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的冬天》是老舍先生脍炙人口的散文名篇,入选中学语文教材,被几代人在课堂上不停传唱。相信很多没到过济南的人和我一样,自少年时读了该文之后,一直对济南的冬天保持着温暖柔软的印象。然而成年以后,却有朋友告诉我老舍言过其实,冬天的济南虽然没有天津冷,但也绝不像文中写得那样处处春机。我在网上随便查了一下,确实有很多人说济南冬天也是寒冷的,最低温度也可以达到零下十几度;还有网友爆料,济南虽三面环山,但剩下那一面进来的冷风往往呈“360度无死角自由翻滚状”;更有一则2012年山东卫视的新闻播报,济南市郊的几个水库在“六九”时节还都结着坚实的冰,与老舍在文中所写的冒着热气、不忍结冰的济南冬水迥异。
如此看来,济南的冬天不怎么温暖,当是事实。那么文学大家、几乎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老舍,为什么会写出如此失实的作品?
其实,文学艺术来源于但不等同于生活,必有超越现实生活之处。倘若艺术与现实生活完全相同,那么我们只需过日子就可以满足精神需求,无需文学艺术来锦上添花。《济南的冬天》也一样有异于现实之处。这是一篇写景散文,在描绘景物的同时必定还承担着抒情的根本任务。散文中的景象,往往因负载了作者的情感,从而呈现出异于生活实景的性状,这就是“移情作用”的体现。朱光潜在《谈美》中这样解释移情:“‘移情作用’是把自己的情感移到外物身上去,仿佛觉得外物也有同样的情感。这是一个极普遍的经验。自己在欢喜时,大地山河都在扬眉带笑;自己在悲伤时,风云花鸟都在叹气凝愁。惜别时蜡烛可以垂泪,兴到时青山亦觉点头。”而老舍笔下的济南冬天之所以超乎现实的温晴,就是移情作用在发挥效力。真正温暖的并不是济南的冬天,而是老舍自己的情感。
老舍在散文开篇用北平、伦敦、热带三处与济南对比,介绍了济南冬天无风、响晴、温晴的特点。在写到北平和伦敦时,老舍分别用了“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人,像我”这两个语句。这两句话如果用正常的语序来写,应该是“对于一个像我这样在北平住惯的人”“对于一个像我一样刚由伦敦回来的人”。此处把“像我”一词单独后置,显然是起强调作用的——强调济南冬天的这些特点,是“我”的“偏见”。因此,这三个对比很重要,已经明示我们,老舍对济南冬天的感受结合了个人经验与情感,是他自己的独特感受。老舍1899年生于北平,1924年赴英国任教,1929年离英回国,其间在新加坡逗留了半年,然后于1930年来到济南,这种经历决定了文章开篇的写法。与他居留过的三个地方相比,济南的冬天确实算是风更小、天更晴、气温更高,但是也仅此而已,决不至于如文中所写那般温婉动人。因此,老舍所移之情并非来自北平、伦敦和新加坡的生活经历,而是另有根源。
1930年,老舍回国后在济南齐鲁大学任教,一次归返北平时经人介绍结识了他后来的夫人胡絜青。经过一段时间接触,两人感情升温,最终于1931年夏天成婚,婚后一起在济南生活。《济南的冬天》是1931年春天在济南齐鲁大学写成的,正值两人结婚的前夕。当时的老舍可谓志得意满,我们试仿拟孟郊《登科后》,或可一陈此情:“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泉城花。”老舍成为了大学教师,社会地位颇高,薪资待遇优渥,可以一边教学一边从事自己热爱的文学写作,又逢好事将近,理想与爱情同时在胸腔发酵,自然意气风发;一个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青年,自然怀有对未来家庭幸福生活的憧憬;怀着这种憧憬,在写到即将成为夫妻双栖居所的济南时,他眼前自然会浮现出自己所钟爱的女性的那种温润形象。
这一点,我们可以在《济南的冬天》一文中找到多处佐证。如:
“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安静不动地低声地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
此处的小山,把济南城放入小摇篮并悉心照料,不正是一种闪耀着母性光辉的形象吗?
又如老舍写薄雪覆盖的山:
“……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好像日本看护妇……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在这幅夕阳山雪图中,但凡是美好的景象,无不被老舍赋予了一种女性特有的娇柔秀丽--雪松是头簪白花的看护妇;雪山着了件水纹花衣,晶莹的肌肤似隐似现;夕阳下的薄雪则垂首含羞,脸若桃花。老舍甚至还在段尾大发议论,直接把济南的小山当成了柔弱秀气的女子,其思其情溢于言表。
再如济南冬天的水:
“况且那些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
写水的温热也要带上个袅袅娉娉、顾影自怜、柔软曼妙的柳美人!
由此可见,老舍正是怀抱着爱意与柔情写下这些文字的。有了这种甜蜜而幸福的寄托,济南的冬天也就失却了寒意,添上了女性的温润柔美,于山色水影之间催发出了莫名的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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