯有神。只要还有这对明眸,她就依然称得上好看。店里的客人不算多,我们的菜很快被上齐。按说此时正值饭点不应如此冷清,犹记得以往每次来这家店时都要排上一会儿的队。大概也是受那过去了的疫情影响了吧,尽管早已彻底放开了管控,但这经济的低迷却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味道倒是依然如故,该淡的淡,该辣的辣,牛肉炒得恰到好处不生不老,鱼头焖得口感鲜美回味无穷。吃过结账时,我硬抢着买了单,一百六十六,价格是涨了些。出了菜馆的门,她说还是去那喝会茶吧,她傍晚就要走了。我说行,我也好久没去了。她打开导航,大概五分钟的路程,很近。车依然停在路边。我们找了处靠外的角落坐下,一旁的几张桌子都空着,这头只坐着我们俩,很适合说话。我们点了一壶玫瑰花茶,六十八元,很不便宜,但好处是可以无限加水,尽管泡到后面会有些没味,但也足够应付一下午了。记得那时我们四个每逢周末便常带一副牌来到这里点上一壶茶,打一下午的牌。那另外两人分别是当时我和她的男友,后来都分了手,过去事了。

    一壶淡红色的茶被端到我们面前,还带来了两个精致的茶杯,上面有花的图案。那是一朵绽放开来的紫色荷花,很是好看,那时我竟觉得土。我举起杯子来抿下一口,熟悉的淡淡花香。“那时的日子多好啊。”她感慨道,我知道她是在说那时我们四个常来这里的时候。“雨荷你知道吗,前阵子他还找过我。”我知道她说的是她那时的男友。“诶?”“他问我在哪,这几年在做什么,想来见我。”“他怎么突然又想见你?”“我没问,大概是想找人结婚了吧。”“那你怎么回他?”“我没回。”“哎?”“我不知道怎么回,总不能说我这几年在卖身吧。”说完,她苦涩地笑着。我没想过她会把话说得这样直白,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又喝下一口茶。真烫,我忘了这茶是刚倒出来的了。“你昨天说你要结婚了?”我想起昨晚她电话里说的事,正好也能把话题引开。“嗯。日子都看好了,下个月十三号。”今天也是十三号,正好还有一个月时间。“这么近?”我说。“觉得很突然吧?”她问。我点头。“我去上个厕所,回来说予你听。”她起身朝厕所去。“你好!”我朝刚才帮我们上茶的女孩喊道,她转过头来,“帮我们加点水。”我说。

    她要嫁的男人叫李实,与张畅是在床上认识的。这是好听的说法。李实是嫖客,张畅是卖淫的,他们是嫖娼认识的。这是难听的说法。爱咋说都行,这无关紧要,总之二人在一年前认识了。那时我已跟张畅断了联系。

    李实对她可谓是一见钟情,第一次约完便接连约了她一周,这用行话说叫“包周”。他每晚都向她表白,她敷衍着从未当真。她不是没遇到过这样的男人,她也被几次“包周”过了,但那些人无一例外,一周过后提上裤子就走,只留下咸臭的汗水和数不清的装满精液的避孕套。当然还有钱。李实却是个例外,一周过后他又包下一周。又一周。满月了。那天他带着一大捧火红的玫瑰花,跪下来求她跟他交往。她答应了。他又央求她金盆洗手,好好跟他过日子。她也答应了。其实她早已萌生了退意。

    她的生活充满了太多的风险未知,犹如一艘在暴风雨里航行的小船。随时可能到来的法律处罚,事情若是败露父母羸弱多病的身体是否还能够承受,与各种各样的陌生男人独处一室潜藏的巨大危险,还有最常见的,也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性病。几乎所有卖身的女人都得过性病。尽管她已经强硬的要求所有男人都必须带套,但仍然会有几个趁她不注意时偷偷摘下来的。何况那些男人由于付了钱,都总是把她往死里干,出血是常有的事。因此她常常疑心自己已经染病。这各种各样的猜疑,担忧搅扰得她心神不宁,忐忑不安,如同一座大山整日压在她的心上,令她喘不过气。她在一年多后被彻底压垮,那时我刚与她断了联系。她去看了精神科,诊断出重度抑郁症,医生开下来一大袋药。大量的药片部分的缓解了她沉重的精神压力,令她舒心了些,但也给她本就由于高压而行将崩溃的身体免疫系统带来了更大的负担。她得了淋病。好在是发现及时,一天晚上她注意到自己的内裤里沾染了脓性分泌物,立刻去看了医生。在连吃了三周青霉素之后,淋球菌复查成阴性,算是治愈了。医生叫她可以停药了,但她不放心,私自又多吃了一周。这一个月里她自然是不再接客,也停了抑郁症的药。停药加上淋病的确诊使她本就抑郁的情绪雪上加霜,她真切地想要去死。有许多次她站在水库的堤坝上,想要翻过护栏纵身一跃结束这一切。但她最终没有翻过护栏。她想起家中的老父老母只生养了她一个孩子,无法决心去死。“那时候,我很想来找你。”张畅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疑惑地也看着她,思绪依然停留在她所讲述的过去时间段里。“但我知道你那时不想见我。”她自顾自说着,摆摆手,“就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磁场,会无形中影响身边的人,我想是那时我给你带去了不好的影响,才让你不想见我吧。”她猜中了,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默许。

    她似乎点了点头,又接着讲述。

    为了散心,她开车往来于全国各地,进行所谓的“自驾游”,为期一个月。一个月后,车贷,房贷如期而至。她那时刚在老家买了一处市区上的房子,分十年期,每月要还的不少,加上车贷每月光这两项就两万了。更别提还有生活费,她的生活费从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还过车房贷后清点余额,只剩下几千块钱了。她结束了旅途,一脚油门回到深圳。在经历了又一次极其痛苦的思想斗争之后,她向生活彻底投降,重又开始卖身。她早已习惯了两腿一张就能来钱的生活,心里再不愿意去做正经工作了。况且正经工作的报酬已远远无法负担起她的生活,不卖,又能怎样?她说服了自己。

    但复业不到半个月她就很快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她贬值了,没再接过两千以上的单,甚至有几单已经跌破了一千,在此之前她可是从未接过一千以下的单。一天她赤身裸体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恍惚间有些认不出来。蜡黄的脸,不黑的发,瘦到显骨的身,空洞无神的眼,那张被不知多少人吻过的唇毫无血色,性器官也由于高频次的磨损而满是岁月的痕迹。一个月后她第一次在床上崩溃了。一个半秃了头的男人在她的身上最后几阵颤抖过后,充满鄙夷地注视着她。你这样的,也值一千?男人说。她努力组织着语言想要反驳,却只吐露出几个不连贯的词语。男人把避孕套摘下顺手就丢在了地上,开始穿衣服。穿好衣服,他从钱包里取出钱就往天上撒,它们飘着散落到地上。你这样的,我五百就能找到。男人说完穿上了鞋子,朝她远远地吐了一口口水,摔门走了。口水并未吐到她,只是落在了地上。她起身缓缓走进了浴室,一遍又一遍地将沐浴露涂满身子,又一遍一遍地洗过。她忘记自己洗了几遍,只记得她洗到手指都起皱了之后才停止。她打湿纸巾擦试过男人留下的口水和避孕套所在地,里面的精液已经流出来了一些。她又用擦过的纸巾包住避孕套扔进了马桶里,冲掉。洗过手,她捡起散落各处的钱,数过,正好十张,看过,没有假的。她把它们塞进了包里,又洗过手。退了房,她开车往家里去,却不知怎得开到了海边。“那时已是半夜,我把车就地停靠在路边,下了车,走到沙滩上。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天上也不见月,海风徐徐从远方吹来夹带着死亡的气息,我闭上眼脚踩在沙滩上只是向前。冰冷的海水很快淹没了我的脚,接着是膝盖,就快要到裙子了。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从我身后传来,我睁开眼转过头去,看到一辆打着远光灯的白色小车正停在我的车后,喇叭声便是从那里传来。我走回到车旁,看到白车里坐着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拉下车窗,怯生生地问我前面是我的车吗。我点头说是,但我还不走,让她从一旁超过去。她指了指路中间的白线,说这是实线不能变道。我说这里没有监控,也没有来车。她摇头,请求我把车开走。我只好上车,用满是积水的沉重鞋子踩下了油门。后来我鬼使神差地到了家。”说完,她一口气闷下杯中冷了的茶。“你好!再帮我们加下水。”她朝身后的女孩喊道。

    “那女人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我说。

    “雨荷,你知道吗,我那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那女人长得很像我妈年轻的时候。而且我当时一直留意着后视镜,她始终紧紧地跟在我车后,但是当我拐出海边的路到主路上去时,她却突然就不见了。”

    女孩提来热水给茶壶里倒满,里面的玫瑰花已绽放开来。

    李实也就是在那时出现的,一个月后他们开始了正式交往。他的出现对张畅来说犹如和煦的阳光照进了满是灰尘的犄角旮旯里,带给她无限的光明与美好。他待她极其温柔,时刻注重她的感受,也对她敞开心扉,一切事都说予她知。他今年四十岁,离过婚,有个儿子,儿子跟娘,今年十二岁。他还开了个不大的公司,里头有几十号人,赚得说不上特别多但应付日常生活绰绰有余。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他,毕竟她看见他时从未有过心动的感觉。但她很喜欢待在他身边,这个憨态可掬的男人似乎有着某种魔力,带给了她无限的安全感,使她心如止水。她不必再担心钱的问题,房贷车贷李实一并帮她交上,也不必再如履薄冰的生活着,她不再需要做什么了。在他们交往了半年之后,他向她求婚,她欣然接受。

    “上个月他去我家下了聘礼,看了结婚的日子,下个月十三号办婚礼。”张畅的双眼射出光亮,那是对未来生活期许的光。我记得那年毕业我与她第一次来到广州时,她看着夜色中坐落在珠江边的广州塔,眼中射出的便是这样的光。“到时希望你能来。”她热切地看着我。

    “好。我一定参加。”我答应下来。

    日光绕过头顶上的屋棚斜射到桌上,椅子上,照在我们二人的身上,带来温温的暖意。太阳不再高高的悬挂在天上,而是掉落于半空,天已近傍晚,我们看了看时间,五点了。“不早了,我得启程回家了。”她说。我说是该走了,不然塞车的话回到家就得半夜了。我们各自喝光杯子里剩下的茶,上了车,她先载我往店里的方向走,我让她就停在商业步行街对面的马路,我自个走进去就行。“那边车多,你掉头不方便。”我说。她说行,打右转将车停好在路边,解了门锁。“我走啦,你自己夜里开车要小心。”我说。“你放心,我到了给你说。”我道别,打开车门就要走。“婚礼的事......”“放心,我一定来。”她好似安下心来,也与我道了别。

    她的车走了,我站到斑马线前等着红灯。我想着店里的事,李欣大概忙得不可开交了吧。绿灯,还未待我回过神来,就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过了马路。我先往左拐走了一段,又在路口处往右拐进了人不多不少的商业步行街里。这条步行街很是宽敞,大概可以容纳下二十个人并排行走,但在疫情之前的许多年里我却从未觉得它宽敞过,那时这条街道上总是人挨着人。我和李欣开的衣服店在街道尽头的拐角处位置,看似还处在繁华商业街里,但其实已经有些偏了,人流要比这里还少得多。胜在是租金只有这里的一半不到,我们当时正是看中这点。

    我又想起张畅的事。或许是我的刻板印象作祟,总之我对于她和李实的婚姻极不看好。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们在激情消退之后的平静的漫长岁月中如何去一心一意对待彼此。他是个嫖客,最起码曾经是个嫖客,我想大概他那次离婚的原因也与这事有关,以后呢,若是以后他再无法从她身上寻到激情时,是否会重蹈覆辙?她是个给钱就能睡的卖身女人,最起码曾经是,我想这样的女人大概不会再珍重自己的清白,以后呢,若是哪天她受到了更大的诱惑,是否还能自持?不知道。我想不出确切的答案,但大概不会乐观。但我实在不愿去泼这冷水,何况结果未必就会那么糟糕。再说我又以何种身份去说这事?算了,还是闭嘴,默默在心里祝她一切安好吧。

    一段往昔记忆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闪过。

    那是大学时睡在我床下的女孩。她皮肤白皙,留着干练的短发,圆眼睛,翘鼻子,笑起来时嘴角弯弯如一叶扁舟,让人想起清澈的湖面,美得像画。她爱穿浅色的连衣裙,露出细长的胳膊和曲直相间线条好看的腿,二者都如同她的脸一样白,白的像绽放在冰峰上的雪莲花,高雅,圣洁。那是十二年前的张畅。

    “诶,雨荷!”男人低沉的声音从我身旁传来,我转过头去,看到是子林。他是张畅的前任男友,我见过几次,是个很随和的男人。我有些意外地说:“子林,你怎么在这?”“闲着没事,瞎转转。”他说。我注意到他手上戴着的劳力士手表。“几年不见,发达了啊。”我说。“发达啥啊,就是侥幸赚了一点。”他抠着头。我说:“我看可不是一点。你搞啥子赚的钱,能不能传授传授。”“哪有什么传授,只是运气好罢咯。那时疫情刚开始时跟几个朋友合了个口罩厂,侥幸赚了点,现在也没得搞咯。”他说。我说:“你们真是有远见之名。”“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走了运。”他说,说完他也问我:“那你在这里搞啥子?”“我在那头跟人一起搞了个小衣服店,瞎忙活。”“有赚头不?”“能赚个忙,你要接不?”“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笑着说。笑过,他问起张畅来:“她现在咋样了?”我迟疑了,吞吞吐吐地说:“还行吧。”他有些怀疑地看着我。“下个月要嫁人了。”我补充说。“是个怎样的男人?”他问。“男人有家公司,几十号人,各方面都不错。”“好啊,那挺好。”他的脸上浮现出暗藏的落寞神色,向我道了别。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时他是被分手的一方,缘由是她觉得他前途渺茫,让她看不到希望。若是她当时愿意再给他一些时间,是否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会不同?不知道。

    四周的灯火都亮了起来,天要入夜了。我的鼻尖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奶茶香气,一旁是一家装修整洁干净的奶茶店,此刻店里不大有人。我给李欣打去电话,问她想喝什么。奶茶就行,少冰,她说。糖度不改吗,我问。不改,她说。吃太多糖不好,我说。人生路上太苦,总该有点甜,她说。

    两杯奶茶,少冰,一杯半糖,一杯正常。我对着面前穿着工服的年轻女孩说。她听过,复述一遍。我点头。

    她在电脑上操作完,转身向后头的人交代。

    我急忙叫住她,她疑惑地看着我。

    两杯都要全糖,谢谢。我说。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蜕化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iinxrj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