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漫长的雨天,春天的第一缕阳光在每个人的期盼里普照大地。希望的花团在青山里酝酿,冷不丁露出一两点或白或黄来,带着极欢喜的美好入目,我的欢喜也在心里渐见萌芽。农忙从过完年就开始了,在阳光里,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连遇到时相互的打招呼都清亮许多。春风在院子里刮过,公鸡在阳光中伸长脖子打鸣,山中看不见的地方,黄牛的铃铛伴随着主人的呵斥,有节奏的敲响。
第一辆进村的面包车赶在中午,停在交叉路口上,喇叭里不慌不忙的重复喊着:“照相!照相!免费给60岁以上的老人照相!”起先无人理会。一位活泼的老人把背篓停在路坎上,拍拍身上的粪土,站在远处看看,再走近,挤在起开的面包车后面探看。
“我以为是卖水果呢!”老人背着手,刻意做出潇洒状。
“不是不是,照相,给老人照像。”摄影师是个中年男人,一个黝黑打皱的女士挎包扛着。他笑着,弯腰从箱子里翻出样片,挂到翘起的车门上。“这种,现照现得的。”
老人后退些,看着照片说:“都这个年纪了,还照什么照片!”她回头朝着几个路口张望。
“每个年纪都有每个年纪的照片嘛!”
挂在高处的样片里,清一色是老人,他们或青色长衫,或花由花边勾勒出来的褐色说不上来是什么民族的服饰,脖颈上挂着一些珠串。他们或坐或站在桥边,溪边,身后是翠绿的花团背景。各式各样。
“照相呢!”老人听到远处熟人的询问,高声回答。然后低声自言自语:“我以为是卖水果的称几斤呢!”但也不离去,低眉看几眼挂出来的样片,徘徊几步,又看几眼。等远处的老人走近了,又重复道:“我以为是买水果的,粪还没送到地里。”
“照相,我看看!”
“是的,免费给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照相!”摄影师探出头来回答。那个老人背着双手走近,两个老人同时面对着面包车,像是看热闹,岔着聊一些天气、种子、耕地之类的话题。
中年人整理完那些装饰,从车上走下来跟她们相对远些站着。她们之间有一种不言语的默契,都在等着人渐渐多。即使是刚刚开春,村子也大多是老年人,她们只要听到喇叭声,或是站在山岗上看到这里的热闹,也都会放下手里不是很忙的事情,借着由头来瞅一瞅热闹。新来的人都会照旧问一问,摄影师的回答淹没在老人们自然熟的交谈中。等人聚到十几个后,摄影师也走进到人群中,除了回答她们一些问题,没有任何主动。
“照嘛照嘛!”先说的人似乎是作了很长时间的酝酿和思量,终于说:“你们照不照?”
“照们就照一张。”
“趁这个机会。”
“照相是免费的呢!”站在远处的两个男老人远远瞅着这边说。他们有他们的相谈,一手拿着烟斗,一手拄着拐棍,但又都尽量不过分依赖那拐棍,不断变换着支撑身体的腿。
“是免费的。”摄影师说。
“那我去换一换衣裳。”
“哎呀换她做什么呢!”
第一个照的人要很大勇气,相互推诿着,勇敢些的就挺身而出,用一种自告奋勇一样的语气说:“我先来!”
摄影师早就将做成帘子的白色背景布拉开,挡在车尾巴上。他指着老人应该站的地方,举着相机,像是照半身像,只拍头部。镜头里的老人收去笑容,拘谨地说着脖子。但又不知道缩着脖子。摄影师提醒一次便谨慎伸出一点点,连续重复提醒几次才拍下照片。她们谨慎地看着镜头,像是面对一条草丛中的蛇一般,之等着摄影师说好了才终于松下一口气。身边的人时相互陪伴几十年,一半是扯不清楚的亲戚渊源,一半是陪伴生活几十年的老友,虽然争相的指点对站在镜头前的老人来说反而有些慌乱,但也都争先恐后给出不露牙、不要弓背这样的一些调整。
我记得曾经给一位取钱时弄丢了银行卡的老爷爷调监控,我把他带到监控室,调出他从监控下走过的模样。我一眼在拥挤的人群中找到他,但老人一直懵懵懂懂,看着他自己的模样站在宽大的屏幕中,不敢相认。等我指给他看,他看着喃喃说:“是蓝衣服。”我只得将视频暂停着给他指出更多特征,“你看,灰白头发嘛!你从上面下来,从楼梯扶手边拄着你的拐棍,你看你站在收银台这里。”他连从哪里来也忘了,只看着那拐棍说:“嗯那是我的拐棍。”对屏幕里的人依旧陌生。俨然在老人的脑海中,他从未有一种摄像头的意识,从未想过自己走路、说话的姿态从一个高处远处呈现时的模样。在他的视角里,只有以自己为中心投出去的街道、村落的模样,这些模样从另一个角度出现时,他也就不认识了。
西洋人的摄像机刚传入中国时,一些文献记载,民间有人曾将摄像机形容成一种勾魂的怪物,这并不荒诞,从个体的角度来说,视频中那个惟妙惟肖的画面中的人却也算不得是他自己,不然那此刻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相比起呈现了一个世界的录像,一张照片的冲击倒算不得巨大。女老人都照完之后,白色幕布就挤拉到车的侧面。摄影师将照片放到电脑里,供每一个人查看。
“哎呀!这不像嘛!”
“让我来看看!”狭窄的车门站了摄影师之后,供一个人站错错有余,两个就得挤着。她们不屑拥挤,只一个个看。“我看你的很像的。倒是我的不像,一点不像……”她们不会把别人错认成自己,只是不认得自己。
看完的人站在外围,对自己的不像耿耿于怀,但同时也安慰别人,说她们的很好。没有人说要重拍,或者说没有人知道可以重拍这件事。那印在电脑屏幕上,便是一张照片,是一张已经打印好的照片。耿耿于怀在别人的认同中,也就释怀了。
“我看赵家那个大姐要不要拍呢?”她们两个三个站在一起,小声相互询问。
“不晓得,怕她年轻不拍呢?”
“拍,应该拍。可能是远听不到,我去叫叫她。”
“这种事情不好说嘛!”
“怕啥?我悄悄说,又不给人听到。”
“不好讲!我家那个老头倔,我想叫他也来拍,但也不好说呢!”
“管他了!这种事情谁说得清楚呢,到那时再拍也来不及了,让年轻的为难。”
“是呢是这个理,但是……”
“不怕啦!我去叫叫赵大姐,也叫我家那个来拍。”
小心翼翼商量清楚,大部分都散了。跟那两个男人一家的没离开,站在路旁细细商量。其实每个人倒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在他们这个年纪,在漫长的生活里,面对那些黑夜、面对比自己年长些许的人的离开的某个时候,看着渐渐逼近的尽头,再倔强的人都会在某一刻悄然释怀了。只是这种释怀看不见摸不着,没有人晓得面对的别人的身体里会不会有,便只得小心翼翼避开,不去触碰。
然这小心翼翼,对一些人来说却也是完美的照顾。在那群老人中,有一个被大家叫做二嫂的中年妇人,虽是二嫂,却是后辈,二嫂的称呼是指代自己儿子女儿的称呼。二嫂多病,四十岁出头,病恹恹的身子已经拖了很长时间。这样的人,别人一句多问大抵都是冒犯,但没有人跟她相聊一句她的决定,不去把她当外人,也不把她当老人的。摄影师更是,一句话不说,没有一丝疑虑。他自是懂的。
照片拍完,就是组合了。摄影师找出来一堆别人的照片,合着挂在车门上的那些供每个人选择。做出来的照片大都只需要那张脸。服饰、首饰和背景都是安放上去的。每个人像是给自己选首饰一般,在图片里找到想要的,与自己那张脸安到一起。人们大多选择褐色作底,别的首饰都是可以相互谦让,又寻求不同,谁要了这一套,另一个人再喜欢也要换成另一个模样。
拍照免费,但相框80。装好的照片拿在手里,喜盈盈看着,相互称道。记忆里,我约莫在秋天收成时有看到这番情景。像是谈论地里玉米的收成,用赞许和羡慕来抚平别人心里的梗咽,同时自己的梗咽也是渐渐抚平了。
散去的老人一家子一起,一前一后。离开热闹场,他们都不说话。像是故意避开那照片一般,两张相叠在一起,在两个老人中俊朗些的那个手中,对着外面的都是相框的背部。倒是那相伴走在一起的影子,一年四季各忙各的,这样空着身子相濡与沫的同行却是难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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