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坡”是词牌名,按这个词牌写的词,以苏东坡的最有名: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
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前有作者小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作者和同伴行走到半路,忽然下起雨来,他们没有雨具,都很狼狈,但作者并不在意。不久,雨过天晴,作者有感而写了这首词。苏轼一生达观,这首词是最好的注释。
听名字,“定风波”应该和打仗有关啊。击退外敌、平定叛乱,才叫定风波,这和苏轼词的内容全不搭。
果然,在“敦煌曲子词”里就有“定风波”,确实和打仗有点关系。
“敦煌曲子词”是20世纪初在甘肃敦煌莫高窟发现的民间词曲(以五代诗词为主)抄本,被誉为“20世纪中国文学界最大发现”。经整理,共有词曲161首,其中就有“定风波”。
先来看一首:
攻书学剑能几何?
争如沙场骋偻逻。
手执绿沉枪似铁,
明月,
龙泉三尺斩新磨。
堪羡昔时军伍,
谩夸儒士德能多。
四塞忽闻狼烟起,
问儒士,
谁人敢去定风波?
此词乍一看,以为作者在贬损儒生,“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分明是看不起读书人啊。
再看第二首:
征后偻㑩未是功,
儒士偻㑩转更加。
三尺张良非软弱,
谋略,
汉兴楚灭本由他。
项羽翘楚无路,
酒后难消一曲歌。
霸王虞姬皆自刎,
当本,
便知儒士定风波。
这两首“定风波”,一问一答。第一首提出疑问,从项羽的角度贬抑儒生。“攻书学剑能几何?”用《史记》典故:“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这首是耻笑儒生只会说嘴,真要到了“四塞忽闻狼烟起”时,哪个儒生敢去定风波。第二首是答,说张良用谋略打败了项羽,回答了“到底是儒士有用还是武士有用”的提问——原来从古至今,最能“定风波”的竟然是儒士。
有学者考证“定风波”是唐玄宗时某个文士写的,借以发泄对当时重武轻文的社会风气的不满。两首词节奏轻快,语言直白,极富民间的特征。词中的“偻㑩”两个字指的是聪明干练的意思。
文学史上说“定风波”(第一首)启迪了宋朝边塞词。可惜,宋人少了开疆扩土的胆量和能力,悲壮的失败不算少,但写到诗词里的却不多,倒是“定风波”这个词牌在宋代被发扬光大,尤其是苏轼、辛弃疾的几首《定风波》,篇篇绽放异彩。
广为传诵的“此心安处是吾乡”“梅花也解寄相思”分别出自苏轼的《定风波· 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和辛弃疾的《定风波·三山送卢国华提刑,约上元重来》。
先看苏轼的《定风波》:
常羡人间琢玉郎,
天应乞与点酥娘。
自作清歌传皓齿,
风起,
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
微笑,
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
王巩受苏轼牵连(乌台诗案),被贬荒僻之地宾州(今广西宾阳县一带),其歌妓柔奴(寓娘)毅然随行。后来王巩北归,宴饮中,柔奴为苏轼劝酒。苏轼问及广西风土,柔奴答以“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大受感动,作此词以赞。苏轼的词刻画了柔奴的姿容和才艺,赞美了她的情操和人品。苏轼赞柔奴,其实也写自己旷达心态,他被贬海南,曾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句。
再看辛弃疾的《定风波》:
少日犹堪话别离,
老来怕作送行诗。
极目南云无过雁,
君看,
梅花也解寄相思。
无限江山行未了。
父老,
不须和泪看旌旗。
后会丁宁何日是?
须记,
春风十日放灯时。
这首词写送别,作于1193年冬。当时,辛弃疾任福州知府兼福建安抚使,福建提点刑狱使卢国华调往福建建宁府,辛弃疾为他送行。上阙写别离,深情款款,兼带忧惧。辛弃疾时年53,所以开头写“少日”“老来”,离别本就伤悲,又恐来日无多,害怕再见之难。下阕,大丈夫志在四方,放眼江山万里,何须儿女情长?来日再会,“春风十里放灯时”,尽显豪放旷达。
我们再读几首宋人的《定风波》,感受其中的风致:”——
苏轼《定风波》:
小序:以为非使君莫可当此花,故作是词。
两两轻红半晕腮,
依依独为使君回。
若道使君无此意,
何为,
双花不向别人开。
但看低昂烟雨里,
不已,
劝君休诉十分杯。
更问尊前狂副使,
来岁,
花开时节与谁来。
辛弃疾 《定风波·席上送范廓之游建康》:
听我尊前醉后歌,
人生无奈别离何。
但使情亲千里近,
须信,
无情对面是山河。
寄语石头城下水,
居士,
而今浑不怕风波。
借使未如鸥鸟伴,
经惯,
也应学得老渔蓑。
辛弃疾《定风波·暮春漫兴 》
少日春怀似酒浓,
插花走马醉千钟。
老去逢春如病酒,
唯有,
茶瓯香篆小帘栊。
卷尽残花风未定,
休恨,
花开元自要春风。
试问春归谁得见,
飞燕,
来时相遇夕阳中。
仲殊 《定风波·独登多景楼》:
花戟云幡拥上方,
画帘风细度春香。
银色界前多远景,
人静,
铁城西面又斜阳。
山色入江流不尽,
古今一梦莫思量。
故里无家归去懒,
伤远,
年华满眼多凄凉。
吴文英《定风波》:
密约偷香□蹋青,
小车随马过南屏。
回首东风销鬓影,
重省,
十年心事夜船灯。
离骨渐尘桥下水,
到头难灭景中情。
两岸落花残酒醒,
烟冷,
人家垂柳未清明。
只是,从“龙泉三尺剑新磨”的铁血,到“茶瓯香篆小帘栊”的温婉,我遍翻宋词,也没找到中间的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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