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之人

模糊画质的龙

公元2075年5月，麒麟一号生长因子于北京X88所问世，经3期人体实验，长达十年跟踪确认，108名服用志愿者平均脑容量翻10倍，综合反应能力，身体素质等均有大幅提升；最重要的是，预期寿命将延长80-100年，临床显示无明显副作用。华夏举国欢庆，凡人之躯，比肩神明，不再只是夸张赞誉，它将即刻成为现实。

7月，美国波士顿同步发布超人X试剂；9月，印度推出梵天001；对标麒麟一号互有胜负。此后，相关领域产品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人类正式进入改造人时代。

2076年，全球重要国家及区域首脑、官员、大型企业管理层、顶尖科学家等精英群体基本完成首轮药物摄取改造方案，结合物理层面的机械化与智能化改造；一批综合能力远超人类的“亚神”就此诞生。

2078年5月，华夏颁布“人类改造试剂申请审批指导试执行办法”，规定了一般公民获取改造资格的标准与考核方案，从此开启了改造人社会普及化的新篇章。

2080年7月，就读于104学院硅半导体专业的郭小明拿到了自己的高等半导体专业考试成绩单，1345分，全校第三，全国191名。根据往年经验，全国前250名毕业生基本可稳定进入超算集团，成为硅基半导体超算研究领域的一名新工程师。

这也同样意味着，麒麟三号第三阶段试剂的准摄取资格。

从5岁体检合格获得麒麟三号第一阶段改造并入学学习；10学通过基础知识考试，被104半导体系录取，并获得第二阶段改造；到十八岁的今天，他终于将凭借自己的实力，完成最后阶段的改造，正式脱离凡胎。

郭小明的眼角泪光晶莹，嘴巴却是止不住咧开笑容。他用谦虚的语气在个人虚拟宇宙中发布了一份成绩单的全息扫描，并附上这样一句话：“还好，正常发挥。”一众网友纷纷发来祝贺3D表情包与影像，提前庆祝他入职超算，满足了他小小的虚荣。不少年轻貌美的女同学还留下了自己的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ID，意味不言而喻。

8月份，碳纳米管超算中心发布最新产品——基于碳纳米管存算一体芯片的珠算18，其综合性能媲美硅基最新款个人超算机深蓝50000，而成本只要深蓝的三分之一。7天后，超算集团发布公告，将大幅扩增碳纳米管超算机开发业务，同时削减硅基部门开支。

9月1号，超算集团公布录取2080校招录取名单，除6名特招生外，仅前100名相关专业毕业生获得offer，郭小明并不在此列。于此同时还有10%的部门裁员计划，硅基半导体超算领域步入寒冬。

郭小明毕生所学在此，他一瞬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同样的，他失去了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改造人的资格。他和其他不被定点需要的“人才”一样，成了这个世界上的无用之人。

出生于“郭氏社会婴儿孵化抚育中心”的他，无父无母，无权无势，从小一门心思扑在了学习上。与一些早早得知自己改造无望的人不同，他一路过关斩将，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有今天，自然也就没有经过丁点准备。只是隐约听说，如果无法成为精英的一员，他就将成为无业游民，在全民保险福利中衣食无忧地度过自己废物的一生。对自己今后具体将如何生活，他没有任何一点概念。

好在社会秩序会推着他走，很快地，他搬离了学院，进入了“青年福利社区”，有了一套自己的房间，标准的VR设备，一名制式的机器人管家和脖子后面一块与世界万物互联的芯片。

11月，根据抽签名额，他再一次不幸地被选入后40%序列，被强制执行绝育手术。无用的基因不应当流传，人类早已嫌达尔文的自然进化太慢。

2081年，整整一年里，19岁的郭小明没有踏出过自己的房间，没有主动与任何人社交，也没有任何人主动探望。无人机定期送来各式各样预制的美食，机器人服务他把整个房间和他自己打扫得一尘不染。在规定剂量范围内，他每天喝满酒，抽满DM。他看着各种各样的视频，永远玩不玩的游戏，用栩栩如生的种种美女让自己的下体缩小又鼓起，缩小又鼓起。

在那年过年之际，他乘着巨龙遨游在波波岛的上空，烟花几乎布满了他的眼球。那是一年之中，唯一一天，他可以摄入双倍剂量的成瘾物质，但他一滴酒也没有喝。他就这样在VR世界里，穿着自己的修真长袍，骑着自己的巨龙，漫无目的的飞啊飞。在占据一整个山峰那样大的月球，带着它坑坑洼洼的表面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向系统提出了安乐死。

系统告诉他，申请的人很多，他预计要排在十年后。郭小明终于开了这一天第一瓶酒。

2082年的第一天，郭小明离开了他的房间，他招来一辆无人驾驶飞车，飞到了1000米高空的气凝胶图书大厦。他意识到，他并不会别的什么，他只会学习，他还可以学习。

密密麻麻的座位，却几乎坐满了人，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人就如同他一般，不甘落后，想要争取那微乎其微的几个社招的机会。大约总有1%的人重获成功，步入那打工的天堂。郭小明隐约记得，在读书期间，导师曾说过“硅碳复合材料”可能存在着巨大的潜力，郭小明知道，这个社会在注射过改造试剂的“超人”们的带领下将越来越日新月异，越来越超越一般人类的理解。他只能选取一条细分领域，拼命钻研，赌上一把。

然而层出不穷的新的研究成果依然让他感到力不从心，他勤学苦读，却觉得自己越来越落后。咬着牙，咬着牙，疯了一般地去拼一把，在2083年4月份，命运眷顾了他。“硅碳复合超算”概念火了，领域大幅扩产扩招，100分考了38分的他，依然成功被超算集团硅碳复合研究部技术产业化中心录取了。

他也终于如愿以偿的注射了第三阶段试剂，成了”超人”中的一员。大概是最底层的一员吧。头部人员基本已经迭代到麒麟8Pro了。

总之入职那天，比他还要年轻的领导微笑拍着他的肩，部门前辈纷纷朝他敬酒欢迎。他久违地再一次感受到了尊重。感受到了价值。而在三个月的麒麟改造调整期里，他感觉自己一天比一天的聪明，一天比一天的强大。无论是他的思维还是他的身体。

从前不理解的种种问题一下子透彻起来，再难的工作咬咬牙也总能啃得明白。六个月，他没日没夜的学习努力，他通过了考验，成了一名超算集团正式员工。

此后，白天工作，夜里学习复盘成了他生活的主线。他参与的产品开始一个一个上线，被人们使用，带来营收。

2085年，工作三年的他第一次获得优秀员工称号，第一次晋升，他的个人收入也有了质的飞跃。新入职的杜芸锦妹妹对他投来仰慕的眼神，没过多久，他们滚了床单。结束后，他再一次进入游戏，骑着他已经接近满级的神龙在波波岛上飞行，一种说不上满足还是虚无的感觉填满了他的心头。他与她在工作的缝隙里恋爱旅游，然后在千篇一律的娱乐项目中把关系推向了乏味平庸。赶在了结婚前，他们开始不停地争吵，最后分开。从此，他不再恋爱，只醉心工作，闲时一个人用各种短视频和游戏填充。

2087年，他再一次获得晋升，获得了“熔岩迭代升级试剂”，服用后，他几乎不再需要睡眠，同样的，他的每日上班时间增加到了16个小时。

2089年，晋升至中高层管理者的他第一次参与全集团大会。首席座位上坐着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从外形到声音再到谈吐一切都完美无缺。它并不是人，它是集团最大的超算电脑，它是世上最先进的人形机器人。它知道世间一切已经发生的事，也能预测很多世间即将发生的事。它说：“很快了，不出50年，我将成为你们，你们也将成为我，我们之间再无分别。”

“敬我们。”它说。然后举起被磁场酒杯束缚着的深蓝色电浆一饮而尽。

郭小明同样举起自己眼前的致幻剂一饮而尽。

大家在一片幻觉中肆意放纵，而后遗忘一切。

2089年过年这天，郭小明不再骑着巨龙，他改造了游戏中的自己，变成了一条龙，他对着天空咆哮。他邀请下属们进入游戏陪他跨年，大概有1/3的人赶了过来，他们最明白他的虚荣，为他欢呼。他让所有女下属骑在他身上，他载着她们飞向天空，而后在云层遮挡中，女下属们纷纷脱掉自己的衣服舔舐他的鳞片。

2090年，他修复了自己的生殖系统，接连娶了8个老婆，像所有上流社会家族一样，开始准备繁衍自己的郭氏家族，遗传自己优秀基因。

2091年，因违规占用集团资源，他被撸去了所有职务，终身不再受用。在他的豪宅里，充斥着大量用于制备硅基材料的废旧设备。这些动辄百万，千万乃至上亿的物件，在资产清算时被他偷偷昧了下来。这是他的象征，他前半生的象征，他的刻入基因的执念。他知道，违规占用并不是关键问题。这只是一把刀子，一把很多人都知道的刀子，这一次，只是有人恰逢其会地拿起来捅了他一把。重新一无所有的郭小明在过年这一天回到自己曾经待过的福利社区。在科技平均每半年一次革命性迭代的2091年，这个社区的技术框架竟然几乎毫无改变。

一群脖子背后带着深深疤痕的人坐在公共庭院烧烤。他们清洗着自己泥土里种的蔬菜，宰杀着自己养大的鸡，而后统统串起来，放在烤架上。他们围绕着火堆唱着歌，跳着舞。在广场的角落里，到处是被砸烂的机器人和VR设备。而天空中隐形飞翔着的无人机把现场直播的画面带给全世界。

说不上他们真实的生活还是综艺表演，这些人的身体是这样的丑陋，脸上的笑又是这样的浅显。他们没有未来，他们停滞甚至倒退着他们的年代，松弛的，漫无目的的挥霍着他们的时间。

郭小明羡慕地看着这一切。他有多久没有休息了？或者说，从出生到现在他休息过么？他计算不明白。但总而言之，他和他们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种人，不，应该说两个物种。他的皮肤如此光滑细腻，肌肉又是如此的结实有力。他可以飞，还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200种不同的语言。他吃过他们这辈子也不可能吃得到的美食，见识过他们这辈子也见识不到的景象，更不用说他曾经拥有过的财富和权势。他完完全全可以蔑视他们。

然而他唯有羡慕。他从未明白的东西，他从未真正拥有的东西，他说不上来的东西此时此刻就在他的面前。他把手伸向自己的脖颈，他想扣下那块芯片，加入他们。

来不及了，他突然想到，他身上早已没有芯片，没有任何可以扣下的部件。他的每个细胞都可以接受和发射信号，可以完美无缺的，每时每刻和这世间，万物互联。

他早就没有了“我”的概念。

突然的，他的脑海里，一条消息提醒弹了出来。

中央系统通过了他十年前今天的申请。

郭小明笑了，他有了更好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