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山记

（一）

二零一二年十月二日。

朋友姓孙，原本是长春观的道士。辗转尘世还是觉得终南山与他最投缘。几进几出确保生计不用犯愁后决意隐居于此。按照他给的地址乘旅游公交，转当地人叫做蹦蹦的三轮车就到了人头山下。

他曾说上去二百米就到了他隐居的山洞。看这山的相对高度总共也不过二百来米，按40度的坡度折算，估计二百米应该在半山腰吧。确定好了目标，我开始举足登山。这是一条旅游线路，有不少游客光顾。山脚下的庄户人家养着的狗不停的叫，像极了山下的护法神。

我的脚力不错，很快就到了半山腰。刚下过雨，羊肠小道显得有些湿滑。有些地方左侧就是深谷。大概也就是这份暗藏的凶险构成了它独特的风光。大约走过三百多米的时候，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走岔了道。看看天色不早，不能再冒然前行，于是返回往下走到一处搭设蓝色彩钢板的地方。远看有几个山洞，几排彩钢板房就建在洞前的平地上。虽是临时设施，但体量之大也不是朋友能负担得起的。后来知道这是心中心法一门的金刚茅篷。

我前去敲门，里面有人声相应：谁？有啥事？我舔了舔干干的嘴唇，问孙道长住在哪里。回应声从门后转到侧边的岩石上。一位俗衣打扮的圆脸男人说底下养着两条狗的就是。我记得确实有经过这样一处地方。除去山脚的农户外，第一家是位僧人，坐在崖边一脸的苦相；第二家有两间土坯房，以一个木栅栏围着的。他说的就是这一家。我当时有些口渴，有些想向岩石上的这人讨杯水喝的意思，但看他无开门之意，想想还是算了。

这第二家距离山脚下在我看来也就只有五十米的样子。等我原路返回到门口时，已经有两条狗飞奔过来狂叫，孙道长也跟着这声音出来迎了我。

（二）

他在这里已经过了大半年了。和他同住的还有他的女徒弟向师父。两人平时以面食为主，经常过午不食。因为我的到来，向师父下了两碗面给孙道长和我吃。这夜我与孙道长同房而居。为了给不时前来叨扰的访友提供方便，孙道长的房里备有两张床，另有茶台，书架，还有手提电脑。他的房间隔壁是厨房。向师父住在他对面的土坯房。两房之间有个朝西的山洞。洞里供着道长从长春观带来的福禄寿三仙。临行前他曾问我洞里供谁好。我说当然是祖师爷最好。他说供谁不都是像（相）？我说那也是。但初来乍到，我还是要对像焚香礼拜。希望此次前来不会叨扰神灵，如蒙赐教就更加感恩不尽了。

在山里天一黑就要上床睡觉。这对我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考验。这一年来睡眠一直不好，一直要到凌晨一点才能入睡，而这里我得七点多就上床。不得已，我和孙道长有一岔没一岔的闲聊。我们虽同读《道德经》，但理解各异，有些见识甚至大相径庭。

有位企业家说思路决定出路。到高处不靠脖子以下的挣钱，所拼的都是思想。而思想界的争斗比俗世间会更加你死我活。普通人所争无非名利，你让一让就过去了，但修行界为了争夺圣位却会无时无刻不去纠缠与厮扯。我所知道的有位师父曾被十来个人同念咒语，差点惨死车祸。现实让真正的修行人不得不韬光养晦。据说《问道》杂志的主编因为透露终南山里有隐士八千，被相关部门关注且杂志停刊。人一多形成气候就容易让人生疑。这不是普通的“人正不怕影子歪”的说辞可以化解的。

孙道长讲了隐居于此的各种因缘，又说起住山人之间其实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还说到如何解决生计的问题。本来是临近旅游线路，会有很多人或路过或特意来访，久而久之会结下无数善缘，有事无事来关心或给予帮助，但道长却放不下清高的姿态，或者说不想被他人打扰。院落门口没有展示任何标识，以至于人们常以为是农舍而疏忽错过。长此以往，他和徒弟面临坐吃山空的危险。

记得比尔·波特在《空谷幽兰》里曾描述过一个状态。他说有些修行人年轻时壮志凌云，选择隐居高山，但随着年纪渐长进功无果，会向山下迁徙，最后腿脚不便则干脆定居在城郊……

（三）

第二天一早，师徒两人下山去西安城里办事，托我帮他们看家。昨晚一夜没按生物钟行事，早上起来有些犯困。等他们下山后，我想在厨房里先做些吃的，结果淘完米发现停电了，只好下山去弄点吃的。找了农舍要了碗米饭，吃了个家常豆腐，顺便带回两个锅盔人狗平分。

回到住处，先是到下面十来米的一个天然泉眼提了一桶水，然后去睡回笼觉。因为担心有人来访，觉睡得很不踏实。听见狗在外面叫唤就忍不住要起身穿衣去看个究竟。大约在十点钟的时候，有两位西安客人来访。我搬了茶台在院子里与他们聊天。言语间听得他们平时对修行很感兴趣，名山大川无一没有涉足。当听我讲起去过昆仑山的时候，他们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但听说我只到了昆仑山口，其中一人笑着揶揄我：这就叫去过昆仑山啊？到中午的时候，我很想留下两位共进午餐，但他们执意要走，说要去辋川看王维故居。

送走他们，发现电来了，于是蒸饭炒菜。不知是油的问题还是菜的问题，菜花和白菜混在一起的味道很苦。吃完后继续睡觉。中途两场雨，迫我把他们晒的衣服收进来又晾出去再收进来，捣腾几次，搞得睡意全无。于是起身看书。

山雨打湿过的林木像水墨画般浸染到心里去。山下的流水哗啦啦地像是去赶集。顺着它们去的地方有座叫引镇的小城。道长说他一直怀疑有高人在那里……

身处这样的幽静之地，没有手机信号不能上网不能通话，本该弃绝人世间的一切繁华安心伴道，但事实恰恰相反。极度的安静更易让人回忆起过往的是非恩怨。那些爱恨情仇会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的在脑海里闪回，让人坐立不安。书只翻了几页就没法再读下去了，于是靠在门边夹核桃吃，和两条狗一只猫一同在心里盼着师徒二人早日回来。

（四）

这两条狗一公一母。一只是当地老乡所赠，一只是道长花了八块钱从集市上买来的。来路相异，但形态相似，乍一看还以为是双胞胎。公狗被道长叫做“大狗”，母狗被向师父叫做“美美”。

我的到来让它们欢呼雀跃，从头到尾我就没在它们的眼里读到一丝戒备。头天晚上我几次起夜，两狗早早就警觉地守在门口。见我出来都会趴到我身上，在我光滑的大腿上留下它们略带体温的脚爪印。这天早上下山，美美一路跟下来极其欢快。她的眼神略带忧郁，却天生是个模特胚子。只要发现我的镜头对准她，就一定会亭亭玉立，身形不动，只是头左顾右盼，让我合适取景。

坐在院里时，一听到我夹核桃的声音，两只狗都会争相往我跟前挤。山里的核桃比城里几乎便宜一半，但个头小。用钳子一夹，往往核吃不干净。余下的就成为两条狗的美食。而带回来的锅盔它们只对跳跃争抢感兴趣。在我扔食的时候，两狗会各据地盘，井水不犯河水。丢到哪边就归哪边所有。但当大狗几次没有吃食的时候，就会去抢美美的口粮。每当这时，美美就会像怨妇一样伤心而去。道长是将它们放在竹筐里，还有只猫。看它们渐渐长大的身影，加上气温越来越低，道长几次皱眉说得跟它们砌个狗窝。

这两条狗都很有灵性。天色渐暗的时候，它们会突然向同一个方向大叫。估计是看到什么另外空间的生灵了。道长说如果家里养条狗，乱七八糟的灵体会基本没有。听说有次峪里有位修行人过来拜访，两狗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凶悍。若不是道长挡住厨房大门不让它们出来，那位穿僧衣的客人只怕会遍体鳞伤。

看来狗眼并不以服饰外表为判断标准。若以此讲，盲目崇拜出家人的善男信女们，智商可能还不如一条狗。

2012.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