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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领主大人是她出生之地的御统者,与其说是暴君或是奴隶主,倒不如说是“管理员”,他不允许平民以人自居,甚至不给予命名的权力,在他率领军队统治这里的那一天,阴影遮住太阳,人被贬成了动物,顺民为家禽,反抗者则是野兽。
这些记忆的主人公,一个棺材匠的女儿,她像这片领土的每个人一样,已经看不见太阳。领主大人的身影遮住天空中的一切光体,那时的太阳对大家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发热的球体,再耀眼也无法发出想要的东西,女孩和这片土地的居民期望的是另一层次的光芒。
在什么也不懂的童年时期,太阳的射线对女孩来说便已足够,它一直耀眼。那个时候的女孩从母亲那里听到太阳被领主大人遮住这种话,她认为莫名其妙,她既不害怕领主大人,也感受得到光。
“大家一起反抗。”女孩看着在织衣服的母亲,开口提议:“人海会把领主淹死。”
母亲打了女孩一巴掌,然后继续织起了围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女孩也不讲话了,沉默的空气,她走出了门,门外是耀眼的太阳,弥漫的光线,无论何处都是适宜的温度。女孩跑去和另一群没有名字的孩子玩了起来,捉迷藏,互砸泥巴,偶尔打一次架。
太阳太遥远也太耀眼,童年时即便没有名字,女孩也很开心。躲在城堡里,见不到的那个领主,他把大家称为家禽,管这里叫家禽村,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在当时看来并不可怕。
“领主把太阳遮住了。”
母亲常常这样嘀咕。
但女孩知道并不是这样,太阳就在这里,谁也没有遮挡它的能力。
无忧无虑地度过童年,她是所有人里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几乎快忘记了有领主这个人存在。直到军队突然来到村子。那个时候,她才知道,领主有食人之好,各地都需供奉,只不过这几年一直没有轮换到女孩的家乡。
士兵们命令众人抽签选,第一次就落到了女孩一家,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母亲代替她成了食材,在焖炉烤制时刷了三次蜂蜜,嘴与后门均被塞上苹果。
母亲以外,供奉的这段时间里女孩认识的人,和她从小打闹的那些朋友,她们也都进了领主的腹中。父亲没有反抗,她则没有胆量反抗。
不是因为某人的恨意或者任性丧命,而是作为食材被屠宰,原以为领主大人不把平民视为人类只不过是一个比喻。养育女孩的母亲,与女孩熟悉的朋友,包括女孩自己,单纯是为了让人填饱肚子而活着。她恐惧这件事。
今日份的天空令人不安,看向原本应该是太阳的位置,现今弥漫着令人不安的阴影。
二
女孩不知怀着何种心情长大,一直在人与家禽的身份之间徘徊,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人,但自己的母亲被当成家禽料理,自己认识的朋友也都进了别人腹中。头顶的太阳已经被阴影遮住,她的意志因为现实黯淡。
没有名字,没有能作为人身份的地位,没有质疑领主大人命令的勇气。偶尔也难免觉得自己不像人类,无光的一年又一年,如今抬头望向高空,依旧是掩盖了光的阴影。
“畜生和家禽并不是贬称,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给女孩灌输这种话的是另一个女孩,她称自己为笼鸟,是从隔壁村子逃过来的家禽。和女孩一样,在供奉时期,笼鸟的村子被选中,笼鸟的母亲替代笼鸟去死,但是供奉还未结束,被再次抽中的笼鸟独自一人逃到了这里。
被搜捕的笼鸟一直躲在此处的森林,并与在附近徘徊的女孩相识,成为了朋友。
“但说我不是人的话也太荒谬了吧。”女孩一直这样反驳笼鸟。
“你母亲被吃掉后,你也没恨多久领主大人。”笼鸟反问。
确实如此。女孩不恨领主,尽管悲伤,难以忍受,但是却觉得理所当然。
“你一直说太阳被阴影遮住,你说它不再发光,但是太阳就是太阳,它永远都在,领主大人没有遮住太阳,只不过遮住了你的心。”
笼鸟这样说了,她不承认太阳是灰霾的,但是此刻抬头,女孩依旧看不见光亮。
“你被矛盾折磨,你既认为自己是人,也觉得自己是家禽,这种矛盾让太阳黯淡,你想要的光就是因为你的犹豫不决才消逝。”
笼鸟指着太阳说:
“在我眼里,太阳无论何时都是光芒万丈,因为我不犹豫,也不骗自己。是人也无所谓,是畜生也无所谓。你想证明自己是人的话,就去和领主大人为敌,将他碎尸万段吧。”
做不到这一点,无法尝试与那个人对抗。
至亲被闪电劈死,人也不会去与落雷为敌,因为那是无法反抗的命运力量,在女孩心里,领主大人便是那般强大。
“给自己取一个名字吧,领主大人一样的名字。”
笼鸟是在考验她,但是女孩无法回应,她没有胆量给自己人一样的名字,他觉得领主的视野无穷无尽,只要触犯了他的准则,无可抵挡的命运力量就会淹没自己。
‘‘阴影的存在是因为你自己。’’笼鸟如此解释:‘‘源头并不是领主大人,而是你自己,你接受不了自己是为了让领主肚子填饱而出生,又不敢反抗,你的摇摆不定才是太阳被遮住的真相。’’
‘‘那你想我怎么办呢。’’女孩问。
‘‘按照想的那样活下去。’’笼鸟说:‘‘遮住太阳的阴影就会消散。’’
在妈妈被吃掉的那一天,女孩就体验到了领主大人的绝对力量,为了被吃而出生,为了让某个人心情舒畅而出生。此时此刻她确信自己屈服于领主大人,但也确信自己不是为了被吃而生的蛋白质。
‘‘结束犹豫才会看见真正的光,做你自己就好了。”笼鸟补充。
‘‘是不是人,我自己决定。’’女孩回答。
“这样的话,那你就和领主大人对抗到底吧。”笼鸟指着天空太阳说。“看,遮住太阳的阴影消失了。不过太阳也不会出现,光不会来的,因为你无法击败领主大人,你无法视自己与他平等。”
女孩顺着笼鸟指的方向看向高处,阴影已经消失了,但也没有看见太阳,没有丝毫的光亮,头顶上方替代一切的是无限大的黑暗。这不是女孩要的东西。
今日的天空比窒息还要压抑。
三
笼鸟死了。
她在森林里躲了那么久,结果还是被抓到。笼鸟老家的人都因为监管不力被株连,只为自己而活的笼鸟,死得最为凄惨。听说因为是反抗军领袖的独女所以受到了特别招待,平时看着是那么聪明的样子,被烹煮的时候不知是否会求饶。
女孩对笼鸟的死早有预料,但是并不悲伤。笼鸟帮自己驱散了遮住太阳的阴影,又带来了无限大的黑暗。她说,只有否定领主大人才能前进,只有击败领主大人才能成为人。如果不做到这点,黑暗是不会消失的,女孩自己的内心到底无法认同自己。
笼鸟自己想要的东西一直都是自由,愿望是不用为任何人而活。变成蛋白质的笼鸟,她和她追求的自由都被无限大的黑暗吞噬。
那个人用尽了全力奔向自由,女孩清楚这一点,所以她的失败才让女孩觉得领主大人的力量与命运同等。而因为笼鸟曾经在村子附近待过,所以供奉的轮换提前到了女孩的村子,女孩被第一个抽中了。
大家害怕女孩像隔壁村的笼鸟一样逃跑,便早早把她锁了起来,等到领主大人的搬运车来到的时候才如释重负地把她送走。全程都看不见父亲的身影,他大概不想见自己吧。自从母亲死后,她就很少和父亲说话,两个人是否存在亲情,女孩也不知道。
女孩被锁在铁丝笼里送去了城堡,看见好多身穿盔甲的士兵,好多忙碌的佣人,他们都在准备领主的晚餐。城堡是什么样子的,那些佣人是什么样子的,女孩全都不在意,她知道自己即将被屠宰,所以多少有些心神不宁。
她不想逃跑,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奢望,如果可以的话,她只想亲眼见见领主大人到底是何相貌,真正的人类到底和家禽有何区别。
夜晚的时候,领主大人果真来了。那个人穿过巨大的门,女孩看见了自己无法对抗的命运力量。
他整张脸长满脓疮,层层叠叠,已经看不见脸原本的轮廓,无数堆积的肿瘤让脸下垂,就像融化的雪糕。脂肪像盔甲一样长在身上,下巴挂有五层肥皮,肚皮拖拉七轮赘肉。在幽暗的灯火中,他巨大的身躯贴近了女孩。
他身上的脂肪是已经被消化的笼鸟,是已经被消化的母亲。
“他就是领主大人,你眼中的无限之黑暗。”是笼鸟的声音,女孩看见了笼鸟的幻影,她指着靠近的领主对女孩说:“你见到他了,现在你要怎么办呢。”
领主大人一手拿着三色宝石雕刻的权杖,一手摇晃着巨大的红酒杯。女孩眼中,他摇摇晃晃踏出的每一步都震得这个城堡崩裂,他的大笑能撕裂人的心肺,脸上流下的脓液能煮沸岩浆,飞溅的口水能腐蚀硫酸。
“开口和他说,他错了。”笼鸟的幻影指着女孩眼中天下无敌的领主大人说:“是证明自己是对的时候了。”
这就是真正的人类,强大又如此丑陋的巨物,笼鸟的幻影在蛊惑女孩对抗领主,而领主则只是在悠闲地巡视自己的厨房,他的脸和他的身体此时都变成了凝聚的黑色,移动的黑暗,无可抗衡的命运力量。
“否定他吧。”笼鸟说:“做我想做的事情。”
女孩眼中,已经变成黑暗本体的领主大人不断扩散,女孩的世界里除了笼鸟就只剩黑暗,纯粹无光的世界原来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笼鸟的幻影正期待着女孩的回答,但女孩眼中的领主势不可挡,是强大的结晶。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对抗这种人。
“被你吃掉,也好。”女孩忽略了笼鸟,心里默念,拜倒于这片黑暗。
领主大人摇摇晃晃地巡视一切,看了看关押女孩的铁丝笼,随后摇头。
女孩不知道领主大人为何摇头,或许是嫌弃她太瘦。自己活过了当晚,但是身旁的一切都被领主大人散发的黑暗吞噬,视力仿佛被剥夺。笼鸟的幻影也消失了,不知道是对女孩失望,还是单纯被领主大人散发的黑暗覆盖。
今日看不见天空,也没有记录天气的必要,一切都被无穷尽的黑色碾碎。
四
再也没见过笼鸟的幻影了,在漆黑无比的世界里,女孩已经失去了对世界的感知。一切都是黑暗,一切都是领主大人的扩散力量。
是不是人已经不再重要,首次见到传说中的领主,无论如何也无法生起恨意。那天晚上后,女孩从笼子里被厨师拖出,清洗喂养了几天,最后还是迎来了屠宰的日子。
女孩被药水褪去了所有毛发,身体的每一个缝隙都被清洁干净,喷上可饮用的香水,身着糖丝穿线的礼服,平躺在餐车中间,最后被运往餐桌。
她在此时还是活人,跪在巨大长席餐桌的中间,手脚四肢被银色的链条捆缚在桌子的机关上。今天是家宴,领主的家人都早早地坐好,女孩不在意他们,她的目光一直低垂,直到领主大人到场,女孩才抬头仰望。但是看不见脸,也看不见身体,她只能看见凝聚的黑暗。
厨师首先端上了一份苹果炖婴汤用以漱口,然后是子宫酱面包配奶油。前戏还有一段时间才能结束,厨师请示主食的做法,领主大人盯着失神的女孩,揉了揉自己的下巴后哈哈大笑,他用手震起餐桌,他的子嗣纷纷学他,用拿着餐刀的手敲桌。
“切片。”大人命令。
敲桌声越来越大,领主丑陋的子嗣们陪同领主高呼,就像战斗民族在举行献祭的圣餐。
深一点也无所谓,浅一点也无所谓,无处不在的漆黑不曾有过退散,女孩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反抗,如今与其说是绝望,倒不如说是释然。
被你吃掉,也好。女孩以这句话回应黑暗,回应黑暗本体的领主大人。
“左乳肉。割下它的乳房。”领主大人发令。
厨师们亮出刀叉,但没有立即割下,而是用粉色的糖笔划出了要割的部分。女孩即便恐惧也无法躲闪,这几天的药浴和饮食都有抑制神经的作用,她只不过还能睁眼,实质手指也无法抬起。
前方的领主大人,实在过于漆黑,被这种黑暗吃掉,变成这种人拉出来的粪便,大概女孩是无法接受的吧。但是实在无力抵抗,凭自己一个人的话,只会变成领主肚子里的蛋白质。
面对如此黑暗,面对无可反抗的命运力量。走投无路的女孩有生以来第一次向神明祈祷。
那只不过是绝望时无可奈何的期望,玩笑一般的祈求,女孩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向哪位神明祈愿。但所谓神祇就是任性的东西,面对毫无诚意的祈求,女孩觉得神立刻进行了回应。
在银色餐刀即将接触到女孩胸脯的时候,大厅的门被打开了。女孩没有力气回头,不知道开门的是谁,但是那个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无论是厨师还是领主的儿子们,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里。
“拿下他。”领主大人将酒一饮而尽,随后甩杯为号。
领主的儿子们个个奋起,仆人们手捧一柄又一柄宝剑递给这些少主,剑出鞘的声音划破了喧嚣的空气。气氛焦灼,但是领主的儿子看起来个个勇猛,可没一个上前,一直等到士兵们涌了进来,才争相充当指挥。
刺客吗。女孩不抱太大希望,这里的士兵太多了,谁也走不出去。她回不了头,视野能看见的依旧只有黑暗,这份黑暗太深了,估计很快就会吞噬那个刺客,领主还端坐在长桌的远端,他看起来为今天的闹剧欣喜。
门外的冷风吹了进来,这场战斗还没有结束吗。刺客貌似还在前进,没有丝毫撤退的打算,那个人想必已经伤痕累累了吧,耳边能听见利剑切入油脂骨骼的声音,是那个人被刺中了吗,大概不是。
战斗的声音越来越近,从大厅的门边已经逐渐靠近了餐桌,还没有结束,那个突然出现的刺客还在负隅顽抗,女孩的眼角突然看见飞过的残肢,是某人被砍飞的左手,想必一定是那个刺客的吧,抵抗那么久,已经算是无比神勇了。
不是。无数的残肢还在乱飞,全是那些士兵的,每个切口都十分平整,纷飞的血像是暴雨一般喷到女孩身上,那个刺客越过女孩的位置,逐渐靠近餐桌一旁的领主。
女孩看不见刺客的脸,看不见他的身影,领主的黑暗虽然开始变淡,但是依旧笼罩了女孩的视野。她只能听见刺客缓缓地移步,听见随着脚步挪移、他手中长剑划过躁空的弦音。
像花朵一般绽放的喷血时隐时现地出现在黑暗中,又有一人被杀了,依旧不是那刺客。他战斗无声,士兵们则接连嚎叫,很明显众人已经挡不住他了,人数优势仿佛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此时,领主的一个儿子上前了,他明显是长子,身穿同时缝有八种刺绣的礼服,手握比墓碑还粗的大剑,身强如海中鲸鲨。这个男人使出了一记带动全身的横劈,蛮力卷起旋风,差点刮倒餐桌。
如果硬接的话,女孩觉得,大概就连大象也会被截断。
刺客用手轻轻拍在移动的剑身上,领主儿子的蛮力被瞬间卸掉,他全身开始颤抖,斩击停了下来,最后就连剑也掉落。
一次眨眼,领主儿子的头掉在了地上,女孩感受到的黑暗变薄了。那神明赐予的刺客继续朝着领主前进。
在黑暗中,那个人身上散发出微弱的光。这样的光,是母亲身上不曾有的东西,就连笼鸟身上也未曾出现过。但并不令人感到安心,这样的光太微弱,太虚无缥缈,女孩无法相信这样突如其来的东西。
吞噬了天空,吞噬了母亲,吞噬了笼鸟。最能确信的只有领主的黑暗无穷,无处可逃,无人能敌。随着那人的逼近,领主大人站了起来,是无限大的身高,是无限的宽长,手中权杖凝聚无限大的深黑。
他只要一个喷嚏就能把刺客震下七层地狱,只要一个眼神就能穿透一千次世间灵魂。随着他的咆哮,女孩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胆怯,万物低泣,害怕领主的神威。他高抬起手,朝刺客挥下手中权杖,不可量之漆黑朝微光奔袭。
之后。
之后女孩才知道无穷无尽的黑暗都是自己的幻想,看着飞到膝盖边的肥胖头颅,她明白了所谓无人能敌的领主实质只不过是胖一点的中年男人。
是自己的问题,自己一直以来都把问题变得夸张,自己幻想出了那片黑暗,自己限制了自己。是人还是家禽的问题从来都是愚问,一直都是自己囚禁了自己。
而那个从天而降的刺客,实质也不算刺客吧,毕竟是堂堂正正地走过来,例行公事一般地战斗。与其说是神明的回应,倒不如说是具象化之光,是女孩成真的梦想,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何等位高权重的大人,没有了位高权重也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的生物而已。黑暗与幻想对女孩来说都不过如此,两者此时同样的不堪一击,获得了人类地位的她,拥有了人生最大的勇气。
并从这份勇气中生出了对英雄的憧憬。
“把我救出的大人啊……请让我不计代价地报答吧……”她如此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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