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婀娜动人
作者:田园泡
文案
李家有个嫁进门就守死寡的小寡妇,娇艳媚色,身段苗条,看上了隔壁的私生小奴子,开始了作天作地的乱勾搭。
重生前的苏霁华恪守妇道,将李家上上下下伺候的舒舒服服,却是不想李家为了一块贞节牌坊,竟将她强行吊死。
重生后的苏霁华作天作地作空气,顶着一张花容月貌的脸一路富贵荣华,被那最尊贵的人捧在了心尖上。
贺景瑞:你脸上是什么?
苏霁华:QAQ美貌。
从寡妇到皇后vs从奴子到帝王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霁华;贺景瑞(天阙)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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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正月繁霜,绵雪如针。苏霁华身穿一单薄青裙白衫坐于小室内,已一个时辰。
大丫鬟梓枬上前,将手里的绿帔子给苏霁华遮在身上,然后又给苏霁华添了个漆鼓形的袖炉暖手。
“大奶奶,雨雪天凉,您还是早些歇了吧。”
如老僧坐定般的苏霁华终于动了动身子,她缓慢睁开眼眸,乌珠盈眉,顾盼横波。
梓枬自小便随在苏霁华身边,已服侍多年,但每每见到苏霁华却还是忍不住的要惊叹一番。大奶奶未出嫁时便是新安郡有名的美人,出嫁后到了应天府也难有相媲美者。
只可惜……梓枬抬眸,面露哀色。大奶奶命不好,年纪轻轻的便守了寡。
屋外风雪寒天,小室内也潮冷。
作为一个守规矩的寡妇,苏霁华的用具物器一向极其简单。小室内置有一窄边书几,上燃沉香铜炉,轻烟如缕,小巧雅致,上备置笔砚,镇纸下是苏霁华新抄写好的佛经,用以祈福安康。旁有一石制小几,上置一茶,清香喷鼻。
梓枬看了一眼那香茶,眉宇间透出一股愁色。
这茶名唤松萝,乃大奶奶家乡之物,每思乡,大奶奶便喜泡这茶,坐于小室内看着大爷的牌位兀自神伤。
但今日的大奶奶……似乎是有些不大一样?
“梓枬,你先出去吧。”苏霁华懒懒开口,嗓音细切清婉,与那副娇艳媚色的模样大相径庭。
梓枬犹豫片刻,终于是磨磨蹭蹭的退了出去。
厚毡覆上,小室归于沉静。
苏霁华将袖炉置于小几上,然后提裙起身,走至一牌位前。
牌位被擦拭的很干净,贡品香烛尽盛,可以看出规整之人的用心。
苏霁华伸手,将那牌位拿起,青葱玉手轻抚而过。
“李锦鸿……”苏霁华敛眉,神色哀切。
突然,素手一松,“啪嗒”一声,牌位落地,苏霁华提裙抬脚,猛地一下就照着那牌位狠踩一脚。
“王八蛋,我真是瞎了狗眼能看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玩意,一院子的腌臜东西,吃我苏家的,用我苏家的,竟还想害我的命!”
若不是她睁眼重活一世,哪里会想到那个对她情深意切的已故相公,竟然只是个为逃死罪而诈死的窝囊犯!不仅如此,这窝囊东西外逃数年,身边有一外室和一双儿女相伴,不知道过的多有滋味。
只她这个痴傻的浑物,还抱着他的牌位呕心沥血的抄写佛经,祈求其安康福态。
“唰啦啦”的一下将那些佛经都给扯了个稀巴烂,苏霁华双眸涨红,一副咬牙切齿之相。
最可恶的还属这李家大房的人,明知李锦鸿未死,在外逍遥快活,却任凭她一人独自暗伤,坏了身子,甚至于后来竟还想吊死她以换取一方冷冰冰的贞节牌坊!
攥紧身上的绿帔子,苏霁华陡然浑身发凉。
这李家就是个吃人的腌臜地,榨干了她苏家的财还不够,硬生生的又要了她的命。
低喘一口气,苏霁华抬手捋了捋散乱的鬓角,然后弯腰将牌位拾起来胡乱擦拭一番后重新摆置上去。
眯眼瞪着那牌位看了片刻,苏霁华面色冷然。该让李家还的,她一样都不会落下。
拿起一旁的小铜火箸儿拨了拨香炉里头的灰,苏霁华随意插了几根香烛,连燃都没燃,就让它这样光秃秃的留着。
“明明是个活人,偏要做死人。”冲着那牌位冷笑一声,苏霁华双手撑在香案上,指骨泛白,“那你便去做个死人吧。”
*
苏霁华十六岁嫁入李家,现今已有两个年头。幡然悔悟,为时不晚矣。只可惜若是能回到未嫁时,苏霁华断然不会再踏入李家一步。
为夫守孝两年,苏霁华衣饰寡淡,面不搽粉,日日戴着一顶白绉纱鬏髻,清凌凌的却依旧不掩媚态身段,惹得二房的二爷恨不得天天扒着她的墙头看。
苏霁华记得清楚,当初她病的厉害,独这二爷日日探望慰问,当时她虽避嫌却心中感激,但是不想这人竟存着那般的龌龊心思。
她久病,气力不足,虽未被他得逞,却裙衫尽毁,所以当那二奶奶带着人一道涌进来的时候,便是一副不堪入目之相。任凭她如何辩解也无用,而那二爷也不知廉耻的说是她勾引的他。
苏霁华一个外人,哪里比得上人家李家二房的独苗。
那二奶奶心狠手辣,撺掇着老太太和大太太要将她吊死,不仅掩了这不堪的名声,还能换个贞节牌坊,免除本家差役。
既得了名声,又拿了好处,还处置了她这个碍眼的人,可谓一举三得,李家何乐而不为。
而在临死前,苏霁华才终于看到了那现身的李锦鸿,那副虚心假意的样子,简直恨得苏霁华巴不得吃他的肉,啃他的骨。
“大奶奶,这是二爷托婆子给您捎进来的松饼。”梓枬笑盈盈的提着手里的点心盒子进门,声音清朗。“奴婢听说这松饼就属应天府莲花桥那处的最好,可见二爷也是费了心的。”
“真是费了心了。”苏霁华倚在榻上,捧着手炉,连眼皮都没掀。
梓枬绕过那花蕊石画屏进到正房左室,瞧见一副散漫模样的苏霁华,面色一怔,似有不解。
自大奶奶嫁进李家,梓枬便从未见过大奶奶这般慵散模样,哪一日不是好好的梳洗整面,将自个儿收拾的干干净净生恐惹了大太太不快。
“大奶奶,您是不是身子不爽利?奴婢去给您请个大夫瞧瞧吧?”放下手里的点心盒子,梓枬快步走到榻旁,走的近了,才瞧见苏霁华身后的那片狼藉。
卧榻朝南,榻后留出半间屋子,人过不去,专用来摆置些熏笼,盥匜,厢奁等物,但此刻那处却脏乱不堪,灯架倾倒,熏笼翻地,厢奁大开,就像是进了小贼一般。
“大奶奶,这是怎么了?”梓枬面露恐色,慌乱间撞上榻前小几,身形一绊,差点跌倒,还是苏霁华眼疾手快的将人扶了一把。
“毛手毛脚的。”抽回手,苏霁华从卧榻上起身,提裙坐到一旁的书案后,“去收拾了吧。”
“哎。”梓枬惊疑的瞧了一眼苏霁华,吃力的挪开卧榻去里头规整。
苏霁华抬手拢袖,提笔写下一封家书,封好后唤了外头的朱婆子进门。
朱婆子是大太太那边陪嫁过来的房里人,跟随大太太多年。初时苏霁华以为是大太太体贴怜惜,特派了人过来教授她府内规矩,但此时细想来,这朱婆子不过就是大太□□插在她身边的一只眼罢了。
朱婆子外穿无袖马甲褂子,因为天冷,进来的时候还在搓手。
苏霁华冷眼瞧着她,也不说话。
这朱婆子平日里被苏霁华礼遇惯了,冷不丁遭了眼,心里头还有些怨恨,想着怕是许久未敲打,这苏霁华开始上脸了。
“哟,大奶奶又是写了家书?”朱婆子敷衍一行礼,探头探脑的朝着苏霁华手里的书信看。
苏霁华抬眸,神色清冷,片刻后忽笑颜如花道:“是啊,多年未归,实在是想念的紧,只能多写几封家书告个平安,免得家中挂念。只是又要劳烦嬷嬷替我跑一趟了。”
“大奶奶真是有孝心。”朱婆子笑应一声,接过苏霁华手里的书信,却是站在那处未动。
梓枬上前,给朱婆子手里头塞了银两,朱婆子才笑盈盈的出了门去。只是这出门却不是去寄信,而是往大太太的南禧堂奔了去。
梓枬蹙眉,声音嗫嚅道:“大奶奶,这朱婆子一个奴婢,仗着是大太太的人,愈发上脸了。”
苏霁华冷笑,“上脸才好,奴不奴,主不主的,多好。”像李家这般的大家,根基颇深,若是想从外头给它弄垮那只会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若是从里头给它搅烂了,才会死得快。
“更衣,去南禧堂给大太太请安。”苏霁华捻了捻指尖上沾着的墨汁,拢袖起身。
“是。”梓枬低应一声。
*
南禧堂内,大太太正靠在榻上用茶,身着枣衫毛裙,梳鎏金银丝鬏髻,满头珠翠,屋里头还熏着极品迦南香,奢侈至极。
“给大太太请安。”朱婆子毕恭毕敬的朝大太太行礼。
大太太现年四十有二,但因为保养得当,所以瞧上去只三十出头的模样。
“大太太,这是大奶奶今日要寄的家书。”朱婆子将手里的家书递给大太太。
大太太未动,站在她身旁的大丫鬟冬花上前接过,拆了信后递与大太太。
大太太略略扫过一眼,“前几日刚寄了信,现下又要寄,不过是要几罐子松萝茶叶,折腾来折腾去的。”话罢,大太太挥手,“寄去吧。”
“是。”冬花将信递还给朱婆子,朱婆子捏着信,似有话要讲。
“有话便说,莫费了大太太时辰。”冬花是大太太身边最得脸的大丫鬟,朱婆子根本不敢得罪,被下了脸还要赔笑。
“今日里大奶奶身边的丫鬟梓枬提了盒点心过来,说是二爷给送的。”
大太太原本半阖的双眸微睁,她抬眼看向朱婆子,“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巧的事,听梓枬那贱蹄子的话这点心好似还不大好买,是二爷特意寻了人去的。”
大太太冷笑一声,“我就知这苏霁华是个不安分的。”原本便长了一副狐媚模样,一身子的铜臭气,真当进了他们李家的大门就是李家的人了。
“大太太,大奶奶来了。”门毡处传来小丫鬟的疾呼声,大太太眉目一皱,由冬花扶着从榻上起身。
“今日起晚了,到现下才来给太太请安,还望太太莫怪罪。”苏霁华笑盈盈的踏进屋子,鼻息间拢进一股迦南香,再抬眸瞧见大太太的装束,脸上笑意更甚。
嫌弃她苏家一门子铜臭味,用她苏家的东西却一点都不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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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南禧堂的正房主屋内置一炭盆,矮几上点着迦南香,旁摆一铜瓶,上插一绿菊。门窗紧闭,迦南香肆意。
关窗焚香,又插鲜菊,娇嫩的绿菊被烟熏火燎的失了鲜嫩气,主人家却还洋洋得意于自己的风雅气。
苏霁华轻勾唇,可怜这一朵绿朝云,随了个附庸风雅的老主子。
对于苏霁华,大太太面上还是好看的。
“这天寒地冻的,也不定偏要来请安,你若是冻坏了身子,那可不好。”大太太端坐榻上,垫着脚炉,身旁的冬花连碗茶都没给苏霁华上。
苏霁华站在那处,也没丫鬟来给个墩子坐,只直挺挺的站着,与身旁的朱婆子一般无二。
往常被蒙在鼓里,苏霁华全然不会注意到这些事,现下开了窍,瞧哪都是毛病。
朱婆子藏好手里的书信,在冬花的眼色示意下闷着脑袋去了。
苏霁华提裙坐上旁边的木凳子,也不管大太太陡然便难看下来的面色,只笑着道:“今日二爷从外头带了些莲花桥处的松饼,听说滋味极佳,儿媳特意拿了过来孝敬太太。”
一盒子松饼,大太太自然是瞧不上的,但是才朱婆子刚刚俳腹完苏霁华,这苏霁华就大大方方的拿了松饼过来,也不知是心思单纯,还是故意为之。
“难得你有孝心。”大太太笑着颔首,“可用了早膳?”
“用了些粥食。”苏霁华垂眸,姿态温顺。
“粥食不抵饿,我这处有些沙糕,你过会子带回去吧。”
“多谢太太。”苏霁华笑着应了,眉眼上挑,梢角暗藏春.色,俏丽若三春桃李。
大太太不喜苏霁华这副太过出挑的脸,摆手道:“天凉,回去歇息吧。”这就是在赶人了。
苏霁华坐着未动,笑道:“前几日老太太寿宴,二奶奶发落了个婆子,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偏逢老太太做寿,这大喜的日子,哪里能这般凭借性情随意打罚婆子呢?便是缓个一两日也是好的。”
大房素来和二房不合,大太太对那在府中作威作福的二奶奶更是不喜,现下听了苏霁华的话,便动了心思,打发了人走后,当即就告到了老太太那处。
老太太唤了二奶奶去,言语间说了几句,再加上大太太的煽风点火,心高气傲的二奶奶哪里受得了这般被嘲讽羞辱,回院后就气得大病了一场。
二奶奶闺名唤罗素,是太仆罗远波之独女,罗家本不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大家,让大太太忌讳的是罗素之母,贺家的嫡长女,贺由之。这贺由之其实也并无什么本事,只是娘家势大,有个嫡亲的三妹在宫里头做夫人,隆宠正盛,真是一点得罪不得。
罗素仗着有个势大的三姨妈,吃了亏,哪里肯罢休,闹着要回娘家,二太太好说歹说才把人安抚了下来,次日便听说圣上封了贺家二郎为大司马,赐府邸,恰巧就在李府边上,瞬时又是一阵心慌,赶紧去寻了老太太。
春晖园是老太太的住所,李家最华贵之处。
入眼屋楹高爽,层轩广庭,楼台入画,宏敞精丽。自大门进外院,径缘三益,围墙隐约。再穿二门至内院中庭甬道,架屋蜿蜒,方砖回文叠胜,雪渍被铲的干干净净的不留一点痕迹。最后穿过甬道进屋前房廊,方行至正房前。
丫鬟婆子们缩聚在廊下说着闲话,眼看二太太来了,赶紧毕恭毕敬的上前给她揭了厚毡子。
正房内,苏霁华正在给老太太请安,身旁坐着大太太。
室内烧着炭盆,水磨方砖铺地。老太太身穿太湖仙鹤石裙半倚靠在罗汉榻上,耳边一抹翠色,乃龙鱼祖母绿坠角耳环,是苏霁华前几日送的寿诞礼,千金难买。
二太太火急火燎的进来,厚毡处带进一阵雨雪寒风,被老太太斥了声“没规矩”。
李家只两房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大房老爷早逝,独留下一个二房老爷,不是老太太亲生,乃妾出,小时被抱养到老太太膝下,以长子身份承袭爵位,因着是抱养的,所以不是很得老太太喜爱,连带着二房的人在老太太面前也不得脸。
二太太是沈家人,沈家嫡长女为当今帝后,按理说这二太太也是有后势撑腰的,只是现在连沈皇后都避贺夫人的锋芒,她哪里又敢得罪了自家儿媳。
“老祖宗,今儿早上隔壁贺府就已有人搬了进去。”二太太向老太太告罪后坐在木凳子上,一脸忧心忡忡之色。
“乔迁之喜乃好事,照常备上厚礼送去便是,慌什么?”老太太身份尊贵,乃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便是那二奶奶都不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放肆。
“是。”二太太应了,面上焦色却不褪,依旧是一副忧心之相。自家儿媳本就不将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现下贺家再受封,她这个婆婆更是要被瞧不起了。
老太太知晓二太太的心思,面上不显,心中却难免嫌弃。一个婆婆管不住自家儿媳,说出去也不怕笑掉别人的大牙。
“珠姐儿可回府了?”老太太口中的珠姐儿是李锦鸿的嫡亲妹妹,李珠。现年二十,却云英未嫁,才貌双绝,一般人入不得眼。
除了李锦鸿,老太太最喜的便是这个李珠,至此也不催促,只管养着。
“听说是明日便回府了。”大太太笑道。
“这次去庙中上香,定然又是给老祖宗去求平安福了,珠姐儿可真是个有心的。”二太太插嘴夸赞,面上带笑,心中却酸楚。
老太太素来是个偏心的,偏大房都偏的没边了。
老太太笑着颔首,显然十分受用。“珠姐儿的院子都打扫干净了吧?炉子熏香之类的东西今晚上便用起来,待明日回来了也舒坦些。”
“是。”大太太笑着应了,继而道:“老祖宗,珠姐儿已逢桃李之年,这婚事您看是不是要开始张罗起来了?”
大太太如此说,心里头便是有了人选。
“儿媳瞧着,那贺家二郎便不错。”
坐在一旁的苏霁华心里头一“咯噔”,手里绣帕越捏越紧。
上辈子时,她可未曾听说这事。不过若真是李珠有意,这明眼人都会选那才貌双绝,身份尊贵的李珠,谁还会要她这一商贾寡妇呀,便是那贺家二郎定也不例外,看来她要加紧计划了。
老太太端茶轻抿,双眸微阖,“贺家二郎确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家世差了些。”
贺家靠贺夫人起家,家中原是奴籍,便是那贺家二郎小时也是带着奴籍的,后才被改了贵籍。
不过说起这贺家二郎和李府,其实还有一段渊源。当年李锦鸿之父曾对贺家二郎有救命之恩,贺家得势后,李家因而显贵,得到皇上重用。所以今日的李家,全仰仗有贺家撑腰,但李家却自诩朱门大户,根本就看不起贺家这种靠女人撑起来的低门小户。
但对于贺家二郎,老太太却又是另一番态度。
“老祖宗,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珠姐儿又惯是个有主张的,不若待明日回了,您再问问她?”大太太略思忖后道。
“嗯。”老太太颔首,眼皮搭拢下来,似是乏了,苏霁华赶紧拢袖起身,朝着老太太行礼道:“老祖宗,贺府搬迁,动静颇大,我怕扰了相公清净,想暂住到春悦园去,您瞧着如何?”
老太太精神一震,抬眸,“春悦园清冷,你可耐受的住?”春悦园居于李府偏僻一隅,鲜少有人烟。
“为了相公,一切都是值得的。”苏霁华眼眶微红,声音哽咽。
老太太颔首,似有触动。“既如此,那便收拾了去小住几日吧。”
“多谢老祖宗。”苏霁华垂眸行礼,安安分分的退了出去。
屋外,雨雪交加,梓枬为苏霁华披上大氅。
“让你备的东西备好了吗?”拢着大氅走在房廊内,苏霁华面色冷凝,哪里还有刚才那副泫然欲泣之相。
房廊内铺着华整的武康石,苏霁华每踩一步,都感觉凉到了心口。
“备好了。”梓枬点头,跟在苏霁华身后。“大奶奶,您要那些东西是做什么呀?”
“自然是有用处的。”苏霁华话罢,迎面碰上一人,着黄罗银泥裙和单丝红地银泥帔子,外罩枣红色大氅,珠钗玉环,粉白黛绿,华贵浓艳,是二房的二奶奶罗素。
“难得见上大奶奶一面。”罗素带着大丫鬟过来,端站在苏霁华面前,也不行礼。
苏霁华笑颜如花,即便身着素服,却依旧胜过眼前盛装打扮的罗素。
苏霁华知道,只要自己有这张脸和大房大奶奶的身份,即便什么都不做,这罗素就能自己给自己气个够呛。
上辈子时,苏霁华满以为这罗素是对二爷与自己献殷勤不满,直到临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罗素对自己不满的深层原因,是因为心里头装着李锦鸿,她怨恨自己抢了她大房大奶奶的位置,又怨恨自己克死了她心爱的男人。
可不是嘛,她刚刚嫁进李府,就传来李锦鸿的死讯,好好的红事变成了白事,怎么可能不算在她头上。
“大奶奶这是要往哪处去?”房廊宽敞,但苏霁华和罗素皆站在正中央,谁也不让谁。
外头又开始落雪,淅淅沥沥的夹杂着雨珠子,随朔风飘零,贴在苏霁华外露的肌肤上,阴冷刺寒。
“去春悦园。”眼瞧着面前的罗素,苏霁华便能回想起那时她吩咐婆子将自己吊死的狰狞面容。
以牙还牙,以彼还彼,就算是贺家人又如何,该让她还的,她一分都不会少。
“春悦园?那地方,大奶奶倒是不挑啊。”罗素讽笑。
苏霁华轻挑黛眉,声音清冷,“论不挑嘴,我哪里及得上二奶奶。给什么吃什么,一点都不挑。”这话暗指的是罗素嫁给李家二爷的事,那二爷是个混不吝的东西,文武皆废,白长一张俊俏脸蛋,日日流连花丛,就算是罗素都管不住。
“你……”被苏霁华反将一军,罗素瞬时气得横眉竖目。
“对了,先前二爷送了盒莲花桥的松饼过来,我尝了几口滋味不错,二奶奶是否要尝个鲜?”
“不知廉耻!”罗素气急,指着苏霁华指尖发颤。
苏霁华讶异,“二奶奶这是说的哪里话,二爷巴巴的给我送来,我难道还能拂了他的意不成?”
“苏霁华!”罗素气盛,哪里受得了苏霁华这话。而且平日里这苏霁华瞧见自己不是一副平眉顺目之相吗?今日怎的是吃错了药?
“待明日我二舅舅来了,定要让他好好收拾你!”说起自家二舅舅,罗素脸上立时显出一副骄傲之色。
贺家二郎,年纪轻轻就官受大司马,位三公之上。传言其性美若玉帛,容俊如神袛,有滔天伟岸之才,运筹帷幄之智。
少年将才,十七岁,两出定襄,功冠全军;二十岁,四征河西,开疆拓土;二十四岁,统帅三军,纵横漠北,官至大司马。至苏霁华死时,三十岁的他已官拜长平侯,后以清君侧之名,推翻了大明。
相比较之下,苏霁华真是人家踩在脚下的泥。
“哎呦,这大冷的天,怎的站在外头说话?”从正房主屋内出来的二太太见形势不对,赶紧站在厚毡处急喊了一声。
、第 3 章
有了老太太的恩准,苏霁华便搬到了春悦园。
春悦园久无人住,丫鬟婆子打扫的也不尽心,看着有些陈旧破落,但好在安静清幽。推开蝴环木门,跨过石门槛,落步缝隙内绣墩草繁茂披挂,颇有山谷涩浪之意,再加之木色青绿,看在眼里也雅谧静心不少。
院中,灰瓦廊檐,青砖墁地。甬道两侧种植两株棕榈,正值花期,黄绿色的花冠垂挂在树间,沾着星点溯雪。
主屋内,铜炉烧暖,朱漆窗前,苏霁华披发而坐,身旁的梓枬正在为她梳发。
因为守寡的缘故,苏霁华已经两年未好好看上自己几眼,镜中的她尚年轻貌美,但鬓角处却已有银丝半根。
恨恨的伸手拔下那银丝,苏霁华将梳妆台上的一顶白绉纱鬏髻胡乱塞进台下抽屉里。
“梓枬,把我让你备的东西拿来。”
“是。”梓枬捧来一木盒置于梳妆台上,打开之后里头是一胶状物。
苏霁华用刷子取了胶状物用于鬓角,原本杂乱干燥的鬓角瞬时如镜生光方。
“大奶奶,这到底是何物事?”梓枬惊呼出声。
“这唤鹿角菜,用滚汤浸泡,冷凝成胶后刷与鬓角,效果极好。”话罢,苏霁华又打开面前的妆奁,只见里面密密扎扎摆置着许多梳妆用具,与先前空荡荡的感觉大相径庭。
谁言,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她偏要用这张脸,将李家踩在脚底下。
苏霁华清楚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因此不管用何手段,她一定要攀着那人活着爬出李家这个腌臜地。
*
寅时,天色未亮,落雪成霜。春悦园内,苏霁华早早起身坐于梳妆台前。
描翠眉,施花钿,点妆靥,傅斜红。苏霁华怔怔看着镜中之人,神态微滞。这才是她苏霁华,而不是那个满面枯槁,形如老妇的李家大奶奶。
将挂与木施上的锦裙取下,苏霁华轻抚过上面以五色丝线编织而成的蒂形小花,眉目舒展。
多久了,她未穿过这般浓艳之裙,只为守着那个可恶的懦夫败类。
穿上锦裙,苏霁华又拿出一双高头锦履。锦履以宝相花锦而制,前端用红底花鸟纹锦,里衬是六色条纹花鸟流云纹锦,不管是款式抑或布料,皆极为绚丽,与苏霁华身上的锦裙相得益彰,更衬得她整个人犹如神仙妃子般好看。
伸手推开主屋大门,苏霁华仰头看天。
天色昏暗,雪未消,春悦园内悄静无一人,隔墙却已亮起了红纱笼灯,隐有刀剑破空之声。
抬手捋了捋鬓角,苏霁华轻手轻脚的关上主屋大门,穿过房廊至耳房侧边东院墙。
院墙很高,苏霁华早有准备,她提裙踩着假山石块爬上去,冻得手脚冰冷,脸上笑意却愈发明朗,眉眼熠熠,生机勃勃。
终于爬上院墙,苏霁华看到那隔壁院中持剑飞舞之人。
院中无树,空出一大块地,以方砖斜叠而铺,一盏红纱笼灯悬挂于户牖前,投射出一点细碎斜光。寒冷的天,绵雪如絮,男子却只着薄衫,剑影之中姿态矫若游龙,鬓发翻转,晕黄灯光下露出一双漆黑的清明眼眸。
剑起,积雪随舞,被凌厉的剑锋劈散,细碎落于男子身上,转瞬即消。
虽是个武将,容貌却俊美如俦,如玉如啄,通身透着一股微凉的冷淡气派,比之溯雪更洁,恍若神袛临世,果然不担虚名。
贺家二郎,贺景瑞。苏霁华默念,掌下用力。
在上辈子,苏霁华只见过贺景瑞一面,那就是明日贺景瑞携礼前来参拜老太太时,透过画屏偶有一瞥,连容貌都没见全,后便再无瓜葛。
在此前,苏霁华已细细想过,先搬至春悦园,也就是贺景瑞的隔壁院子,然后再引得这个人的注意。但是当她真正瞧见人的时候,却突觉浑身僵直,原先想好的措辞皆忘得一干二净。
世上竟真有如此完美无瑕之人。
“谁?”利剑破空而来,苏霁华瞪着一双眼,眼看那人踩石而上,俊挺的身姿立于墙头,衣袂飘飞,锋利的剑尖抵住她纤细脖颈,似乎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
十八岁的苏霁华,浓艳多姿,身着锦裙,匍匐于假山石上,漆发逶迤,媚波横生,香肌艳骨,不可方物。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贺景瑞却眉目清冷,手中利剑平而稳。
天色未亮,男子又站在背光处,苏霁华瞧不清男人的脸,但那通身的气势却十分震慑人心。
“我,我的鞋落了。”
女子说话声颤,软而媚,于寂静清晨中,犹如书中狐媚。
贺景瑞垂眸,看到墙角处的那只高头锦履,眉目轻皱,身姿轻巧的落地后用剑尖挑起那鞋往上一抛。
锦履飞墙而过,落在了苏霁华身侧,男子迈步走远,不见身形。
苏霁华咬唇,突然的挫败感迎面砸来,浇的她一脸菜色。这人是眼瞎吗?她这么一个美人摔在这里,他就不能伸手扶一下,再帮着穿个鞋!怪不得上辈子一路光棍连个家室都没有!
气呼呼的爬下假山,苏霁华回屋卸妆,在触及自己的妇人髻时,心绪瞬时明朗。
怪不得那贺景瑞一副避嫌模样,原是她忘了梳回女儿髻,毕竟正常男人瞧见妇人髻,即便身姿貌美,心中自然会多有顾忌。
颓丧的撑着下颚靠在梳妆台上,苏霁华深觉自己这脑子多年未用,已生了铁锈。那人已知自己是妇人,这日后可如何是好?
*
辰时,梓枬端了梳洗用具进屋,前来伺候苏霁华起身。
早前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的苏霁华正靠在榻上小憩。
“大奶奶,该起身了。”梓枬上前,轻唤苏霁华。
苏霁华睁眼,从榻上起身,一身锦裙华服,震的梓枬久久不能回神。
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锦裙,苏霁华朝着梓枬摆手,“去将我的素裙拿来吧。”
“……是。”梓枬应声,从木施上取下素裙给苏霁华换上,良久后终于是忍不住的开了口,“大奶奶,您若是身子不适千万别忍着,奴婢去寻了大夫来给您瞧瞧。”
“梓枬,你莫不是以为我招了邪祟吧?”苏霁华系上沉香色的丝绳束腰,抬眸时神态自若,脸上脂粉已消,唇瓣处却依旧略带檀色口脂。
梓枬赶紧摆手,嗫嚅着唇瓣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倒是觉得这般的大奶奶才好,看着有鲜活气。
“行了,我无事,去给老太太请安吧。”
“是。”
领着梓枬往老太太的春晖园去,苏霁华自二门入甬道进内院,在房廊处瞧见正候在外头厚毡旁的二爷。
这李二爷名唤温睿,年二十,相貌生的倒是好,只却是个浑物,浪荡风流,觊觎苏霁华已久。
“给嫂子请安了。”李二爷上前,毕恭毕敬的给苏霁华行了一礼。那双眼上下扫过人,流连在酥胸细腰处,心思昭然若揭。
苏霁华敛眉,眼中显出厌恶之情,却还是好声好气的道:“这么冷的天,难得见二爷过来。”
李温睿浸在苏霁华的软声娇语里,略靠近些,便能闻到她身上的沉香味。当即露出一副痴迷神色。
苏霁华耐下性子,侧身道:“听说前街的铺子亏了本,那人都闹到咱们李府门口了。”
李温睿面露尴尬神色。今日他这么早来老太太这处,为的就是这事。
“咳,确是出了些事。”他贪图便宜进了次料,现在卖不出去又拿不出钱来,那些出货商便堵在了李府门口闹腾,让别人看尽好戏,现下老太太正在气头上,所以他才这么在外头干站着。
苏霁华轻笑,眉尾上挑看向李温睿。
难得见苏霁华这般笑,李温睿看呆了眼,不住的吞咽唾液。
“二爷随我进来吧。”苏霁华抬脚踏进主屋,声音轻细,“过会子我说什么,二爷应下便是了。”
话落,苏霁华已至老太太跟前请安,李温睿怔愣片刻,赶紧随了进去。
老太太坐在罗汉榻上,身旁小几处置着几本账目,显然是在烦心那几间铺子的事。
其实几间铺子本不必扰到老太太这处,但李家的情况日渐衰弱,李府开支极大,只靠着田庄宅子是撑不住的,若不是那时苏霁华嫁来时带着丰厚嫁妆,李家便是这个空壳都保不住。
那些来讨债的都被老太太命人打发回去了,银钱也补了,可是这脸面却是回不来了,而且那么一大批布料该如何处置也是个难题。
“你进来做甚?”老太太冷声开口,显然对李温睿极不耐烦。
老太太最喜李锦鸿,可惜那李锦鸿“死”了,不然哪里轮得到这二房的李温睿来学着管理家业。
李温睿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话来,求救似得看向苏霁华。
“老祖宗可是在烦心那几间铺子的事?”苏霁华笑盈盈的开口,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李温睿,继续道:“老祖宗,依照我的意思,不若将这批布料当众给毁了吧。”
“毁了?”李温睿惊讶出声,被老太太呵斥了一句,蔫蔫的又缩了回去。
老太太身旁的大丫鬟翠雀给苏霁华与李温睿端了茶来,苏霁华垂眸轻抿一口,眉心微蹙。
不是茶不好,而是茶太好。这茶名唤银丝冰芽,专取茶心嫩芽以泉水漂洗而制,因是白茶,茶色雪白,又名龙团胜雪,是为贵茶。
李府已入不敷出,老太太心知肚明,却还是舍不弃这些金贵物事,也难怪明面上还要傍着自个儿,毕竟她苏家可不就是个伸手来钱的地儿嘛。
放下茶碗,苏霁华见老太太瞧着自个儿,便笑着将剩下的话给说完了。“老祖宗要知道,做生意讲究诚信,咱们的铺子卖的都是好料子,人家看中的就是咱们的布料,若是布料差了,咱这铺子也就没活路了。”
“你的意思是,毁了布料,争个名声?”老太太是个明白人,苏霁华微一点拨她便明白了。
“正是这个意思。”
老太太沉思片刻,然后颔首道:“我倒是忘了,你本家就是做生意的。”
苏霁华端坐在旁,低眉顺目,“老太太若是放心,这事便由我来办吧。”
“怎么突然,便起了插手铺子的心思了?”老太太不好糊弄,看的明白。
苏霁华早有准备,她以绣帕掩面,神色哀切,“我昨晚睡梦之际,梦见相公,相公言让我好好孝顺老祖宗,照料李家。这铺子的事是李家的事,我怎能袖手旁观不管,那相公在地底下,是要寒了心的。”
苏霁华梨花带雨,哭的厉害,李温睿一脸心疼。
老太太变了脸色,她是知晓自家孙子尚在人世,但却不能说,苏霁华这话,她反驳不得。
老太太未说话,一旁的李温睿却是等不及了,“老祖宗,这事我怕办不成,若是能得嫂嫂一臂之力,最是再好不过。”
老太太不欲多纠缠,想着只几间铺子罢了,便放手给了苏霁华。
“既如此,那这事便交由你与睿哥儿去办吧。”
老太太松了口,李温睿喜不自禁,苏霁华敛眉,神态平和如常,心下却暗松一口气。成了。
苏霁华并不贪图那几间铺子,她自小在家中耳濡目染,深谙商家之三昧,此次之事自应付的来,她只是寻个借口能常出李府罢了,然后把那窝囊废李锦鸿给揪出来。
但让苏霁华烦心的却是贺景瑞,那人似是对她的美色毫无所动,难道是她不够美?
“大奶奶,二爷差人送了蓑衣饼来。”
看来她还是美的。
作者有话要说: 贺景瑞:今早上碰到个狐妖,幸亏我跑得快。
苏霁华:今早上碰到个不解风情的瞎子,幸亏我机智。
、第 4 章
翌日,天刚蒙蒙亮,贺家便有人提了东西来李府上门拜访。
来人是刚刚被封了大司马的贺家二郎,贺景瑞。贺景瑞现年二十有四,却已被封大司马,可见皇恩浩荡。
丫鬟婆子聚在内宅门口,翘首盼着,窸窸窣窣的说着闲话,神色兴奋。贺家二郎美名远扬,出行时常有掷果盈车之态,听闻便是皇上最宠爱的朝阳公主都心悦于他,能得见这般神仙一样的人物,怎能不兴。
今日雪停,日出。暖融阳光倾斜而下,看着清冷,远远走来一行人,为首之人身披大氅,头戴玉冠,俊挺如松结,双眸清若寒潭皎月,仿似不食人间烟火。
“二舅舅。”二奶奶罗素一眼瞧见进内宅院的贺景瑞,飞鸟般的便奔了过去。
贺景瑞虽是个武将,但姿貌俊美,举手投足间如美玉之润,温雅清举,果真担得世人陌上公子之美称。
他朝着罗素微微颔首,神态清冷。
“表姐。”身着轻便短衣汗襦的贺天禄站在贺景瑞身后,十六岁的他面容尚带稚气,但因随贺景瑞上过战场,所以气势比之同龄人更盛些。
“嗯。”罗素敷衍的一点头,根本就不把贺天禄放在眼里。不为其它,只因为这贺天禄是个身份低下的私生子,卑微到不值一提。
贺天禄乃贺家二女贺初双所生,这贺初双素是个不羁的,年轻时珠胎暗结生下贺天禄,前些年又仗着贺家之势与男子偷情,被发现了也不惧,竟闹到了圣上面前,好在贺夫人帮着说话,圣上不仅未怒,反而还赐了婚。
那与贺初双偷情的男子名唤王文林,乃大明开国功臣,曲逆侯王平之后。圣上怜惜王家一代忠烈,特与了那王文林一个詹事之位,官虽不大,却是个內侍,可见圣上对贺家的信任。
只可惜,即便有了王文林这个继父,贺天禄脑袋上“私生子”三个大字是抹不去了,这也就是为何他一直随着贺景瑞的原因。
“二舅舅,你可要与我评评理,前些日子我不过就是打罚了一个下人,老祖宗便不依不饶的训斥我,都给我气病了。”
扯着贺景瑞的宽袖,罗素噘嘴告状。
贺景瑞摇头,声音清冽如玉珠落盘,语态平和。“我听闻那天是老太太的寿宴,你这事确是做的有些不对,老太太责骂也是应当的。”
罗素最喜她这二舅舅,却也最惧她这二舅舅。见贺景瑞这般说了,便乖乖闭了嘴,顺便将欲抱怨苏霁华的那些话也一道给咽了下去,只引着人往老太太的春晖园去。
春晖园内,小丫鬟探头羞瞧着,苏霁华端坐在绣墩上,目光随着那被寒风吹得一起一伏的厚毡一道跌宕起伏,神态紧张。
“老祖宗,贺家二郎来了。”二门处传来婆子的呼喊声,苏霁华挺直背脊,鬓角处有细汗滑落。
厚毡掀起,先入眼的是一只厚底的皂角靴,然后是月白色的大氅,再上是玉制腰带,上挂两组佩玉,行走时珩铛佩环,不疾不徐,声音悦耳。
“给老祖宗请安。”男人入内,带进一室皎色清寒。
老太太坐在罗汉塌上,面容和蔼,“先前见时已过四载,难得你还挂念着我。”
“老祖宗乃大哥亲母,便是景瑞之亲母。”
贺景瑞与李锦鸿之父曾为忘年交,甚至于结拜成了兄弟。若算起来,苏霁华还要唤他一声三叔。
“三叔。”苏霁华起身,朝着贺景瑞垂眸行礼。
贺景瑞转身回礼,却在触及到苏霁华那张媚色姿容时眉心一蹙,双眸轻动。
“这是大房的华姐儿,鸿儿福薄,可怜华姐儿小小年纪,就守了寡。”老太太叹息道。
贺景瑞微颔首,收回目光,又与大太太和二太太见了礼。
老太太身旁的大丫鬟翠雀上前替贺景瑞卸了身上大氅,又端来木凳。贺景瑞撩袍入座,接过翠雀手中热茶。
苏霁华坐回原位,心中滋味交杂。这贺景瑞到底是认出了自己没有?
老太太略略与贺景瑞说了些寒暄的话,便谈到了正题。“鸿儿的事,还盼着大司马去圣上面前美言几句。人都去了,担着这罪名,连李家祠堂都入不得。”
贺景瑞颔首,“明日入宫,我便与圣上言说此事。”
苏霁华垂眸,一口银牙几乎咬碎。这老太太的算盘打得真是好,赦免了罪名,难不成还想把人“死而复生”的接回来?
正说话间,原本陪着贺景瑞前来春晖园,现下却姗姗来迟的罗素猛地一下打开面前的厚毡子,将身后的李家二爷李温睿扯着耳朵拉了进来。
“二舅舅,这浑物又去香满楼鬼混了不说,竟还从梨园领了个戏子回来!”罗素声音颇大,尖利的刺人。
“有客在,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老太太敛眉,猛拍了一把身旁的小几,震的茶盏轻撞。
罗素浑身一震,赶紧伏跪于地,满脸委屈道:“老祖宗,您瞧瞧这人,在外头鬼混便不说了,他竟还将人领到府里头来了……”
李温睿被罗素指着脑袋,蔫蔫的跪在那里满脸心虚。
二太太急急进来,身后跟着一人,素衫衣裙,纤腰窄肩,动作间隐带戏子风情。
“求老祖宗明鉴,这戏子不是睿哥儿自个儿要的,是给大奶奶寻的。”
突然被拉出来垫背的苏霁华眨了眨眼,神色疑惑的看向二太太。
二太太将身后的戏子拉出来,满脸急色的道:“正所谓长嫂如母,睿哥儿见华姐儿日日闷闷不乐便上了心,特去外头寻了个戏子来给华姐儿解闷。”
这说辞,只要是个稍微有些脑子的人便不会信,但今日有客在,老太太又是个要面的,只能隐下这口气,面色难看的上下打量了一番那戏子道:“也是睿哥儿有心了。华姐儿觉得如何?”
那戏子跪在地上,抖如筛糠,面色惨白。她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便全看这李家大奶奶的一句话了。
苏霁华起身,低眉顺目模样。“春悦园清冷,多个人陪着倒也是好的。”
照着老太太的意思,这人她是不想要得要,想要也得要了。
“嗯,既如此,你便领了回去吧。”老太太颔首,转头看向贺景瑞道:“让大司马看笑话了。”
贺景瑞起身行礼,“是贺家未管教好素儿。”
罗素依旧跪在地上,神色愈发委屈,“二舅舅。”
贺景瑞伸手,将人从地上扶起,声音清悦道:“不可任性。这人是你自个儿偏要挑的,到如今,再多说也无益。”
这番话暗含深意,罗素听了,瞬时便敛了脾性。
苏霁华垂眸,心中自嘲。这话又何尝不是在说她呢?
一出闹剧告落,再出春晖园时,苏霁华身后便随了个戏子,名唤白娘。
先前白娘一直低着头,苏霁华未瞧清楚她的模样,现下出了春晖园,苏霁华一眼瞧见那张脸,当时就蹙了眉。
这白娘的长相,竟与她有三分相似。
那李温睿的龌龊心思真是昭然若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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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天,青砖湿滑,苏霁华走的极慢,她遥遥看到不远处欲回府的贺景瑞,赶紧吩咐梓枬先领白娘回去。
站在空荡荡的乱石路间,苏霁华咬牙,一屁股就跌坐了下去,然后又将身上大氅甩至假山石后,一人瑟瑟发抖的捂着脚踝陷于积雪中。
贺景瑞缓步走来,俊美面容在细雪之中更添几分清冷。
“三叔。”苏霁华抖着唇瓣开口,声音娇软,透着怯意。
贺景瑞止步,犹豫片刻后拨开面前枯枝,看到那陷入积雪之中的苏霁华。
身穿单薄袄裙的苏霁华未施粉黛,纤细身影陷入溯雪间,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冻得脸色煞白,却依旧难掩本身艳色。尤其是那被打湿的素白袄裙,紧贴在身上,勾出素腰白肌。
“三叔,我不小心崴伤了脚。”
贺景瑞站定在那处,目光落到苏霁华的脚上,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赶紧又别开了头。“我去替你唤人。”
说罢,贺景瑞转身欲走,却是被人扯住了大氅。他转身回眸,看到一只素白玉手,被冻得指尖泛红,却执拗的扯着他的大氅不放。
“三叔,你别走,我怕。”
静悄悄的园内,溯雪风寒,女子的声音格外清晰,声娇软媚的勾着人心。明明是枯败之季,园内却像是突多了几分鲜活春.色。
贺景瑞抿唇,眸色平静而清明。他抬手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替苏霁华披在身上,然后又从腰间取下一玉递给她道:“此乃暖玉,握于掌中可安心。我替你去唤人。”
掌中暖玉温润如脂,光滑细腻,就如那人一般,如玉君子。
苏霁华看着贺景瑞消失在乱石路间,身子一软,陷进那件月白色的大氅中,眸色渐湿润。大氅温暖,外沾湿雪,内里尚带男子身上的檀香味,贴在身上,若有似无,暖人心脾。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男主,他不是人,他是神,我可以占为己有吗?罗素是个好面子的,她狠瞪苏霁华一眼,撞着她的肩疾走过,金玉珠环脆响,带起一阵香风。
梓枬扶住苏霁华微晃的纤细身躯,脸上带着担忧。
苏霁华伸手轻拍梓枬,然后挺直身板朝前走去。地上湿冷,湿了苏霁华脚上的平头履,那冷从脚底心往骨子里面钻,比外头的寒风更加烧骨。
作者有话要说: 美貌戏精华姐儿的复仇之路
华姐儿:今日你瞧不上我,明日就让你喊二舅妈。
、第 5 章
春悦园内,苏霁华捧着手里的暖玉靠在榻上发呆。
那日里贺景瑞替她寻了婆子来,他却没回来,这暖玉和大氅也就留在了苏霁华这里。
昨日里圣上落旨,赦免了李锦鸿的死罪,可见贺景瑞真是将老太太的话给放在了心上。苏霁华曾听过,只要是那贺景瑞答应了的事,那他便一定会办到。
君子一诺,值千金。贺景瑞大致就是这样一个君子吧,只是这样的君子,到底是什么事会逼的他起兵造反呢?
“大奶奶,奴婢将白娘安置在西厢房了。”梓枬捧着茶碗上前。
苏霁华收拢掌中暖玉,目光落到木施上,那里挂着贺景瑞的大氅,她已亲自用熏笼熏过,用的还是上等的沉香,与她平日里用的一般无二。
“梓枬,派人将这大氅替大司马送过去。”
“是。”梓枬应声,小心翼翼的取下那大氅出了屋门。
苏霁华靠在榻上,听到西厢房处传来一首绕梁小曲,语娇调软,甚为好听,只太过凄凉。
披衣起身,苏霁华拢着袖炉走出主屋,往西厢房去。
“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锦衣冠盖,绮堂筵会,是处千金争选。顾香砌、丝管初调,倚轻风、佩环微颤。
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笑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肠断……”
白娘身穿袄裙,正站在屋内唱曲,瞧见苏霁华,赶紧盈盈行礼告罪,“可是白娘扰了大奶奶?”
苏霁华站在户牖处,先是扫了一圈屋内,然后才将目光落到白娘身上。“你本该跟着二爷,却随了我这个寡妇,生受了委屈。”
白娘拢袖跪地,朝着苏霁华叩拜道:“若是无大奶奶,白娘怕是就会被那二奶奶给乱棍打死了。”
虽是个戏子,却看得透彻,那二奶奶不是个好相与的。从上辈子能心狠手辣的将苏霁华吊死来看,这白娘若是真进了二房院子,不出几日怕是就会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首。
“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曲?我听着倒是不错。”苏霁华踏进屋子,白娘赶紧给她倒了一碗热茶。
“这小曲名唤《柳腰轻》,是……”白娘面露难色。
“但说无妨。”听这名字,苏霁华已然猜到不是正经曲子。
“是柳大诗人曾赠与一名妓之词。”
苏霁华垂眸盯着眼前的茶碗,却不饮,只拢着袖炉道:“讲的是什么?”
“讲的是一名妓英英,一无所有,生下便要风月卖笑,她只会舞,只能舞,以此取悦他人,揉断心肠。”白娘似感同身受,话到深处,红了眼眶。
“白娘,将这曲教与我吧。”苏霁华突然道。
“大,大奶奶要学这曲?”白娘瞪着一双眼,吓得声音都结巴了。
“怎么,你不愿教?”苏霁华抬眸,眼尾上挑,透出媚色。
“白娘的命是大奶奶救的,自然是愿意教的。”白娘点头,转身入内,片刻后拿了一张素纸出来递与苏霁华,“这是词曲。”
苏霁华接过,有些讶异。“白娘的字娟秀工整,真是写的不错。”而且一勾一画之间,笔锋隐有些熟悉的味道。
“略学了些皮毛,比不得大奶奶。”白娘拘谨的站在那处,似是对苏霁华有些畏惧。
“别傻站着了,坐吧。”
“是。”白娘落坐,与苏霁华两两相看,片刻后终于颤着嗓子开始教苏霁华唱曲。
苏霁华声媚音娇,嗓音却又带着一股奇异的清冷感,原是最适合唱曲的,但她偏生就是个五音不全的调,任凭白娘磨破了嘴皮子,唱哑了喉咙都没能掰过来。
“怎么,我唱的不好吗?”看着面前一脸菜色的白娘,苏霁华蹙眉。
白娘慌忙摇头。
有些人唱曲,不知自己五音不全,声调全无,苏霁华便是这样的人,她自觉自个儿唱的还不错,完全就忽略了白娘那一副欲言又止的菜色表情。
天色稍晚些,苏霁华拿着词曲回了正屋,白娘喘下一口气,赶紧阖上木门。
正屋内,梓枬给苏霁华端了晚膳来,听到苏霁华那哼哼唧唧的曲调子,手里头的瓷盅没端稳,差点就砸了。
苏霁华抬眸,语调清冷,“近几日怎么越发毛手毛脚了?”
梓枬赶紧跪地告罪。
近几日的大奶奶,真是愈发不正常了。
“白娘那处,你留些心看着人。”苏霁华突然道。
梓枬神色微愣,“大奶奶,可是这白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的地方,多了去了。”苏霁华抿唇。
*
寅时,苏霁华起身梳妆打扮。屋外天寒,她披上大氅,又拢了个袖炉,这才出了屋子。
穿过房廊快步走至耳房侧边东院墙,苏霁华轻车熟路的爬上假山,果然又看到了那在院中练剑的贺景瑞。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唱曲。那飘飘忽忽,五音不全的调子穿过溯雪传至隔壁院内,犹如阴寒地间的孤鬼索魂。
贺景瑞手中利剑不停,苏霁华唱的愈发起兴。
贺景瑞收剑,苏霁华偃息。
男人立于院内,抬眸看向那靠在假山石上的苏霁华,眸色清冷,却并无情绪。
苏霁华睁大眼,与贺景瑞对视。
贺景瑞上前,立于墙下,俊美的面容上隐带薄汗。他虽仰头,却丝毫不掩周身气势,利剑锋芒,眉目清朗。
“天寒,早些回吧。”朱门大院,独守空闺,许是都将人憋出病来了。
“我带了袖炉。”苏霁华亮出自己藏在宽袖内的小袖炉,“我让下人送去的大氅,三叔可收到了?”
堂堂一个李家大奶奶,坐在假山石上说话,贺景瑞却并无不悦,只点头道:“收到了。”
贺景瑞原也没注意,现下站在墙下,闻到从苏霁华身上传来的沉香味,才知晓自己那大氅上沾着的,是她房内的沉香,如此,便平白添了一些暧昧。
“还有这块暖玉。”苏霁华从宽袖暗袋内取出那块暖玉,弯腰递给贺景瑞。
青葱玉手携着一方暖玉,那凝脂肤色比之玉色更甚,纤细皓腕青络尽显,仿若凝着雪霜。
“这暖玉本就更衬女子,大奶奶拿去吧。”贺景瑞未接,只眸色怪异的看向苏霁华,良久后才道:“莫爬假山了,当心湿雪石滑。”
言罢,贺景瑞转身欲走,苏霁华赶忙喊住了人,却是不想身子前倾,直接就顺着那墙头跌了下去。“啊!”
贺景瑞眼疾手快的抬手接人,苏霁华手里的小袖炉飞出来,倒了贺景瑞一头一身。
铜制的小袖炉里头熏着沉香,幸好已然不烫,那窸窸窣窣的细灰贴在肌肤上,尚带温度。
“大奶奶无事?”被浇了一头一身,贺景瑞依旧十分沉稳,他放下怀中的苏霁华,看到她那张仓皇小脸。
虽已嫁为人妇,但尚不过十八,也还是一个姑娘家。而且若论起来,他也是有愧于她的,而且是误了人一生。
放缓了声音,贺景瑞又问了一遍,“无事否?”
苏霁华摇头,然后突然身形一晃跌在贺景瑞怀里。贺景瑞下意识的伸手将人揽住,温香软玉在怀,掌中是柳纤腰,男人呼吸一滞,鼻息间满是摄人的沉香味。
“三叔,我前几日崴的脚还没好。”怀中女子掩着眉眼,声音轻细。
贺景瑞将手里利剑递于苏霁华,然后道了声“得罪”,便抱着人踏石而上,进了春悦园。
“大奶奶住在何处?”男人的身上尚带着沉香灰,苏霁华单手搂着怀里沉甸甸的剑,单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指尖触到男人脖颈处的外露肌肤。因为刚刚练完武的关系,男人身上温度炙热,灼烫人心。
苏霁华下意识缩了缩手,指尖轻动轻移,搭住了那绣着精致绣纹的领子边缘。
没听到苏霁华说话,贺景瑞语气轻柔的又问了一遍。
苏霁华敛眉,纤纤素手遥指正屋方向。
时辰尚早,春悦园内无人,贺景瑞带着人进了正屋左室。
女子香闺地,贺景瑞也是头一次进。左室睡房里置着不多物具,香塌熏炉,盥匜厢奁,木施绣床,朱窗下还有一张盖着厚垫的绣墩。丝丝缕缕,都透着女子的纤柔气息。
将苏霁华置于榻上,贺景瑞抬手取剑,却是不经意触到苏霁华的手。
那手香肌玉骨,带着凝脂冷意,与贺景瑞炙热的肌肤贴在一处,犹如冰火两重。
贺景瑞后退一步,转身欲走,正屋木门处却突兀传开轻叩声。“大奶奶?”来人是朱婆子。
朱婆子起夜,瞧见苏霁华屋内亮着灯,便上前来瞧瞧。
“不好,是朱婆子来了。”苏霁华面色一变,跳下绣榻直奔朱窗前推开窗棂,朝着贺景瑞道:“三叔快从这出去!”
贺景瑞面色一滞,眸色怪异的看向苏霁华。
苏霁华缩了缩沾着雪渍的脚,面色臊红。
“吱呀”一声,朱婆子推门进来,贺景瑞从朱窗处飞身而出。
活了二十四年,贺景瑞还是头一次这么狼狈,不仅满身沉香灰,还似宵小之徒一般从妇人朱窗内进出。
叹息摇首,贺景瑞翻过院墙回到清华苑。苑内,户牖处站着贺天禄,身形纤瘦的少年拿着手里的大氅,目光定定的看向贺景瑞。
贺景瑞轻咳一声,垂眸之际看到那落在雪地上的袖炉。
“天禄,将这袖炉收了吧。”
“是,二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 贺景瑞:……隔壁院子的大奶奶好似疯的更加厉害了。
华姐儿:三叔,人家唱歌给你听,你感不感动?
贺景瑞:不敢动不敢动。
、第 6 章
近几日,春悦园内不安生,丫鬟婆子偶有起夜,皆能听到一阵凄凉喃语,哆哆嗦嗦颤颤巍巍的弄得人心惶惶。
这事甚至还闹到了大太太那里,大太太特唤了朱婆子过去问话。半日后朱婆子回来,身后随了一名身穿白布长袍,黑布宽边道服的长须道士。
正屋左室内,梓枬给苏霁华端了早食来,面色惨白,眼底泛青,一看就是没歇息好。
“大奶奶,奴婢听说这几日春悦园闹鬼,那鬼还会唱曲……”
苏霁华执着玉箸的手一顿,目光怪异的看向梓枬,良久后才用绣帕沾了沾唇,声音微哑道:“那鬼,唱的不好听?”
哪里是不好听,简直是要索命啊!
梓枬刚想说,却在苏霁华冷凝的视线下将到嘴的话给咽了回去。
“大奶奶,奴婢听说珠姐儿回府了。”
“不是说前几日就要回的吗?怎么现在才到?”
“雪天路滑,路上被耽搁了。”梓枬话罢,听到厚毡处传来朱婆子的低唤声,“大奶奶,大太太差人请了道长来给您的院子瞧瞧风水。”
苏霁华抬眸,扔下手中玉箸,顿时没了用膳的心思。
“大奶奶,奴婢去瞧瞧?”梓枬道。
“就带着在院子里头转转,两侧耳房处莫去。”
“哎。”梓枬应了,撩开厚毡出门。
苏霁华起身走至朱窗处,看到那道长装模作样的甩着手中拂尘对着院中那两株棕榈指指点点。
西厢房处有人进出,白娘捧着手里的物事低头穿过甬道入房廊,站在厚毡处朝着正房内唤道:“大奶奶?”
“进来吧。”苏霁华坐回到红漆圆桌旁。
白娘抬脚入内,毕恭毕敬的与苏霁华行了一礼,然后将手里的东西置于红漆圆桌之上。
“这是何物?”苏霁华抬手拿起一瓷瓶,捏在掌心把玩。
“此乃井华水。取清晨第一次汲取的井泉水,加朱砂服之,可清心镇惊,安神解毒。”白娘声音轻细,眉目柔顺。“奴见这几日院子里面似不安稳,便想着大奶奶应当也是没歇息好的,故拿了此物来。”
“费心了。”苏霁华放下手里的井华水,指尖轻滑过面前圆桌。
内院里那道士还没走,二门处显出一个身形,朱婆子惊喜的声音穿过厚实的毡子,进到苏霁华耳中。
“珠姐儿?这大冷的天,您怎么来了?”
苏霁华看了一眼白娘,坐在圆凳上未动。
白娘起身,声音轻细道:“大奶奶有客,奴先退下了。”
“不急,一道见见吧。”苏霁华轻笑道。
话罢,她抬手敲了敲手里的井华水,面色微冷。当她苏霁华是个傻子不成,朱砂有毒,即便少服,以她现下这副病弱身子,哪里受得住。这白娘是要她的命啊!
那头,朱婆子巴巴的引了珠姐儿进正房,又亲自去一侧茶室端了茶水来。
珠姐儿褪下身上沾着细雪的大氅,露出纤细身形,青衫罗裙,素髻粉面,干净温婉。这才是真正朱门大户家养出来的姐儿。怪不得那大太太瞧不上她一个商贾女,论貌,苏霁华不差,但是论品,苏霁华与李珠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不过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裹在身子皮里头的心肝脾肺肾到底是黑的,还是白的,谁能知道呢?
“大冷的天,珠姐儿不必特意过来瞧我了。”苏霁华冷眼瞧着朱婆子忙活。
李珠脸上擒着笑,将手中的檀香木盒置于红漆圆桌上。“今次去庙里,我给老祖宗和母亲求了福,也给嫂子求了一个。”
“珠姐儿真是有心了。”上辈子,苏霁华也收到了李珠送的平安福,那时的自己心中感激异常,现下却只觉恶心厌恶,甚至连碰都不想碰这东西。
“好生收起来。”苏霁华随手挥过一小丫鬟。
“是,大奶奶。”
小丫鬟上前,将那平安符和井华水一道收了。
李珠坐于苏霁华身侧,端起面前香茗轻抿一口,视线不自觉的往白娘那处转了一圈。
“这是二爷怕我春悦园清冷,特意替我寻的一个戏子取乐用的。”摆弄着面前的茶碗,苏霁华垂眸。
白娘起身与李珠请安。李珠微微颔首,眉心轻蹙。
“大奶奶有客,奴先行告退。”白娘软声道。
“去吧。”这次,苏霁华没有拦。
白娘退了下去,室内只留李珠和苏霁华二人。
李珠饮了半盏茶后,缓慢开口道:“对了,嫂子还不知道吧。前几日我回府路上偶遇一远方表哥,今日正好随了我一道回府来拜见老祖宗,看样子应当是要小住一段时日。我那表哥小时贪玩,摔破了脸,时常以面具示人,嫂子若是瞧见了,可千万不要惊慌。”
“我偏居春悦园,应当是碰不上的。”苏霁华未将那什么远方表哥放在心上,只细细瞧着李珠神态,却未见她有何不妥。
李珠不急不缓的又与苏霁华说了些外头的趣事,这才起身离开。
苏霁华站立在朱窗前,见李珠路过西厢房脚步微顿,然后才若无其事的离开。
这李珠与白娘,怕是旧相识。
内院中庭,梓枬送走了道士,疾步进到正房。“大奶奶,那道士说这春悦园里头不干净,要做大法事才好。”
“去让朱婆子回大太太,大爷喜静,我不想这些俗事扰了大爷。”
“是。”梓枬应声,掀开厚毡出了屋子,片刻后回返进来,“大奶奶,二爷差人来问话,什么时候去铺子。”
“现在。”苏霁华拢袖起身,抬步就往外头去,梓枬赶紧去卧房里头取了大氅和帷帽。
*
砖砌街道之上,絮雪飘飞,人声鼎沸,一辆青绸马车辘辘而行,暗香轻浮,银铃脆响。
应天府乃大明都城,商业繁华而茂盛。周边沿街商铺很多,有些为了挤占街道,甚至将柜台设在了外檐柱处,看着有些糟乱。街道口有四处游走兜售随身货物的小摊贩,略宽敞的地方还有些临时搭建起来的伞棚和摊棚。不远处有一家正热闹的勾栏院。
久未出府,当苏霁华听到人马车声时,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贴在马车窗子处,面颊触微冷窗绡,透过模糊的窗绡看到外头正在卖冰糖葫芦的小贩。
曾几何时,有个少年在寒冷冬夜给她拿回了一大把冰糖葫芦。
苏霁华记得清楚,那日是冬至,她刚及笄,李锦鸿带她出门游街,路遇一老媪,天寒地冻的还在卖冰糖葫芦。李锦鸿笑着买了那最后剩下的十串冰糖葫芦分与孩童。那时的苏霁华看着李锦鸿浸在灯色下的温润面容,就想着一定要嫁给这个男人。
可谁知,就是这样一人对外人温柔至极的人,对她却最是残忍。
“大奶奶?”梓枬神色惊惧的看着苏霁华脸上落下的两行清泪,满脸心疼。“这好不容易出来,您可要多宽心,若是坏了身子那可如何是好。”
苏霁华抬手,神色怔怔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珠子,似有些恍惚。
哭什么呢,那么一个窝囊废值得什么。
“大奶奶,到了。”青绸马车拐进一小巷,从侧门入院内。
梓枬抬手撩开马车帘子,苏霁华踩着马凳下车。
院子不大,以砖石铺地,角落处两棵歪脖子树,看着病蔫蔫的没有生气。地面上倒还干净,显然是刚刚被收拾过的,砖石上还留着雪渍被清扫时留下的痕迹。
“大奶奶。”掌柜的正站在院内候着,显然是提前得了消息。
“嫂嫂,嫂嫂。”李温睿急匆匆的从前头店铺跑过来,身后跟着一随身小厮。
苏霁华蹙眉,偏身躲到梓枬身后。
“嫂嫂,屋内备了热茶。”李温睿被梓枬挡着,探头探脑的朝苏霁华看过去。
“那批布料怎么样了?”苏霁华不欲与李温睿多言,只转头看向那掌柜的。
掌柜的点头哈腰道:“托大奶奶的福,那批布料虽毁了,但咱们店里头的生意比之前可翻了好几倍呀。”
掌柜的名唤宿德源,乃李家的家生子,有李家撑腰,平日里也算是有脸面的人,大家做生意都敬其三分。
“听闻大奶奶是新安人,正所谓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这新安可真是福地,专出像大奶奶这般的奇才啊。”
“掌柜谬赞,不过一深闺无知妇罢了。”
“大奶奶谦让。小人说句实话,大奶奶莫恼,大奶奶若是生为男子,那必是雄霸一方的大人物啊。”
苏霁华自嘲勾唇。可惜她是女子,只能幽怨于深宅,连自个儿的命都做不得主。
李温睿不耐烦的抬步挤开那掌柜的,一脸谄媚的看向苏霁华,“嫂嫂,外头冷,我与嫂嫂在屋内备了热茶。”
“嗯,多谢二爷了。”苏霁华不冷不淡道。
“为了嫂嫂,便是那刀山火海都下得,一碗热茶又算的了什么呀。”难得与苏霁华说上几句话,李温睿可劲的表现。
苏霁华转身,径直往正屋里去。
李温睿颠颠的跟在身后,殷勤的紧。
正屋内烧着暖炉,苏霁华抬眸看了一眼喜颠颠跟在自己身后的李温睿,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槅扇道:“将那槅扇取了吧,我看着不舒坦。”
“听见没,还不快去取了。”李温睿赶紧指挥身后的小厮。
小厮急匆匆去了,将那槅扇一取,外头的冷风便呼呼往里面灌。
李温睿哆嗦着身子往苏霁华身边迈了几步。“嫂嫂,外头天寒,你将这槅扇取了,莫要冻坏了身子。”
“无碍,方才马车坐多了,透透气罢了。”其实苏霁华是受上辈子影响,只要与这李温睿呆在一个屋子里头就感觉浑身僵冷的厉害,只好镇定神色让人将槅扇取了露出院子,这外头的冷风一灌进来她才堪堪能平稳下心绪。
“二爷坐吧。”苏霁华抬手一指不远处的墩子,状似不经意道:“白娘生了一副好嗓子,小曲唱的尤其好听,真是多谢二爷割爱了。”
李温睿的目光顺着苏霁华的青葱指尖往前滑,他看着那莹白肌肤,凝脂如玉似乎带着暖香,瞬时便重了呼吸,双眸浑暗。
外头吹进一阵寒风,夹带絮雪,李温睿浑身一哆嗦,赶紧回了神。
苏霁华站在避风处,看着那缩着身子迎风而立的李温睿,暗紧了紧手中巾帕。
“那白娘,本来就是给嫂嫂寻得。”冻得厉害,李温睿说话都开始打颤。
苏霁华垂眸,声音轻细道:“二爷是从何处寻来的?”
“梨园呀,先前我与大哥常去……”说到这里,李温睿陡然便住了嘴。
苏霁华神色一凛,抬眸看向李温睿,突哀笑道:“原来相公也喜听曲,只可惜我不会唱,不然也可日日唱与他听,省的他听我念经听得烦了。”
提到李锦鸿时,苏霁华声音飘忽,带着浓厚的哀切,就似悲死时林寒涧肃间的鹧鸪猿啼,凄清异常。
李温睿面色一变,赶紧趁机安慰苏霁华,“嫂嫂,大哥都去了,此事已罢,日后我待大哥照料嫂嫂,嫂嫂有事,只管寻我。”
一边说着话,李温睿一边试探性的伸手去触苏霁华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狗爪子,狗爪子,剁了!
、第 7 章
正是晌午,溯雪未停,天地之间一片白茫。院中的两棵歪脖子树上积着素雪,看上去沉静而压抑。
梓枬端着糕食进门,一眼瞧见那李温睿的动作,赶紧急急挡在苏霁华面前,脸色微白道:“二爷,外头铺子出了事,掌柜的请您过去一趟。”
“出事?能出什么事?”李温睿被梓枬耽误了好事,脸一下就拉了下来。
“听说是东街的庆祥布庄带人过来闹事了。”
李家的布庄生意一好,自然惹人眼红,那些看不过眼又仗着有后势的便上来闹事。毕竟在应天府,哪个做生意的不与那些朱门大户,簪缨世族有关系。
李温睿皱眉,朝外头铺子看了一眼,然后笑着与苏霁华拱手道:“嫂嫂,我去去就回,你好生歇息,过会子我送你回府。”
苏霁华拢袖转身,抬脚往外头去,“一道去瞧瞧吧。”
“哎,嫂嫂,这抛头露面的事,交给咱们男人去做便好了。”李温睿上前拦住苏霁华,手背触到那香软宽袖,下意识的伸手一抓,却不想那料子极滑,细溜溜的直接就淌过了他的手。
苏霁华冷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李温睿,唇角轻勾道:“当今世道,女子纵马游街都可,我只是出去瞧个热闹,二爷还要拦着?”
“自然不是要拦着嫂嫂,只是那处腌臜人太多,怕惊扰了嫂嫂。”
“无碍,我不怕。”李府的腌臜人她都受得住,外头的那些又算的了什么呢。
李温睿见劝不了苏霁华,又想着过会子人多眼杂的兴许还能占点便宜,便随在她的身后一道往前头铺子去了。
铺子里面正吵得不可开交,东街庆祥布庄的穆掌柜带着人堵在店门口,手里拿着几件成衣正在叫嚷,肥硕的身躯崩在精白色的宽袍内,更显臃肿。
“前些日子做的好看,烧了那么多些料子,烟火熏天了一日。可谁曾想,昨晚上我夫人来这买裙衫还是买到了次料,你们瞧瞧这料子。”一边说话,那穆掌柜一边拉扯手里的裙衫。
“刺啦”一声,裙衫被穆掌柜肥硕如肿萝卜般的手用蛮力撕开,瞬时裂成两半。
周围人众惊呼一声,面面相觑,甚至有些刚刚挑好衣物的人叫嚷着要退货。
天色很冷,铺子两面透风,宿德源却满脸热汗,“我们的铺子里头都是好料,你这裙衫肯定不是我们铺子里头的。”
“什么不是你们铺子里头的,瞧瞧,你们铺子的绣纹还在这处呢,别想狡辩。我看应当是你们铺子前几日的那把火没烧干净吧,尽是哄人了!”穆掌柜操着一口破锣嗓子,唾沫横飞。
宿德源被那穆掌柜逼的哑口无言,心底渐犯虚起来。
自从铺子被李家二爷接手之后,是一日不如一日,若不是前几日那场火,他们的铺子便是大罗神仙都救不了。
穆掌柜见宿德源不说话了,便自得意起来,朝着众人嚷嚷道:“瞧瞧,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好料。”
苏霁华冷笑一声,端着身子往前走了几步。这般拙劣的法子都能想出来,看来这穆掌柜真是貌如其人,蠢笨如猪了。
“这裙衫是不是好料我不知道,但是不是我们铺子的,一看便知。”
清冷中带着些软媚的声音自旁传出,穆掌柜侧头看去,只见一素面朝天的女子站在那处,柳腰身,素袄裙,梳着妇人髻,眼半弯,朱颜冰肌,眼尾带媚,乃是难得一见的神仙佳人。
李温睿从苏霁华身后挤过来,却被梓枬卡的牢牢的近不得身。
苏霁华转身进到柜台后,梓枬站在柜台口堵住路,活似一堵人墙。
“宿德源,去将那处挂着的裙衫替我取了来。”苏霁华抬手指向不远处正挂在店铺门口的裙衫,声音清晰道。
“是,大奶奶。”宿德源应声,赶紧小心翼翼的将那裙衫取了下来捧到苏霁华面前。
李温睿探头探脑的往苏霁华这处钻,苏霁华嫌恶的偏头,“二爷,烦劳去替我端个铜炉来。”
李温睿受宠若惊的应了,赶紧急匆匆往后头正屋的方向跑过去。
“拿把剪子来。”苏霁华有条不紊的继续道。
宿德源赶紧又捧了剪子来。
苏霁华接过宿德源递来的剪子,将手中裙衫领口处的绣纹剪开,露出里头的金丝银线。“穆掌柜,我们铺子的衣物绣纹内皆带有这金丝银线,不知你手中的裙衫绣纹上可带着?”
穆掌柜一愣,下意识的道:“自然是带着的。”
“既然带着,那不若剪开来瞧瞧。”苏霁华将手里的剪子放在柜面上,铁制的剪子触到木制柜面,发出“啪嗒”一声轻响,虽不响,却震的穆掌柜浑身一颤。
“是呀,穆掌柜,既然你说这裙衫是我们铺子的,那就剪开这上头的绣纹看看,到底是带着金丝银线,还是某人在胡说八道。”宿德源有了底气,开始咄咄逼人起来,并煽动站立在旁的百姓。
“是呀,剪开瞧瞧。”
“既然是这铺子的,就剪开看看,怕什么。”
“撕成这样还不敢剪,怕是心里有鬼……”
四周百姓窸窸窣窣开始说起话来,穆掌柜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脸红脖子粗的说不出话来。
他哪里会想到,这李家铺子竟然还会在绣纹后面做文章。
宿德源笑眯眯的上前朝着穆掌柜道:“穆掌柜,你是剪,还是不剪呢?”
穆掌柜瞪向宿德源,颤颤的抬手指向他,然后突然捂住心口往后倒。庆祥布庄的伙计见状,赶紧手忙脚乱的把自家掌柜的给抬了出去。
“呸。”宿德源朝着那穆掌柜唾弃一口,然后捡起地上的裙衫递给苏霁华。“大奶奶,您瞧瞧这裙衫,款式面料看着虽像,却根本就不是咱们铺子里头的。”
“嗯。”苏霁华轻应一声,面色平静无波。
宿德源看着这副模样的苏霁华,压低了几分声音,“大奶奶,您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今日之事,所以才吩咐绣娘在绣纹后面多添这些金丝银线的?”
“有备无患罢了,这种事,日后你要自个儿多留心。”
“是是是,大奶奶教训的是。今日若不是有大奶奶在,奴才不仅是这铺子不保,怕是都无颜回去李府了。”宿德源心服口服的朝着苏霁华点头哈腰。
苏霁华抚着手中裙衫,突然将视线落到了一旁的剪子上。
纤细素手落于刃口,轻抚弄。“这剪子磨工精细,刃口锋利,是从哪处买的?”
“是铺子里头新来的张小泉做的。说是他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我瞧着做的不错,便拿来用了。”
“张小泉?”苏霁华皱眉,片刻后恍然道:“原来是他。”
这张小泉本也是新安人,奈何新安灾害频繁,便跑到杭州府谋生,因为手艺精湛,声誉渐增,竟凭借着一把剪子到了圣上面前,将“张小泉”剪子变成了贡品。
杭州府距离应天府也不算远,这张小泉出现在这处确不算稀奇,只是怎么会在李家的铺子里头?
宿德源见苏霁华抚着剪子沉思,便道:“大奶奶,可是这张小泉有何不对劲的地方?唉,当初我就不该看他可怜,将人给带了回来。”
宿德源摇头叹息,猛拍大腿。“大奶奶,我这就将人给赶了去。”
“不必。”苏霁华唤住宿德源,“你将人唤来。”
宿德源愣了愣,然后赶紧抬手让人将张小泉给带了来。
张小泉看着年岁不大,身形瘦小纤细,面色有些黑,大概是常年制剪,被烟气熏黑了脸。在看到苏霁华时,他双眸微怔,痴痴呆呆的看花了眼。
“这是李府的大奶奶。”宿德源呵斥道,“还不唤人,没规矩。”
张小泉面红耳赤的低头,“大奶奶。”他嘴笨,不会说话,只会做剪子,就算是见到这样神仙妃子般的人物,也连脸都不敢抬。
苏霁华上下打量张小泉,最后将视线落到他的手上。张小泉的手跟他的年纪很不相符,粗糙又多茧,甚至于因为常年制剪,手掌都变形了。
“这剪子是你做的?”
“是。”张小泉看了一眼苏霁华手里的剪子,红着脸点头,觉得那铁制的粗糙剪子实在是不该被那么好看的手握在手里。
这手若是要拿剪子,也合该拿那金银制的细致剪子。剪子上再带一股饰破式海棠,一股饰小回旋式卷草,刃尾部錾刻飞鸟一只,才堪堪配得上这双青葱玉手。
张小泉兀自神游,突然听到那神仙妃子开口。
“我正巧缺把剪子,你能否替我制一把?”苏霁华面容含笑,神色瞬时柔和不少。
张小泉受宠若惊的点头。
“既如此,我三日后来取,可好?”
“好。”张小泉点头,然后道:“你要铁剪子,还是铜剪子,银剪子……”
“蠢货,要唤大奶奶。”宿德源恨铁不成钢的使劲朝着张小泉的脑袋拍了一把,然后朝苏霁华请罪。“大奶奶,这小子不懂事,您别见怪。”
“无碍。”反正她也不喜欢这个称呼。“你说我用什么剪子好?”
张小泉捂着脑袋,傻笑着痴痴看向苏霁华,“银剪子。”
苏霁华轻笑颔首,“那便银剪子吧。”
吩咐完张小泉,苏霁华起身离开铺子,李温睿端着铜炉追在苏霁华的青绸马车后头。“嫂嫂,嫂嫂……”
梓枬从马车毡子处探出半个头,“二爷,大奶奶先回府了。”
李温睿脚下一绊,带着铜炉摔倒在地,浑身湿雪的被烫的不轻。“哎呦……”
作者有话要说: 嫂嫂不是你想追,想追就能追
、第 8 章
翌日,雪霁初晴,难得的好天,苏霁华听闻昨晚上李温睿湿着袄袍回府,当夜就发了高热,烧的迷迷糊糊的神志不清。苏霁华一开心,多吃了一碗饭,撑了。
“大奶奶?”梓枬看着心情颇好的苏霁华,试探性的道:“咱们要不要送些东西去给二爷,做些表面架子。”
梓枬不是个笨的,她在苏霁华的点拨下看出那李温睿对苏霁华的龌龊心思,当即就将这人给划上了自个儿的黑名单。
“送些去吧。”苏霁华不在意的往嘴里放了一颗山楂球。
“那按大奶奶的意思,是要送些滋补用物,还是糕点小食?”
苏霁华含着嘴里的山楂球用舌头轻舔,那山楂球顺进口中,滋味酸甜。她略思片刻,朝着梓枬招了招手,脸上笑意明显。“你附耳过来。”
梓枬神色疑惑的凑上前,在听到苏霁华的话后瞬时便瞪大了一双眼。
“大,大奶奶,这能行吗?”
“这可是平常人家时常吃了,用来强身健体的滋补好物。”自然,她是不会吃的。“行了,快去吧。对了,让人去城北那处买,专挑裂开的买,这样的才最是新鲜好吃。”
梓枬面色犹疑的应了一声,然后吩咐外头婆子去城北买那物。
片刻后,婆子急匆匆回来,朝着苏霁华行礼道:“大奶奶,二爷收了那物,说滋味甚好,只是,只是有股咸臊味。”
苏霁华慢条斯理的咽下嘴里的山楂,语气轻慢道:“用童子尿烧出来的蛋,自然滋味不用于寻常的蛋。”
婆子面色大惊,怪不得她买时便闻着味道不寻常。
梓枬微垂首,小心翼翼的掩饰住脸上的笑。
“行了,还杵着做什么。”苏霁华斜睨一眼那婆子,“再去城南的德耀堂买些消食丹替二爷送去。”
“哎哎。”婆子急应,赶紧急匆匆的奔了出去。
梓枬帮苏霁华端了碗杏仁茶来,压着声音道:“大奶奶,这消食丹……”
“德耀堂的大夫乃闽南人士,最惯用童子尿提炼粉末制成消食丹。”
梓枬单手捂住嘴,再不敢言语,赶紧去隔壁茶室重又给苏霁华温了一碗杏仁茶。
“大奶奶,今日天色不错,奴婢听说后花园子那处开了些梅花甚是好看,您要不要去瞧瞧?”
苏霁华轻抿一口杏仁茶,微微点头。老是呆在这春悦园内憋闷的慌,正好出去消消食。
因着天冷,后花园子处并无什么人烟,苏霁华坐于轩楹处的美人靠上,纵目皆山楼,结茅竹里,障景山屏,耸翠可餐。
李府虽已有落败之相,但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却不少,单是这座宅子便占了大半条街,后花园子里头更是拢了好几座青翠刹宇。环窗隐见,梵音到耳,伴着瑟瑟风声尤其沉静人心。
“大奶奶,您瞧这梅花,开的多好。”美人靠外正盛着一棵梅花树,枝桠茂盛,素雅馨香,瑟瑟伸进轩楹内。树根处以冰裂石砖铺地,绕梅花磨斗,冰裂纷纭,煞是好看。
苏霁华抬手拢向面前的梅花枝,指尖轻捏,掌心中便出现了一朵素梅。
瞧着苏霁华的动作,梓枬暗咽了咽唾液,静站在那处未动。
不远处轩楹漏砖墙侧,遥遥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一脸罩面具之人。身穿青白袄袍,腰系一织绣囊袋,外披狐裘大氅,看着一派器宇轩昂之相。
“那是谁?”苏霁华皱眉。
“应当是新进府的远房表少爷,听说小时摔破了脸,所以一直戴着一张面具,恐吓到了旁人。”
“远房表少爷?”苏霁华的眉头皱的更紧。她是曾听李珠说过与她一道回府的有什么远房表少爷,但是这事在上辈子时可没发生过,现在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什么远房表少爷?
这里头难道有什么猫腻?
“唤什么名儿?”
“听朱婆子说,名唤章宏景。”
男人走近了,看到靠在美人靠上的苏霁华,脚步一顿,似乎是有些犹豫该不该从此过路。
天色冷寒,苏霁华抱着怀里的手炉身披大氅坐在下风口,鼻息间冷梅暗香浮动。外头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簌簌白雪,那细雪沿轩楹而入,贴在苏霁华卷翘纤长的睫毛上,留下一层晶莹细雾。
苏霁华是长得美的,盈盈而坐于那处,就似一副素梅树旁,轩楹坊下的美人图。
落雪更甚,只片刻便如鹅毛般大。苏霁华抬眸,与男人对视。
男人身体一僵,站在那处不敢动弹,一双眼透过面具直直的看向苏霁华,似有情,似有念。
“嫂子。”李珠从□□墙处疾走来,笑盈盈的道:“我寻你好久了。”
苏霁华转头看向李珠,并不言语,整个人浸在溯雪中,透出一股难掩的清冷感,但在她面露笑意后,那股清冷瞬时又消失不见,恢复如常。李珠晃了晃神,看着笑颜如花的苏霁华,拂去心中的那抹怪异感。
“嫂子,今日二嫂自宫中带回了一盒子宫花,都是新巧花样,咱们都去她的院子里头挑挑吧。”
苏霁华推开李珠欲挽上自己胳膊的手,眉眼轻垂道:“我一个寡妇,没有这些心思。相公还在春悦园里头等着我去陪他呢。”
说完,苏霁华朝着李珠惨然一笑,起身离开。
李珠站在原处未动,看着苏霁华纤瘦脆弱的身形消失在磨砖方门处,留下一道幽香倩影。
“表少爷。”随在李珠身后的大丫鬟访柳朝一旁缓步而来的表少爷行礼问安。
章宏景微微点头颔首,掩在面具下的脸看不清表情,但那双眼中却泛起红丝泪痕。
“表哥。”李珠抬眸看向面前的章宏景,抬手按住他的胳膊,“那就是大奶奶。”
章宏景绷着身体,掩于两侧宽袖内的双拳紧握,露在面具外面的唇瓣紧抿,能看出其心绪异常波动。
“表哥,我们去给老祖宗请安吧。”李珠紧攥住章宏景的宽袖,声音带着哀求。
章宏景沉默良久,终是缓慢点了点头。
李珠舒下一口气,面色微白的拉着章宏景离开。
*
春悦园内,苏霁华自内院进,路过西厢房,看到白娘坐在朱窗前梳发。她面前的梳妆台上置着琳琅物事,满是朱玉华翠,金簪银环。
苏霁华脚步一顿,转身入西厢房。
“大奶奶?”听到动静,白娘自朱窗前起身,似有些慌乱。
苏霁华端站在那处,面容温和道:“慌什么,我就是来瞧瞧你住的可习惯。”
“劳烦大奶奶惦记,奴住的很好。”白娘朝苏霁华行礼,素腰细身,盈盈羸弱。
苏霁华缓步走至梳妆台前,拾起一金簪。“这金簪看着可不是凡品。”
白娘垂眸,声音微哽咽道:“这些都是奴在梨园时那些达官显贵买来送给奴的。奴自知身子不干净,感恩大奶奶不嫌弃奴,救奴于水火。”
苏霁华放下手中金簪,转头看向白娘。
站在她面前的白娘穿着梓枬给她拿的几件衣物,虽款式普通,但穿在她的身上却硬生生显出几分风流弱态来。
“感恩?”苏霁华抿唇轻笑,纤纤素手抬起,勾住白娘下颚。
白娘仰头,被迫看向面前的苏霁华。
苏霁华比白娘高出些许,垂眸看人时透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态度来。
“我见犹怜,确是好看。”微冷的指尖触在白娘下颚处轻滑,苏霁华语气清淡,似有意无意道:“若我是男子,定然也是会欢喜白娘的。”
白娘面色煞白,哆嗦着唇看向面前的苏霁华。
苏霁华蹙眉,神色愈发柔和,“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白娘“扑通”一声跪地,朝着苏霁华磕头。“大奶奶,奴是生是死,都是大奶奶的人。”
苏霁华冷眼瞧着跪在地上的白娘,神色虽淡漠,但说出的话却带着几分柔意。“我救你回来,可不是让你去死的。”
白娘泪眼涟涟的抬头,抽泣哽咽,不知苏霁华到底有何意图。
“好了,看把这张小脸都哭花了。”苏霁华亲自弯腰,将白娘自地上扶起,然后细细将人打量了一遍后道:“先前梓枬说时我还不信,现在细细看来,白娘的容貌与我确是有几分相似。”
“奴一介贱籍,比不得大奶奶神仙姿貌。”白娘惶恐道。
“行了,不必奉承我,我一个寡妇,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说到这里,苏霁华的脸上透出一抹哀色,“可惜相公死的早,不然如今,我们怕是已然儿女成双,承欢膝下了。”
白娘敛眉垂目,面上神色不清。
苏霁华叹息一声,转身离去之际道:“这几日天冷,若是缺了什么,或是有婆子怠慢了,你只管与梓枬说便是,不用有诸多顾虑。”
“是,大奶奶。”白娘行礼送苏霁华至户牖处,被苏霁华赶着回了屋子。
屋内炭盆已冷,白娘站在朱窗前看苏霁华穿过屋前房廊进正房,身后随着一众丫鬟婆子,颇有众星捧月之感。
暗暗攥紧手里绣帕,白娘抬手关上朱窗。
作者有话要说:
面具男是……
、第 9 章
辰时,天刚蒙蒙亮,李府门口便传来一阵嘈杂声,朱门未开,侧边角门却大敞,马车进出毫无阻拦。再往外看,车马商队堵在街口,人声鼎沸,遥遥望去几乎看不到头。
春悦园内,宿雪已停,小丫鬟扛着大扫帚正在内院扫雪。梓枬兴冲冲的掀开厚毡疾奔进正屋。
屋内烧着炭盆,门窗紧闭,只左室朱窗处推开了一条缝,那里房廊外摆着一盆今年新开的梅花,瑟瑟露出一枝俏梅,沁人冷香凝着白霜伴着寒风往屋内卷,吹散了里头浓郁的檀香味。
苏霁华还未起身,左室靠墙处是一张紫檀木雕刻穿插而成的架子床,上刻蝙蝠浮雕,取吉祥之意。顶部承接房屋横梁,罩着厚实的帷幔,精美而不失厚重。
屋内极静,檀香袅袅,苏霁华睡得正酣。
“大奶奶,大奶奶,表少爷来了!”
苏霁华卷着被褥翻了个身,靠在床边围栏处充耳不闻。
“大奶奶,表少爷来了。”梓枬抬手撩开厚垂帷幔,将其挂于两侧银勾处。银勾翠环轻触,发出悦耳之音。
账内,锦被香炉,温香软玉。苏霁华闭着双眸只露出半张脸,肌肤素白带着睡晕,漆发披散,亮如绸缎,蜿蜒至床沿处,清媚妖娆。
“大奶奶,表少爷来了。”梓枬冲着苏霁华又唤了一声。
苏霁华将露在外头的半张脸蜷缩进被褥中,双眸依旧紧闭,声音慵懒带着浓厚睡意。“昨日里不是见着了吗……”
“哎呀,不是那个表少爷,是咱们的表少爷来了。”
“嗯?”苏霁华还没醒过神来。
“大奶奶,是罗翰表少爷,罗翰表少爷来李府了!”
“表哥?”锦被一把被掀起,原本还一脸惺忪睡意的苏霁华立时精神气十足。她瞪着一双脸,神色兴奋,“是罗翰表哥来了?”
“是啊,就是罗翰表少爷。”梓枬用力点头,“现下应当是去南禧堂拜见老祖宗了。”
“快,服侍我洗漱。”苏霁华急急起身,连绣花鞋都穿反了。
匆匆梳洗好,苏霁华披着大氅往南禧堂处赶,梓枬捧着袖炉随在苏霁华身后。“大奶奶,您慢些,雪天路滑,当心跌跤……”
苏霁华充耳不闻,脚下步子越发急切起来。
寒风冷冽,呼啦啦的像是把刀子往脸上刮,但苏霁华却全然没有感觉,她只知道,罗翰表哥来了。
苏霁华乃家中独女,苏家家大业大,却无人继承,苏老爷便认了苏母的外甥罗翰为义子,意欲将人招为贤婿。只可惜,苏霁华与罗翰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对罗翰并无男女之情,只一心将人当成了自己的哥哥。
而且那时的她心心念念着李锦鸿,不顾苏老爷与苏母的反对,毅然决然嫁进了李府。
这一嫁,不仅闹崩了整个苏家,也使她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最后落得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凄惨下场。
上辈子时,苏霁华也向家中寄过书信,只是苏父苏母并不理睬,只当没她这个女儿,反而是罗翰表哥会与她回信,偶尔路过李府也会来瞧瞧她。
长兄如父,罗翰之于苏霁华,是最缺不得的一个人。
溯雪愈大,苏霁华踩着脚上的绣花鞋穿近路进乱石小径。小径以乱石铺砌而成,石榴子般坑洼密集,坚固雅致之余,却易暗生青苔,尤其是这种雨雪天,湿地路滑,走的急了便容易生事。
“啊……”苏霁华内穿袄袍,外罩大氅,身子本就笨重,脚下一滑,根本就来不及反应,直直的往乱石路上跌。
从旁横出一只胳膊,稳稳的将苏霁华揽于怀内。
苏霁华睁眼抬眸,面色微白的对上一张戴着面具的脸。
溯雪中,园静人空。苏霁华眯起双眸,模糊的看到一双眼,那眼中透着情意,灰褐瞳仁带泪,聚在眼眶处,似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但最终却是被硬生生的压抑住。
章宏景放开怀中之人,双掌握拳,转身离去。
苏霁华静站在原处喘着细气,身后的梓枬急匆匆追上来将手中袖炉递给苏霁华,絮叨道:“大奶奶您瞧瞧,奴婢就说不要您跑那么快,您偏要跑那么急,若是摔了可如何是好……”
梓枬来的晚,并未瞧见那章宏景。
苏霁华捧着手里的袖炉,那暖意自掌中往上蔓延,驱赶去一身寒意。
“大奶奶,这雪越下越大了,咱们进前头的轩楹里避避雪吧?”
“嗯。”苏霁华神色怔怔的应了声,抬脚往前头的轩楹里去,刚踩一步却是发现脚底一软,似是有什么异物。
她垂眸向下看去,只见细薄的积雪上有一精致绣囊,青白颜色,绣双面竹,覆在素白积雪之上,清新雅致。
弯腰将地上的绣囊拾起,苏霁华蹙眉。这东西怕不是刚才那章宏景丢的。
正欲将这绣囊递给梓枬让人给章宏景送去,苏霁华一握手,突然发现这绣囊内似暗有乾坤。
领着梓枬进到轩楹内,苏霁华将手中绣囊打开,只见里面是一个平安福,与李珠送给自己的一般无二,甚至更为精细。
捏着手里的平安福,苏霁华身子一斜靠坐到一旁的美人靠上,半张脸露在轩楹外,被寒风吹红了脸蛋肉,红晕晕的似抹了樱花胭脂色。
“大奶奶?”梓枬看到苏霁华发愣,压着声音细开口道:“奴婢去替您取把纸伞来吧?”
苏霁华未应,坐在那处没动。素雪粘上她的身,浸入漆黑发髻之中,消逝无痕。
梓枬抬袖,用宽袖替苏霁华遮挡住从轩楹外飘落进来的素雪。
“梓枬。”
“大奶奶有事吩咐?”
苏霁华将平安福重新装入绣囊内递与她,“替我去还给珠姐儿。”
“这绣囊是珠姐儿的?”梓枬奇怪道:“奴婢未曾见过珠姐儿戴这般样式的绣囊,大奶奶是不是搞错了?”而且这绣囊一看便知是男子物,大奶奶怎么会让她去还给珠姐儿的呢?
后头的话梓枬没说,她顺从的接过苏霁华手里的绣囊收入宽袖暗袋内。
“不管是不是珠姐儿的,你只管给她便是了。”苏霁华的声音有些飘荡,她的半张脸隐在溯雪中,模糊了脸上神色。
“是。”梓枬应声,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看不透自家大奶奶了。
轩楹外,雪未歇,反而越发大了起来。苏霁华靠在美人靠上,似在神游。
一侧漏窗处,缓步走过两个人影,苏霁华转头,正欲细看时突然感觉脚下一暖。她垂眸看去,只见脚下是只扇着翅膀的雄鹰,成人一臂长短的样子,正在磨砖地上打转,留下一圈湿漉漉的雪渍水痕。
“大奶奶,当心。”梓枬被那鹰吓得面色惨白,却还固执的颤着身体挡在苏霁华面前,
漏窗处的人影从石拱门处走进轩楹。多日未见的贺景瑞身披鸦青色大氅立于那处,头束玉冠,身姿挺拔。
贺景瑞身后是穿着袄袍的贺天禄。因着年轻的关系,他似乎一点都不怕冷,也不惧人,倨傲着一张脸越过贺景瑞朝苏霁华的方向走过去。
苏霁华敛眉垂目,抬手去抚蹭在自己脚边的鹰。
“住手,此乃草原雄鹰,日飞万里,凶猛异常,寻常人近不得身……”贺天禄声音微哑。
“咕咕咕咕……”苏霁华朝着那鹰招手。浑身沾水的鹰颠颠的朝着她的方向左摆右晃的过去,完全没有一点身为一只雄鹰的自觉性。
看着苏霁华那像逗鸡一样的动作,贺天禄的面色黑了又白,白了又红,剩下的话憋在喉咙里上不去又下不来。
“真乖。”苏霁华用绣帕替那鹰擦干净身上的毛发,然后吃力的把它放到了膝盖上。
鹰的身上不脏,看起来主人将它照顾的很好。
“还给我。”贺天禄上前,绷着一张尚带稚气的脸看向苏霁华,眉眼透着傲气。贺天禄不喜李府的人,虚情假意的心思不堪,连带着对苏霁华也没好脸色。
苏霁华细细抚着膝盖上的鹰,并未言语。
贺景瑞上前,抬手挡住贺天禄的手,语气轻缓道:“天禄,不得无礼。”
贺天禄咬牙,放下了欲抓鹰的手。
苏霁华抬眸看向面前的贺景瑞,突兀笑颜如花道:“我原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三叔来了。”
小姑娘梳着妇人髻,笑起来的时候微微歪头,那双眼澄澈干净,就似雪山清泉。
贺景瑞微微点头。“天冷,早些回吧。”说完,贺景瑞朝着那鹰勾了勾手指,鹰恋恋不舍的蹭了蹭苏霁华的手,就飞回到了贺景瑞的胳膊上。
苏霁华仰头盯住贺景瑞,不知他是在与这鹰说话,还是在与自己说话。
“三叔,天色真冷,我的大氅都被打湿了。”苏霁华抬手拢了拢身上的大氅,那大氅沾了雪水,湿漉漉的变的愈发厚重。
贺景瑞神色一顿,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递与梓枬。“我这大氅未粘上多少雪水。大奶奶体弱,不嫌弃的话便用我的吧。”
“不嫌弃,自然不嫌弃。”苏霁华眯眼笑着,赶紧换上了贺景瑞的大氅,然后将自己湿漉漉的大氅往他怀里一塞。“礼尚往来,我用了三叔的大氅,我这大氅便归了三叔吧。”
说完,苏霁华转身就走,完全不给贺景瑞反悔的时间。
贺景瑞捧着手里的大氅,鼻息间沁入一股带着沉香味的寒梅冷香,让他不自觉的想起了那团温香软玉。
烫手山芋似得的将大氅递与贺天禄,贺景瑞轻咳一声,红了耳尖。
这可不大好。
作者有话要说: 华姐儿:开心,交换了定情信物。
大氅:……不觉得我有点大吗?
贺景瑞:好像有点不对劲?
、第 10 章
新安大姓,以苏、汪两家为主,遍布山河大谷,尤以繁盛之地如江南更盛。
苏家以修猗顿之业,资雄于里。后传至罗翰,其于荆扬之间贩盐牟利,盐船蔽江河满面,景象雄奇壮观。由此世人皆知罗翰之名,年纪轻轻便已被称为“素封”。
“素封”乃无官爵封邑,而富贵可比显贵者之人,直此可知,罗翰在商界地位之高,少有可匹敌者。
李家本是瞧不起苏家的,但因为现今李家吃穿用度大多由罗翰支撑,所以对于这个突然到来的表少爷,面上依旧是客客气气的。
苏霁华披着贺景瑞的大氅,并未去春晖园,而是回了春悦园,换过一身袄裙之后才又重新出门。
走至外院屏门处,苏霁华眼见那头浩浩荡荡走来一群人,为首之人身穿藏青袄袍,头戴如意莲花冠,玉面凤眼,姿态风流。
“表哥!”苏霁华惊喜高唤,提裙疾奔而去。
罗翰手持玉扇,抬手挡住苏霁华的冲势,朝着她挑眉道:“表妹,男女授受不亲。”
若说那李家二爷李温睿是个下流坯子,这苏家公子就是个风流浪子。下流与风流虽只一字之差,但其意却相差千万里。
苏霁华拢住那柄玉扇,眸色怔怔的看向面前的罗翰,突兀便落下泪来,珍珠圆玉似得滚过香腮,吓得原本还在与苏霁华玩笑的罗翰登时就变了脸。
“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辱你?”见苏霁华只着袄裙,浑身单薄,罗翰心疼的赶紧将自己的大氅给她披在身上,然后搂着人往春悦园内去。
春悦园地处偏僻,院内景色萧冷,罗翰穿过甬道一路往正屋去,面色愈发难看。
“我每年给李家这么多些银子,他们就给你住这种地方?还有这些东西,都是什么玩意!劣质不堪,给苏家下人用都嫌磕碜!”
罗翰一踏进屋,便开始破口大骂起来,不仅砸了一套茶碗,就连手里的玉扇都折碎了。
苏霁华眼见罗翰这般,泪落得更急,就似要将上辈子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一般。
上辈子的苏霁华是最不愿让苏家人知晓自己的处境的,因为她觉得自己虽清苦,但为了相公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是现今,她愈发觉得不值,为何不早些让表哥过来,与她商讨计策,这样她也能少吃些苦,早日摆脱李家。
只是正所谓民不与官斗,表哥虽有素封之名,却哪里比得上李家的官宦底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家虽落败,但老祖宗的功勋犹在,又有贺家撑腰,苏家一介小小商户哪里能惹得起。
“表哥……”苏霁华哑着嗓子唤了一声,罗翰赶紧接过梓枬手中的绣帕替苏霁华拭泪。
“表妹莫哭,表哥这就带你走。这李家欺人太甚,你与他们活活守了这么久的寡,他们竟这样对你!”
罗翰话说的激愤,但给苏霁华拭泪的动作却尤其轻柔。
苏霁华摇头,派梓枬去外头守着,然后拉罗翰至小室。
小室内置着李锦鸿的牌位,被苏霁华用白布遮着。她已许久未打理,那白布上遍布灰尘,桌上的香烛贡物也已腐烂褪色。
罗翰瞧见那处,眸色有些怪异的看了苏霁华一眼。
苏霁华似不觉,只拢袖端坐于石制小几后,替罗翰倒了一碗茶。
罗翰撩袍落座,看到苏霁华微红的眼眶,当时就气得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他娇养捧出的一朵嫩花自个儿含着怕化了,捧着怕跌了,这李家竟敢如此待人!
“表哥可还记得这茶?”苏霁华平缓了几分情绪,面上轻带笑。
“松萝茶。前些日子我收到你的信说要茶,我就觉得不对劲,便特意过来瞧瞧你。”说到这里,罗翰皱眉,“以往你与我寄信,从未如此隐晦,今次以松萝邀我来,可是有事?”
苏霁华自小与罗翰一道长大,两人之间有一个小秘密,那便是凡苏霁华闯了祸,皆会让梓枬替在外的罗翰送罐子松萝茶,这样罗翰即便是远在千里,也会急匆匆的赶回来在苏父苏母面前替苏霁华求情。
“表哥,李锦鸿没死。”苏霁华语调平缓的说出这个惊天大秘密。
“什么?”罗翰大惊,手里刚刚添好的热茶便晃荡了出来,滴在石制小几上,晕出一层暗痕。“表妹,这可是欺君之罪,会杀头的!”
“表哥,我何故骗你?”
罗翰抿唇,小室内一瞬沉静下来。
苏霁华仰头,微叹息。“表哥,我做了一个梦,那梦太伤,伤的我恍觉重活一世。”
“表妹,你可不能做傻事!”罗翰迅速抬手,使劲的攥住苏霁华的胳膊,紧张的连下颚都绷紧了。
苏霁华轻笑,眉眼上挑透出几分厉意。“表哥,我没那么傻。”她的仇都没报,怎么舍得去死呢?就是死,她也要拉李家的人陪葬!
“表哥,你帮我一个忙。”
“表妹你说。”
“帮我寻李锦鸿,寻到人之后……”苏霁华垂眸,抬手轻抚过面前浸着茶渍的石制小几,唇角轻勾,“告诉我。”
罗翰缓慢松开自己攥着苏霁华胳膊的手,微侧头,面色不明。“表妹,你虽然不爱听,但表哥还是要说,那李锦鸿不是个良人,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就单畏罪潜逃一事,罗翰便瞧不起这李锦鸿。
“表哥,不是我执迷不悟,是我悟的太彻。”苏霁华攥紧手掌,尖利的指尖刺入掌心,钝钝的疼。但这点疼,又哪里及得上她的心疼。
罗翰皱眉上手,一点一点的掰开苏霁华攥紧的手掌,在看到她掌心中的深印甲痕时,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瞬时浮现出一抹心疼神色。“表妹,我不管你在李府内经历了何事,你只要知道,表哥一直站在你这边。”
“那如果……我是要杀人呢?表哥也会帮我?”苏霁华歪头,笑意盈盈的看向面前的罗翰,眸色纯稚,仿似是在说今日天晴日好般的随意。
“帮。”罗翰启唇,语气笃定的吐出一个字。
苏霁华收回手,“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色艳若桃李。“表哥,我在与你开玩笑呢,你怎么什么都应我?”
小时便是如此,只要是苏霁华要的,罗翰就都能给她弄来。
瞧见苏霁华终于笑了,罗翰面色微松,敞身靠在石制小几上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摆出一副风流姿态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可不是你那堆牡丹花。”苏霁华拢袖,又替罗翰添了一碗茶,然后正色道:“表哥可知近日朝廷欲下发的一项改制?事关两淮盐场之事。”
苏家虽家大业大,商业遍布船舶丝绸等行,但立业之根本却与贩盐有关。
“并未听说。”罗翰轻摇头。
苏霁华轻抿一口香茶,声音清丽道:“往常咱们贩盐,要到北部边疆纳粮换取盐引,但这次改制却不然。户部尚书叶淇将纳粮开中改为纳银开中,其意便是咱们不必再去北部边疆纳粮换取盐引,而是只要到内地的盐运使司纳银便可以换取盐引。”
“此事当真?”罗翰神色激动的坐正身体,朝着苏霁华的方向倾斜,“若是如此,那咱们不是反得地利之便,大获利好吗?”
如若朝廷真将纳粮开中改为纳银开中,那他们就不必再受山高路远的跋涉之苦,可以就近于设有盐运使司的扬州,杭州,运城等地纳银换取盐引,行销牟利。
“此事自然是真。”
得到苏霁华的肯定,罗翰兴奋道:“新安之于扬州也不过数百里,那扬州的盐运司与我颇有些私交,待我此次去扬州,再好好与他聚上一聚。”
皆说新安商人惯会行媚权贵,官商勾结捞得好处,苏霁华却不以为然,只是形势所逼罢了。
*
是夜,难得的好天,风消雪停,皎月当空。
罗翰已出府,张罗人去替苏霁华暗寻李锦鸿的踪迹。春悦园内悄静无声,积雪尽扫,露出下头的斜纹方砖。
梓枬提着食盒自甬道处急急迈步进房廊,还没掀开毡子就被等急了的苏霁华一把给拉了进去。
“可备好了?”身穿锦裙华服的苏霁华略施粉黛,漆发披散梳成女儿髻,肤白貌美,纤腰酥胸,尤其好看。
“备好了。”梓枬将手里的食盒递给苏霁华,然后打开盒盖,只见里面是一道菜,以白玉盘装,外圈色白如雪,内圈鲜虾红艳,似明月中盛开的桃花。
“大奶奶,这到底是何物?”
“雪夜桃花。”苏霁华小心翼翼的将食盒盖上,提裙往屋外去,顺便叮嘱梓枬道:“替我好好看着,谁都不准靠近耳房东墙。”
“是。”梓枬应声,站于房廊下看顾。
苏霁华熟门熟路的走至耳房东院墙,然后提裙爬上假山石。
院中清冷,并无人烟。她小心翼翼的踩着石块往下去,一身锦裙被石砌粉墙蹭的脏污不堪,却根本顾不得,只管小心提着手里的食盒,艰难落地。
正屋内亮着暗光,隐有难忍的咳嗽声传来。
苏霁华蹙眉,禁不住的嘀咕:好歹也是一个武将,怎么说病就病了……难不成就是因为那日里她拿了他的大氅?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欺君之罪就是……
皇帝:挖槽,你耍我,砍了!
、第 11 章
贺景瑞的院子格局虽与常人一般,但他的正屋却跟别人的很不一样。那正屋之上还有一层,屋上架屋,是为楼。
楼下熄了灯,窸窸窣窣的咳嗽声渐往上去,伴随着木制楼梯被踩踏时发出的吱呀声,在寂静暗夜之中尤其清晰。
苏霁华踮脚朝上看了一眼,楼上风窗处传来亮光,隐显出一个挺拔男子身形。
那风窗为冰裂式,随心信手而绘,上疏下密,文致简雅。贺景瑞手持书卷靠站在那处,灯影烛光之中,清晰的连眼睫都能瞧见。晕黄光影倾斜而下,给男人周身渡上了一层玉色,苏霁华不自觉的便想起一句话。
如玉君子,如琢如磨。
弯腰将食盒内的雪夜桃花取出用绣帕包裹后系紧在腰间,苏霁华挽袖提裙,攀着楼下的风窗就往上去。
管他什么君子歹徒,她都要给他拽下来。
屋内,暖炉溶溶,熏香四溢。贺景瑞立于窗旁,慢条斯理的翻过一页手里的书籍,眉心微蹙,似是有什么难解心事。
“叩叩……”风窗上传来轻叩声,贺景瑞一惊,赶紧抬手打开了风窗。
风窗外,皎月素雪,攀着一个女子。粉腮媚眼,漆发披垂,纤细的身子空荡荡的悬在窗户口,似乎下一刻就会坠下去。
“三叔,快些拉我一把。”苏霁华攀着风窗,声音微喘。
小时的苏霁华十分淘气,甚至于在出嫁前都会攀着墙头去外头寻吃食。但自嫁进了李家,她就如没了翅的鸟,蜷缩在金丝笼里,连怎么叫都忘了。
“你怎么会在这处!”贺景瑞的眉皱的更紧,他扔下手中书卷,神色镇定的抓住苏霁华的胳膊,然后一把将人给扯进了屋内。
窗子不大,好在苏霁华身量纤细,贺景瑞微一用力,她就如飞鸟般的滑了进去。宽大的锦裙大袖随风飞扬,丝缕青丝缠于身后,融在月色中,恍似下凡的月仙。
灯烛被从风窗处带进的风吹熄,窗户大开,皎洁月色倾斜而进,带着屋外素雪的白光,亮莹莹的照进屋内。
苏霁华压在贺景瑞身上,浑身香软带着屋外的雪色。细滑的锦裙披散而开,如绽放的桃花般将人拢在身下。
贺景瑞呼吸一滞,双手无处安放,鼻息间浸满了沉香味,浓郁的让人呼吸不畅。
“三叔,我好怕。”轻软的声音带上了几分难掩的惊恐,贺景瑞顿了顿欲将人推开的动作。
“知道怕,还要攀窗子。”贺景瑞的脸半隐在暗色中,声音较平日里沉哑了几分。
苏霁华偏头,如丝的细发蜷缩在贺景瑞的脖颈间,贴在炙热的肌肤上,酥麻麻的就像暗收紧的桎梏。
“我听说三叔病了,特意给三叔拿了雪夜桃花来。恰好今晚风消雪停,雪夜桃花,最是衬景,我猜三叔定会喜欢的。”
说罢话,苏霁华从腰间解下那雪夜桃花,摸黑用手捏了捏,“都瘪了,也凉了。”
听着那女子娇软的委屈声,贺景瑞抬手推开人,还没起身就被人扯住了腰带。
“三叔,雪夜桃花不能吃了,我陪你一晚做补偿,可好?”
贺景瑞被苏霁华扯了一个踉跄,他勉强站稳,喉咙里头发痒,忍不住的轻咳了一声。
苏霁华仰头,眼前迷糊的显出一个身形,沾着一点青涩的苦药香,却一点都不讨人厌。
屋内沉静片刻,传来贺景瑞清晰的回绝声,“不必了,我也不是特别欢喜吃这些东西,不用再赔我一碗了。”
拨开苏霁华扯在自己腰间的手,贺景瑞起身,抬手点上油灯。“天色不早了,大奶奶回去歇息吧。”
晕黄的油灯将屋内照亮,苏霁华微闭了闭眼,然后才看清楚屋内的摆设。
整间屋子很干净,只一床一榻一书案,再加上靠墙边置着一大堆书籍的架几案,还有那柄架在床头木施上的利剑,是每日早间苏霁华都能瞧见的东西。
“你流血了?”突然,旁边传来贺景瑞不稳的声音。
苏霁华恍然回神,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那里被蹭破了一层皮,红肿微紫,细腻的嫣红色从中渗出,衬在白玉凝脂色的手腕上,尤其清晰可怖。
“一点小伤,无碍的。”苏霁华垂眸敛目,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压下一片黑影。贺景瑞面色苍白的用力攥住她的手腕,一把将人从地上给扯了起来。
“啊,好疼。”苏霁华惊呼出声。
贺景瑞动作一顿,呼吸愈发不稳,却还是咬着牙道:“今日不便,大奶奶自行去吧。”
话罢,苏霁华就被贺景瑞一把推出了屋门,跌跌撞撞的跌靠在外头那梅花式的栏杆上。
栏杆上浸着雪,触手冰凉,震的苏霁华浑身一颤,赶紧离了身。
两边屋角处挂着两盏红纱笼灯,随细风轻摆。苏霁华抬起手腕,照着那微红亮光看了一眼,只见自个儿的手腕上印着五指掐痕,配上青紫红肿,更为触目惊心的可怕。
“发什么疯?”难道她当时应该说她有碍?苏霁华蹙眉,小心翼翼的动了动腕子,登时就被疼的面色一白。那贺景瑞不愧是个武将,力气大的差点将她腕子给折了。
苏霁华气鼓鼓的上前重新去推门,但是却发现那门被栓的死紧,根本连一条缝都露不出来。
站在门前未动,苏霁华也不喊人,她侧头看了一眼一旁开着的风窗,挽起大袖又攀了上去。
前一次有贺景瑞帮着她进屋,这次没人帮她,苏霁华又伤了一只手腕子,挂在那里左摇右晃的危险至极,似乎只一阵风便能给她吹落了。
风窗口印出一个黑影,苏霁华仰头,透过屋内氤氲的灯色看到贺景瑞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窗棂上冰裂纹路的暗影分割在男人身上,层层叠叠若隐若现的遮住了他的眼,苏霁华看不清男人脸上的神色。
“三叔,你是不是身体不适?我来瞧瞧你。”苏霁华软着声音,努力的将自己那张施着粉黛的脸往前凑。“三叔,你拉我一把嘛,我的手腕子刚才都快要被你折断了,现在都使不上来力气呢。”
美人酥腻的娇声软语,但好似对面前的男人根本就没有用。贺景瑞久久没有应声,隐在暗处的眸色愈发深谙不明。
正当苏霁华快支撑不住的时候,那个黑影终于动了。
原本隐在暗处的脸彻底暴露在苏霁华面前,眉眼上勾,唇角下压,眼神锋利的似乎能剜穿人心,哪里有平日里的君子模样,完全形如冷冰寒潭,只看一眼便能让人吓得牙齿打颤,活似能止小儿夜啼的鬼罗刹。
“老子杀人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往常温润而轻缓的声音透着一股沙哑的烟制感,就似“嚓嚓”的磨刀声,沙沙的略过苏霁华耳旁。
修长手掌自风窗内伸出,宽大的摆袖扫在苏霁华面旁,带着清淡的熏香味。
“咔哒”一声,风窗被缓慢关紧,苏霁华瞪着一双眼,感觉到自己被风窗带的摇摇欲坠的身影,面色愈发惊恐。
“三叔,三叔我错了,你快些拉我上去……”
现在的苏霁华已经没有心思去想贺景瑞的异样了,她只盼着自己能安稳的进到屋里头去,而不是被迫摔成一个残废或者直接毙命。
“哼。”贺景瑞冷哼一声,猛地一下又推开风窗。苏霁华猝不及防的身子一晃,本就酸软的胳膊敲在窗棂上,手掌一松,直直往下坠去。
虽说只是二楼,但下头都是冷硬的方砖石,这般硬生生摔下去,不死也残。
“啊……”
“啁啁……”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鹰叫声,混乱间,苏霁华只感觉自己失重的身子腾空而起,然后又缓缓落下。
惊魂不定的用力搂住身旁的人,苏霁华大口喘着气,一张脸被吓得煞白。
“老女人,放手。”贺天禄不耐烦的正准备把缠在自己身上的苏霁华扔到地上。可怜苏霁华被吓得厉害,整个人软绵绵的跟条面条似得,哪里站得住,只愈发搂紧了贺天禄。
“啁啁……”鹰蹭在苏霁华脚边安慰着她。
苏霁华咽着干涩的喉咙,终于是缓下了神,然后被贺天禄甩到一旁,瘫软着靠在房廊下的红漆圆柱上。
“天要亮了。”贺天禄冷眼瞧着苏霁华。
苏霁华靠在一旁圆柱上,浑身僵直的发颤。“刚才那屋里头的人……是谁?”
如果说是贺景瑞,可脾性怎么相差那么大?如果说不是,那张脸明明就是贺景瑞的样子。
贺天禄没有说话,他抿唇,稚嫩的脸上显出一抹怪异神色。“你看到了?”
“什,什么?”苏霁华结巴道。
“你看到了。”贺天禄笃定说完后皱眉,一双眼盯在苏霁华脸上,似在思索着什么。
苏霁华搂紧身边的红漆圆柱,头顶上挂着的红纱笼灯被陡起的寒风吹得“哗啦”响。地上的斜纹方砖上印出层叠飘忽的暗影,溯风过树,叶生寒音,苏霁华登时被这气氛吓得头皮发麻。
贺天禄摇头转身,把鹰从地上拎起。“打不过,没办法。”
“什么打不过?”贺天禄说话没头没脑的,苏霁华现在脑子又乱的很,根本就听不懂。
贺天禄转头,突然抬手指向天际。
苏霁华下意识的转头看去,然后就感觉后脖子一疼,失去了意识。
正屋的户牖处渐渐显出一个挺拔身影,披带月光而来,明明是清洁皎色,拢在他的身上却硬生生的显出一层晦暗。
“半年不见,过的可好?”男人的声音带着低沉暗笑,似乎愉悦至极。
贺天禄抿唇,朝着男人拱手行礼,“二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 华姐儿:三叔,我陪你一晚做补偿,好不好?
贺景瑞:(一本正经脸)我不缺那一碗。
我的男主……都是这样正常的……白贺和黑贺的完美角逐。
、第 12 章
当苏霁华醒过来的时候,她正睡在自己的架子床上。
床头小几上置着近日新开的素梅,厚实的帷幔笼罩下来隔成一方小天地。院内传来丫鬟婆子轻细的说话声,竹制的扫帚“簌簌”扫在内院的青砖地上,声音清晰而有序。
“大奶奶?”梓枬站在帷幔外,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今日的大奶奶醒的有些迟,都晌午了也不见动静,委实让人担忧。
“嗯。”苏霁华应了一声,然后道:“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
梓枬一顿,“奴婢未见大奶奶从正屋进,只听见左室里头一阵动静,掀开厚毡进门就发现大奶奶已经躺在拔步床上了。”话说到这里,梓枬四下看了看,然后抬手拢起帷幔,露出躺在架子床上的苏霁华。
漆发披散的苏霁华躺在锦被之中,露出一截白细胳膊,白玉似得横在那里,引人遐思。
“大奶奶,您是从朱窗里头……爬进来的吗?”
盖着锦被的苏霁华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后脖子,那里顿顿的疼,连歪个头都做不到。但疼的越厉害,就说明昨天晚上发生的事都是真的,不是她在做梦。
怔怔盯着自己头上的帷幔,苏霁华没有回梓枬的话,觉得自己有必要捋一下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而且她觉得,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一个事关贺景瑞的大秘密。
*
日过晌午,苏霁华摇着绣榻靠在朱窗前发呆。
这扇朱窗的位置很好,能清楚的看到贺景瑞院中的正屋二楼。苏霁华想起昨晚的事,禁不住的还有些浑身发冷。
如果那个人真是贺景瑞,他为什么会突然性情大变呢?
苏霁华仔细回想着昨晚的事,却毫无头绪。抬手之际突然扯到自己手腕处的伤口,登时疼的面色一白。
昨晚梓枬未瞧见苏霁华手腕上的伤,直至今日洗漱时才瞧见,当时就被吓得面色惨白,赶紧给她抹了伤药,裹了细布。
苏霁华盯着寡白的细布蹙眉,想起昨晚上那贺景瑞攥着她的手腕,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
到底说了什么呢?
“大奶奶。”正屋厚毡被掀起,梓枬笑盈盈的进来。
“大奶奶,宿德源托人来传信,说张小泉将那银剪子给您做好了。问您是亲自去拿还是让人送来。若是您亲自去瞧了,觉得有什么不满意的地儿当时就能改,若是让人送来瞧了不满意,就要再送回去,耽搁些时辰。”
“我亲自去吧,正好出去转转,散散心。”经历了昨晚的事,苏霁华再住在这靠着贺景瑞院子的春悦园内,只觉浑身不舒坦。
撑着身子从绣榻上起身,苏霁华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得偏头朝梓枬道:“梓枬,那绣囊珠姐儿收了吗?”
梓枬蹲在地上,正在替苏霁华穿鞋。“大奶奶说的是前些日子咱们在后花园子里头捡着的那个织绣囊袋?”
“嗯。”
“收了,还让奴婢多谢大奶奶有心,特意给送去呢。原真是珠姐儿的绣囊。”说罢话,梓枬从梳妆台前拿起一木盒递给苏霁华道:“这是珠姐儿给大奶奶的宫花,奴婢昨日忙着去寻那雪夜桃花,就忘将这宫花给大奶奶瞧了。”
木盒内置着一朵素白绢布宫花,样式新巧,只是颜色太过寡淡,苏霁华只瞧了一眼便深觉不喜。
她是一个寡妇,可是这李家难不成就因为她是一个寡妇,便让她日日给李锦鸿那个“死人”戴孝吗?
拾起那朵宫花,苏霁华掀开置于膝上的手炉,将它给扔了进去。
宫花乃绢布而制,触火即燃,只片刻便被烧的剩下一点灰腻焦黑,溶于沉香料中。
“咔哒”一声阖上手炉,苏霁华将其递给梓枬,“替我换个袖炉,再让婆子备好马车准备出府。”
“是。”梓枬应罢,赶紧出去准备。
屋内,苏霁华坐在绣榻上,身后的朱窗大开。今日天晴,日头暖融融的穿透窗绡照进来,被窗棂分割成块铺在地上,让苏霁华想起了昨晚上贺景瑞院子里头的风窗。
如果当时没有贺天禄救她,那贺景瑞真的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啊!
一边抚着自己的手腕,苏霁华一边蹙眉沉思,努力的僵冷着身子将心思转到那只织绣囊袋上。
她知晓珠姐儿只求了三枚平安福。老祖宗一个,大太太一个,她一个,统共就三个。若说是又多求了几个,却怎么会将这平安福送给半路相遇的远方表哥呢?毕竟虽是表哥表妹,但还是有男女之防的,李珠这么注重规矩的一个人,断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而且梓枬去还绣囊的时候李珠不仅伸手接了,还送了谢礼,意在说这绣囊是自个儿的物事。可苏霁华知道,这织绣囊袋明明就是从那章宏景身上掉下来的。
所以这李珠和章宏景之间……难不成是有私情?
抬手揉了揉额角,苏霁华面色不大好。事情太多,太杂,她想的额角都疼了也想不透,索性不再想,趁着拿银剪子的功夫出府去透透气。
*
难得好天,府外尤其热闹。
苏霁华坐在青绸马车内瞧见街角勾栏里头正热闹,便吩咐车夫将马车赶了过去。
虽说叫勾栏院,但其外形却与放大的四方木盒无异。四周围以板壁遮挡,有箱无盖,箱如构栏而平。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
苏霁华戴着帷帽下马车,走至勾栏院门口,抬眸瞧见那板壁上贴着的花招儿,是今日欲演的纸榜。
“大奶奶,按照现下这个时辰,里头应当是在唱牡丹亭。”
“嗯,去听听吧。”苏霁华微微颔首,领着梓枬往勾栏院内去。
苏霁华虽一身素衣装扮,但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众人有意无意的往她这处瞧,窃窃私语起来。
梓枬侧身挡在苏霁华面前,面露担忧。“大奶奶,这里鱼龙混杂的,咱们李府里头也是专门养了戏园子的,您怎么会想来这处看戏?”
“看个热闹罢了。”李府那样的肮脏地,她哪里看的进去什么戏。
勾栏院内分两块地方,一块是戏台子,专供戏子唱戏。另外一块则是专供人看戏的地儿,叫腰棚。梓枬使了银钱,给苏霁华寻了张“青龙头”坐。
腰棚里头有三处最好的看戏位置。一为金交椅,乃戏台子正中最近处,留置于皇家贵人。二就是青龙头和白虎头,分别位于戏台子左下侧和右下侧,皆是看戏的好位置。
戏正盛,唱到第十出惊梦,苏霁华听了没趣,起身离位去如厕。
梓枬紧随苏霁华身后,一双眼严防死守的盯住四周那些看着就不怀好意的人。
茅厕设在戏房后头,有穿着戏服的人来来往往步履匆匆。
苏霁华转身让行,却是不想被前头横冲直撞过来的一对夫妇撞了个正着。那妇人腰粗身壮的抱着个奶娃娃狠瞪苏霁华一眼,可怜苏霁华身子纤细,被她撞了个踉跄不说还差点跌倒,好在梓枬眼疾手快的将她给扶住了。
“对不住,对不住。”妇人身旁的男子快速扫过苏霁华身上的穿着打扮,然后赶紧点头哈腰道:“实在是孩子生了病,着急去医馆才冲撞了夫人,还望夫人恕罪。”
苏霁华被梓枬扶着站在那处未动,透过细薄帷帽看了一眼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奶娃娃。
说是个奶娃娃其实看模样也已两岁左右,梳着小辫衣帽整洁,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正香。
“这是你们的孩子?”苏霁华缓慢开口。
“是啊是啊,突然发热了,可急死我们了。”男人一脸担忧的摇头,拉着妇人就要走,却是被苏霁华吩咐梓枬给拦住了路。
“撞了本夫人便想走?”苏霁华扬高声音,惹得周围的戏子纷纷侧目相视过来。
男人似是不想将事情闹大,又似颇惧苏霁华的身份。赶紧跟她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的,最后甚至还拉着妇人跪在地上朝苏霁华磕头认罪。
“夫人,实在是草民有眼不识泰山,您看在孩子的面上就放过草民吧。”
“是啊夫人,孩子正在发热呢,可耽搁不得时辰。”妇人操着一口厚重的嗓子,吱哇乱叫的朝着苏霁华磕头。
苏霁华冷眼瞧着那两人,就是不放行,任凭周围人指指点点依旧面不改色。
看穿着打扮,便知苏霁华身份尊贵,普通人惹不起,所以那些戏子也只是瞧着看,根本不敢出手帮忙。
梓枬面色犹豫的看向苏霁华,实在是想不透她为何要为难这一对夫妇,而且这孩子还病着……
“大司马来了!”突然,不知谁唤了一句,人群让开一条路。
身穿鸦青色袄袍的男子缓步而来,眉目如画,玉冠漆发。面容有些许清冷,喜怒不形于色,颇有上位者之风范。只往那处一站,便压下了整个场面。
溯风不停,枯叶蹒跚。苏霁华听到不远处有鹰的鸣叫声,长击万里,响彻朗空。
勾栏班主毕恭毕敬的跟在贺景瑞身旁拱手行礼道:“大司马,听说是这对妇人冲撞了那位夫人,夫人不肯放行。劳烦大司马您给劝劝,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孩子都还病着呢。”
班主的话虽说的好听,但字字句句处处都是在说苏霁华的横行霸道。
贺景瑞是整个应天府最得人心的如玉君子,只要有他在,像苏霁华这等放肆欺压寡弱的人自然讨不得好处,所以众人皆存着看戏的心态瞧向她。
苏霁华攥紧自己掩在宽袖下的双手,透过细薄帷帽暗看了一眼贺景瑞,心中紧张。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贺景瑞,会不会突然发疯?
贺景瑞迈步上前,站在离苏霁华三步远的地方转头看向那妇人怀中的孩子。“这孩子,可是你们的亲生子?”
“自然是我们亲生的。”男人面色苍白的急应,妇人搂紧了怀里睡得正酣的奶娃娃。
贺景瑞抿唇,眸色陡然凌厉起来,“若是亲生的,何故要喂蒙汗药?”
清润的声音带上了几分锋利气势,众人哗然,跪在地上的夫妇本就慌乱的脸更是被吓得惨白,见势不对,起身就要跑,被贺景瑞身后的贺天禄一剑挑倒在地。
“啁啁……”鹰从长空飞下,对着那对夫妇一阵乱啄。
梓枬赶紧上前抱过那奶娃娃。怪不得刚才闹成那样这奶娃娃都没醒,原是被喂了蒙汗药。
“大奶奶,您是怎么瞧出来这孩子不是那对夫妇的?”梓枬好奇的看向苏霁华。对自家大奶奶的敬佩又多了一重。
苏霁华掩在帷帽下的双眼偷偷往贺景瑞那处一瞟,然后轻声道:“一对衣衫普通的夫妇,就算是再溺爱孩子,身上的衣料饰物差距也不会如此之大,而且这孩子还没穿鞋。”
其实若说厉害,她哪里有贺景瑞一眼就看出这孩子是被喂了蒙汗药厉害。她也只是多长了一个心眼碰碰运气罢了。
梓枬低头一看,果然见这奶娃娃没穿鞋,一双小脚被冻得冰凉,青白泛紫。这没病都要冻出病来了!
梓枬赶紧用袄裙把奶娃娃的小脚给包住了。
一旁的勾栏班主面色尴尬的上前向苏霁华告罪。“原是小人误会了夫人,还望夫人恕罪。”
苏霁华敛眉未应,只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朝贺景瑞行礼道:“三叔。”
贺景瑞点头应下,虚扶苏霁华一把。“多亏有你,这孩子才能得救。”
苏霁华细分辨站在面前的贺景瑞,觉得这人应该还是正常的,想到这里,她便取下了脸上的帷帽。
阳光渐消,层云叠布,苏霁华的脸似剥了壳的鸡蛋般从帷帽中脱出,鸦羽色的睫毛轻敛,清婉而软媚。
勾栏班主愣愣看着面前的苏霁华,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接手的戏子容貌身段皆不差,可比起眼前的这位夫人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仙,一群地下泥。
一旁被梓枬抱在怀里的奶娃娃似乎刚过了药劲,软绵绵的睁开眼睛,瞧见陌生场面登时就要哭,却在看到苏霁华时挣扎着奶声奶气道:“阿娘,抱。”
苏霁华瞪眼,谁是你阿娘!
作者有话要说: 华姐儿:莫名其妙脸
、第 13 章
宽大街道之上,一辆白铜饰马车缓慢前行。青油纁,朱里通幰,朱丝络网,乃大明的一品乘车,可见车内之人地位之高。
长方形的封闭车厢内,清茶飘袅,熏炉四溢。苏霁华端坐蒲垫之上,身后是车门,垂遮帷帘,头上是四柱棚顶角,支撑起一顶大帷幔,帷幔上绣素梅图案,四周边垂缀丝穗,乍眼一看奢华异常。
苏霁华捧着茶碗,敛眉屏息,神色紧张。
按照她对贺景瑞的了解,他那么低调的一个人,出行时从未用过这一品乘白铜饰马车。今日怎么突然就转性了呢?
贺景瑞靠在马车壁上微阖眸,似是非常疲惫。
苏霁华悄悄抬头,能看到他那双眼中清晰的血丝痕迹。这个人是多久没睡了?
“看什么?”沙哑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暴虐气,斜眼横视过来时眼角上挑,眼神狠戾。
明明是同一张脸,但那气势却全然不同。眉峰上挑,唇瓣细薄,原本透着几许清冷意味的双眸此刻却满浸暗沉,深潭般的透着戾意。
苏霁华身子一颤,赶紧垂眸低首,不敢再看。
刚才在外头还是一副君子模样,一进马车厢就变脸。她真是蠢笨,怎么会上了这贼车的呢?
所以其实这人往常那般模样都是装出来的,本性便是如此?那可真是好生厉害,一装便是多年,还滴水不漏的挣了个好君子的名声。只是为何突然在她面前露出了真面目?
靠在一旁的男人似是看透了苏霁华的想法,冷哼一声道:“别拿我跟贺景瑞那蠢货比。”
苏霁华下意识抬眸,看到男人用力揉着额角,双眸要闭不闭的十分困倦。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是贺景瑞?
突然,马车一颠,男人趁苏霁华不防,一把掐住了她的下颚。苏霁华被迫仰头,白瓷肌肤之上,鸦羽色长睫轻颤,带着一抹苍白惊惧,却被硬生生压下。
“仔细瞧瞧,你这妇人长的真是不错。”贺景瑞凑到苏霁华面前,说话时温热的吞吐气息喷洒在她的面颊处,在熏香袅袅的封闭车厢内,平添几分暧.昧。
“老子最喜你这等细皮嫩.肉的妇人了。”下颚处的力道陡然收紧,在苏霁华瓷白的肌肤之上留下几抹指印。
苏霁华攥紧茶碗,指尖浸入温热茶水之中,用力的扣紧了茶碗边缘。
用贺景瑞的脸说出这样轻挑的调戏话,苏霁华只觉心里头怪异的紧。若是被那些对贺景瑞单相思的名门姐儿知道了,怕是要哭出片湖来。心中虽这样想着,但在对上那双漆黑暗眸时,苏霁华却又不可抑制的害怕起来。
“三叔……”粉嫩唇瓣轻颤,哆哆嗦嗦的吐出两个字来。苏霁华平日里的胆子也不算小,但不知为何现下在这人面前就像是被抽光了力气似得只剩下满腔恐惧。
如果说前些日子的贺景瑞是满身清冷柔光的神袛的话,那现在的贺景瑞就是万魔窟中最可怕的那个人。他的身上带着浓厚的阴暗狠戾,就似拢着一层暗血迷雾,乍眼一看似带千军万马于残尸百骸中冲出来的恶鬼。
一个人,真的能有这般相差性极大的两面吗?
“叫什么三叔呢。”巨大的暗影笼罩下来,贺景瑞将自己的额头对上苏霁华的额头轻撞,在触到那温热滑腻的肌肤时轻叹息,“真暖和。”
苏霁华背靠在马车壁上,掌中茶碗被贺景瑞强硬拿走,湿润的茶渍顺着指缝往下滑,湿漉漉的浸湿了罗袖,粘在肌肤之上,黏腻的难受。
贺景瑞埋首在苏霁华脖颈处,似乎全然没察觉到她僵冷的身子,只深嗅着那浓郁的沉香味兀自沉醉。
“真香。”
苏霁华僵直着身子,不敢乱动。
男人感受到苏霁华的僵冷,突兀皱眉冷笑,眼神之中透出嘲讽。“装什么,昨日还梳着女儿髻乐颠颠的爬男人的墙头送饼,今日梳上个妇人髻,就装贞洁烈妇了?”
“哼,你这副模样,家里头的男人怕是每日里提心吊胆的生恐自个儿头顶哪时便能放羊了。”
“不,我……”是个寡妇……苏霁华话音未落,马车一颠,伏在苏霁华身上的男子陡然下滑,带着玉冠的脑袋一路跌撞着滑到她跪着的双膝上,然后静止不动。
苏霁华缩着身子环胸跪在那处,面颊臊红的用双眸往下瞪去。只见贺景瑞双眸紧闭的枕在她的双膝上睡着了。那双凌厉眼眸一闭,原本一脸的狠戾气瞬时消散无踪,似乎又恢复成了平日里的清朗君子。
可苏霁华知道,这只是似乎。
被撞得有些狠,胸口闷闷的钝痛。苏霁华蜷缩着身子使劲推开贺景瑞的脑袋,身后的帏帘却陡然被掀起。
马车还在行进,贺天禄身姿轻巧的跳进马车厢,身后帏帘覆上,马车又变成了一个封闭空间。
动作熟练的把熏炉里面的香料倒了,贺天禄把贺景瑞搬到旁边去休息。
苏霁华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突然张口道:“这熏香有问题?”说罢,苏霁华赶紧捂住口鼻,但片刻后却反应过来。若是有问题,那她怎么没事?
“熏香没有问题,茶也没有问题。”贺天禄盯着贺景瑞看,帮他盖上毛毯。
苏霁华垂眸看了一眼茶案上的茶水,想起这贺景瑞自进马车之后便滴水未沾,而她因为紧张反而喝了好几碗。所以这贺天禄的意思应该就是这茶是熏香的解药?
想到这里,苏霁华暗咽了咽口水,看向贺天禄的目光陡然便带上了几分审视意味。她扯住贺天禄的短袖,微微探身朝贺景瑞看去。“三叔他,没事吧?”
贺景瑞神态平静的躺在那处,青丝玉面,姿态安详。
“过会就醒了。”
苏霁华盯着贺景瑞暗思索,觉得这事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如果这贺景瑞真是装出来的一副君子模样,那贺天禄又为什么要用熏香把人弄晕呢?
除非……刚才那个模样的贺景瑞是个意外,是连贺景瑞本身都不愿意让其发生的事。
马车厢内一阵沉静,苏霁华缓慢开口道:“我曾读过一本医书,名唤《格致余论》。其中有言,一人忽变成其死去的哥哥,能详尽的说出其哥哥从前做过而他未做过,哥哥从前去过而他未去过的地方。但一觉醒来,弟弟却浑然不觉自己之前做过了什么。”
苏霁华说的很慢,她在观察贺天禄的表情。
贺天禄尚年幼,虽时常板着张脸,但终归藏不住事,在听到苏霁华的话后面色一白,双眸炯炯的瞪向她。
苏霁华被瞪得一惊,却还是咬牙说完。“这种病,唤附体。”
“咔哒”一声,贺景瑞的玉冠磕到马车壁,发出一道清脆声响。苏霁华寻声看去,只见那人已扶着额角起身。
“二舅舅。”贺天禄赶紧给贺景瑞端了一碗茶。
贺景瑞面色微白的将茶水饮下,靠在马车壁上喘息,眉眼清明,面色微冷,周身那股子让人胆寒的戾气已全然褪去,又恢复成了往常模样。
苏霁华神色疑惑的看向他,张了张嘴道:“三叔?”不知他可记得刚才自个儿都做了些什么事?
贺景瑞神色一顿,似有些迷惘,不过只一瞬便恢复了常态,朝着苏霁华微微点头,然后看向贺天禄,“天禄,送大奶奶回府。”
苏霁华赶忙道:“我是去铺子里头的,不回李府。”
贺景瑞扶额的动作一顿,然后缓慢点头,“那就先送大奶奶去铺子。”贺景瑞的记忆停留在昨晚上看到苏霁华腕子上的血为止。当他从马车厢内醒来,看到全然陌生的环境,当即便知道,是那个人又出来了。
“三叔,你不舒服吗?”苏霁华试探道:“方才瞧着,似是有些不大对劲。”
听到苏霁华的话,贺景瑞先是看了一眼贺天禄,然后才将目光转向苏霁华,眸色陡然愈发清冷。“无碍。”
“我知晓,三叔定是病了。”苏霁华的下颚处还印着指印,衬在白玉肌肤之上尤其明显。她微微探身看向贺景瑞,一双眼湿漉漉的泛着水渍,眼眶眼尾处微红,似春日的桃花粉瓣,氤氲散开。
贺景瑞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自己指尖,那里沾着一点口脂色,与苏霁华唇瓣上的颜色一般无二。
那人到底又做了什么?
头疼的皱眉,贺景瑞起身。“我还有事要去宫里头一趟,不能陪大奶奶了。便让这马车载大奶奶去吧。”话罢,贺景瑞敲了敲马车壁,马车缓缓停下,男人撩袍下马车,动作优雅流畅。
帏帘掀开,后又复上,将贺景瑞的身影彻底隔断。
苏霁华身子一软,瘫倒在毛毯上,腕子一撑,疼的涨骨。
宽大罗袖往下一滑,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臂,玉腕处裹着细布,隐有血丝渗出。
苏霁华盯着自己的腕子发愣,然后突然灵光一闪。
血?对啊,是血!
昨晚上那贺景瑞不是就因为瞧见她流血了,所以才将她给赶出房间的吗?所以这贺景瑞的不对劲难道跟瞧见血有关系?
苏霁华蹙眉沉思着,突然听到一阵奶娃娃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外传入,打断了她的思路。
梓枬急急搂着怀里的奶娃娃进入马车,一脸焦急。“大奶奶,这娃娃刚刚睡着一会子又哭了。奴婢怎么哄都哄不住。”
奶娃娃身上的蒙汗药还没过去,刚刚睡着被梓枬带去,现下醒了要找娘。
“阿娘,阿娘……”奶娃娃长的跟粉糯团子似得,现下哭的小脸皱成一团,看上去可怜巴巴的紧。
苏霁华无奈,只能接过搂了奶娃娃进怀。
奶娃娃一进苏霁华怀里,登时就乖巧了,左蹭右蹭的说要吃奶糕。
听着奶娃娃那奶声奶气的小声音,苏霁华无奈吩咐梓枬去将自个儿青绸马车内的奶糕拿来。
“阿娘,吃。”奶娃娃伸着小胖爪子,要喂苏霁华吃奶糕。
苏霁华偏头,“你吃。”
奶娃娃乖巧的晃着小脚丫子自己吃起了奶糕。
看着那吃的满脸都是奶糕屑的奶娃娃,苏霁华秀眉蹙的更紧。这么个烫人团子,她往哪处放?
“哎?大奶奶,您瞧这是什么东西?”梓枬跪在一旁正在给苏霁华斟茶,一转头却是突然瞧见了奶娃娃脖子上挂着的小福袋。
苏霁华将那小福袋拿出来细瞧。小福袋做工精致,颜色为正红,绣双面“福”字。这里头兴许能找出些什么线索。
这样想着,苏霁华便将那小福袋给拆开了。
小福袋内只一样东西,苏霁华眼熟无比。
“平安福?”梓枬惊呼。
苏霁华攥紧那平安福,面色煞白。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4 章
天色渐暗,积雪消融,春悦园内悄静无声。正屋房廊前,小丫鬟踮着脚尖将那盏湿漉的红纱笼灯换下。溯风又起,燃着晕黄灯色的红纱笼灯高挂,那是春悦园内唯一一抹鲜亮颜色。
苏霁华取了银剪子回府后,天空中却又窸窸窣窣的落起了飘雪。她拢着身上的大氅自二门进内院甬道。
前几日堆积下来的雪在今天白日里已消融,甬道处湿漉漉的冰着雪渍,并无人清理。
苏霁华站在二门处未动,原本就不好看的面色愈发拉拢了几分。
“哟,大奶奶回来了。”朱婆子笑盈盈迎上来。想必是罗翰给了这春悦园内众人不少好处,不然这朱婆子的脸也不会如此好看。
“今日是谁打扫内院?”苏霁华冷瞟一眼朱婆子。
瞧见苏霁华的面色,朱婆子一愣,当即也有些摆脸。“奴婢不知。”
苏霁华轻笑一声,陡然伸手朝着朱婆子的脸扇了下去。
朱婆子被扇的一脸懵色,全然没有想过往常那个对她恭恭敬敬的大奶奶竟然敢如此对她。
“大,大奶奶,奴婢可是大夫人的人!”朱婆子扯着嗓子说话,声音粗沙却又尖利,划破寂静的内院。
“打的就是你。”苏霁华握紧钝痛的手,可见方才她使得力气有多大。
朱婆子顶着脸上的巴掌印,完全被苏霁华震住,呆呆的捂着脸站在那里半响没动弹。
“去将打扫内院的人唤来。”苏霁华朝身后抱着奶娃娃的梓枬道。
“是。”梓枬应声,唤了管事婆子来。
管事婆子早就听到这处的动静,原本想着能避则避,却是不想那梓枬冷着脸来唤她,手里还托着个奶娃娃。
一脸惴惴的赶紧将打扫内院的一个小丫鬟拉扯到了苏霁华面前,管事婆子讨好的朝苏霁华道:“大奶奶,就是这小蹄子打扫的内院。”话罢,管事婆子伸手狠狠掐了一把那小丫鬟的胳膊。
小丫鬟缩了缩身体,虽低着脑袋,但却一脸不服。
整个院子里头偷懒的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怎么偏偏要寻她的麻烦呢?
苏霁华冷眼瞧着那小丫鬟,是个粗使丫鬟,年岁不大,容貌也不好,但一双眼贼溜溜的泛着精光,一看便知心思不正,怪不得会偷懒成这样。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这院子里头也有院规。”苏霁华拢袖抬手,手指向内院盝顶处,“你们去围井口那处跪着,我什么时候让你们起,你们便什么时候起。”
盝顶下是一井亭,占地不大,四周围石栏板,井以汉白玉石而制,四柱刻覆莲,盝顶正中开露天洞口,正对井口。有溯雪自盝顶处飘落,堆积在井口周围,素白茫茫一片。
朱婆子似是不服,正欲开口时抚到自己涨疼的脸,当即便闭上了嘴。
这大奶奶怎么好似转了性,愈发厉害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梓枬突兀瞪眼扬声,吓得怀里的奶娃娃惊哭出声。
朱婆子缩着身子迈步往盝顶处去,管事婆子拉扯小丫鬟也一道随了过去。
石砖冷硬,带着刺骨阴寒的雪渍浸入衣物中,朱婆子被冻得一个哆嗦,却不敢乱动。心中百转千回的想着如何去大夫人那处好好告上一状。
“阿娘,抱,阿娘……”奶娃娃的脸上挂着两颗眼泪珠子,正伸着小胳膊使劲的朝苏霁华那处倾身过去。
苏霁华蹙眉转头,看到奶娃娃被溯风吹得红彤彤的脸,小鼻子一吸一吸的也被冻红了。
“梓枬,抱正屋里头去吧。”
“是。”梓枬踩着院内雪渍往正屋内去,苏霁华站在二门处冷眼瞧着西厢房处,果然见朱窗处被推开一条缝,直至梓枬进到正屋后才“吱呀”一声被关紧。
白娘自西厢房内走出,拿过靠在房廊处的一把大扫帚艰难的走到内院甬道处。“大奶奶,雪天路滑,丫鬟婆子不尽心,您莫要气坏了身子。奴替您将这雪渍扫干净了您再走。”
话罢,白娘垂首,细细的替苏霁华清扫雪渍。
苏霁华站在那处未动,听到正屋内传来奶娃娃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声声阵阵唤着“阿娘”。
白娘眉眼平静的扫雪,神色尤其认真。她一身素白袄裙手持竹扫帚,身形本就纤瘦,被那竹扫帚一衬,更感觉羸弱几分。
大门口,罗翰刚回,带着一身寒夜水雾穿过外院至二门,一眼瞧见站在冷风里的苏霁华,赶紧上前将身上的大氅解下给她披在身上。
“不回屋站在这处做什么?”
“瞧瞧。”苏霁华抬眸,往隔壁贺景瑞的院子看了一眼,但因为视线不佳,所以只看到正屋二楼一盏红纱笼灯,被溯雪打的左右摇晃。
“你身子不好,冻坏了我可不伺候。”罗翰抬眼一扫内院,立时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冷哼一声,牵着苏霁华进屋。
白娘拿着手里的大竹扫帚,指尖紧握,指骨泛白。
正屋内早早烧起炭盆,奶娃娃坐在绣榻上吃奶糕,小脸上还挂着眼泪珠子,一边哭一边往嘴里塞奶糕,哭的抽噎噎了也不肯把手里的奶糕给梓枬。
“表妹,你这出去一日,怎么还生了个孩子带回来?”罗翰替苏霁华解下身上大氅扔到木施上,然后俯身盯住奶娃娃细瞧。“啧啧,表妹你别说,这奶娃娃倒是与你小时长的有几分相似。”
苏霁华小时,粉雕玉啄的一个奶娃儿,一双水灵大眼,谁瞧见都要心软。至此苏家上至苏父苏母,下至粗使丫鬟婆子,无人不喜,无人不爱,一路娇养着长大,奈何踏进了李家这个腌臜窝。
“这么大的奶娃娃,我可生不出来。”苏霁华替罗翰倒了一碗热茶暖身。
罗翰一饮而尽,感叹道:“还是表妹倒是茶好喝啊。不过这奶娃娃是哪处来的?”
“路上捡的。”苏霁华端坐绣墩之上,略略将今日的事与罗翰说了,正欲说那贺景瑞的奇怪之处时突然顿住了话,抿唇不言。
此事尚未搞清楚,那贺景瑞照现下来看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主,她还是暂别将表哥牵扯进来,毕竟这事弄不好,可是杀身之祸……
捏紧了手里的茶碗,苏霁华正恍神着,突然闻到一股香味,她细嗅了嗅,颜色顿开,连声音都轻快了不少。“表哥,你给我买了风枵?”
罗翰撩袍落座,朝着苏霁华挑眉,“这脑子不灵光了,鼻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灵。”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到实木圆桌上,罗翰看到苏霁华那副嘴馋模样,好笑道:“快些吃吧。”
所谓风枵是一种杭州的糕点小食。将面粉浸透,制成小片后以猪油煎烤,起锅时洒上糖,覆薄薄一层,色白如霜,薄如丝缕,雪白香脆。
“好吃。”苏霁华嚼着嘴里的风枵,一脸满足。
应天府内极少见风枵,苏霁华不知罗翰是从哪处给她捣鼓出来的。这天寒地冻的,风枵却还温热,可见罗翰是捂了一路的。风枵乃油炸物,出锅滚烫,若是当即拢进衣内以保温,怕是要将皮肤都给烫伤了。
不过苏霁华知道,罗翰是不会做这种傻事的。
“对了,那李锦鸿的消息我已让人去打探了,不过一时半会的怕是查不出什么。”罗翰压低声音,手里折扇展开,将自己与苏霁华遮在一处。
苏霁华的嘴角挂着糖霜,一脸正经的跟罗翰点头。
罗翰轻笑,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唇角,苏霁华面色微红,将粘在唇角处的糖霜舔去。
“阿娘……”奶娃娃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一双大眼睛盯在苏霁华手里的风枵上,一副馋嘴小模样。
风枵只那么几片,苏霁华有点舍不得。
“表妹瞧瞧,这像不像你那时讨着与我要风枵的模样?”罗翰调侃道。
苏霁华羞瞪他一眼,然后重新拿了一片风枵递给奶娃娃,“喏,吃吧。”
奶娃娃心满意足的拿过风枵啃起来,小脸被梓枬拾掇了一番,看上去愈发玉粉可爱,苏霁华看在眼里,恨不得上手揉捏几把,但一想到这可能是谁的孩子,那点子兴致当即就被湮没无踪。
“对了,今日李府设宴,表妹去否?”罗翰一边摇着折扇,一边道:“听说隔壁的贺景瑞也会来,依我瞧,这个人就比那什么李锦鸿强上许多。不仅长的好,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
苏霁华眸色怪异的看向罗翰,“表哥,你想说什么?”
罗翰轻咳一声,压低声音。“我听说,今日你是坐那贺景瑞的马车回来的?表妹啊,不是表哥说你。做的好!”罗翰突兀一拍桌,“就这贺景瑞,不知比李锦鸿那混账玩意好多少倍!表妹你放心,你虽然是二嫁,但表哥一定风风光光的送你出嫁。”
其实罗翰说的没错,苏霁华就是这样想的,但现在她却要好好考虑考虑了。贺景瑞这个人可不像表面那般纯良无害,见识过他真面目的苏霁华只回想起那双眼便觉得胆寒。
都说贺景瑞是大明唯一个能只身寸铁,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之人。苏霁华虽觉那人的真面目可怕,但比起平日里的清冷,那个满身戾气的人却更符合战场战神之说。
取人头,如探囊取物。只放出名号,便能令敌人闻风丧胆。
“梓枬,把银剪子替我拿来。”苏霁华突兀道。
“拿银剪子做什么?”罗翰一脸奇怪。
苏霁华拢袖抬手,看了一眼自己被细布包扎好的手腕,双眸微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今晚就要试试那贺景瑞到底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亦或是……有什么其它隐情?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积极留言叭叭叭啊,随机送小红包。
认错娘的奶娃娃。
奶娃娃:吧唧吧唧,好吃?(??`?)
盝(lu四声)顶
风枵(xiao一声)
、第 15 章
因溯雪不停,所以晚宴便设在了堂内。前为男堂,后为女堂,隔一屏风。丫鬟提着食盒鱼贯而入,苏霁华坐在靠屏风处,透过细薄屏绡隐隐看到贺景瑞的身影。
今日的贺景瑞穿的比平日里厚实些,似是身体还没好全,面色有些苍白,但饮了酒后脸上便显出酒晕,面色倒是好了些。
“华姐儿,听说你从外头带了个孩子进春悦园?”大太太放下手中玉箸,抬眸看向苏霁华。
苏霁华眉眼乖顺的坐在那里,语气轻柔,“那孩子是我从人贩子手里头救下来的,虽去官府报了案,但一时半会的也无人来认领。看着可怜,我便带在了身边。”
“大嫂惯是个心肠好的。”李珠笑道:“春悦园清冷,有个孩子伴着也是不错。”
大太太似是不满,但听罢李珠的话后却也没多说什么。
男堂内,贺景瑞似乎是饮了许多酒,撑着身子起身后被贺天禄扶着步出男堂去外头透风。
苏霁华赶紧起身,言说自己要去如厕,将一众女眷撇在了女堂内。大太太面色不大好,她对苏霁华从来就没有满意过,再加上方才朱婆子告状,她对苏霁华更是不满。
屋外溯雪飘零,苏霁华出去时贺景瑞已然没了身影。她站在穿廊处,四面透风,浑身僵冷,探头探脑的看。
“跟我来。”突兀出现在苏霁华面前的贺天禄冷着一张脸道。
苏霁华一愣,跟在贺天禄身后往后花园子里去。
园内积雪未清,乍眼一看素白一片,将昏暗的天色衬得白亮了许多。
贺天禄一路未停,直至将苏霁华带到一宽泛湖面之上。
因为贺府和李府只隔一墙,所以其后花园子里头有一湖是相通的。湖面的冰已消融,有氤氲热气自湖面泛起,岸边停靠一小舟,平底,长三丈,分四舱。
苏霁华犹豫了一下后随贺天禄上舟进中舱。舱内挂着一盏红纱笼灯,置桌凳,笔床,盆玩茶具之类。茶案旁烧着清茶,袅袅白雾自壶嘴中喷出,“噗嗤噗嗤”顶开了盖。
贺景瑞身披大氅盘腿坐于蒲垫之上,提起茶壶倒茶。清冽茶香四溢,贺景瑞眸如秋水,柔润温玉。
苏霁华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坐吧。”贺景瑞将茶碗往苏霁华的方向推了推。茶面清晕流淌,有细小的嫩芽舒卷其中。
苏霁华垂眸落座,坐的近了才发现那人身上的酒气有些浓郁。
“饮了些酒。”贺景瑞声音清润道:“还望大奶奶莫见怪。”
“我无碍的。”苏霁华捧起茶碗,轻抿一口香茗,入口甘甜。
舱内悄静无声,只有“哗哗”的流水声自外传来,舟在动。
“我有事与大奶奶相商。”注意到苏霁华的表情,贺景瑞便道:“舟上虽只你我与天禄三人,但还是离远些妥当。”
贺天禄在外棹船,他身穿细薄袄袍,站立在雪中,似乎一点都不惧寒意,头顶盘旋着鹰,“啁啁”鸣叫。舟绕出李府,往贺府的方向而去。
苏霁华已然猜到贺景瑞要与自己说什么,她放下茶碗,双掌置于茶案之上,青葱玉指,细布缠在腕子上,从宽袖内隐显而出。
“大奶奶大概已见过那人。”
苏霁华敛眉,鸦青色的睫毛垂下,在眼帘处投射出一片青黑暗影。“三叔的意思是……”
“并无它意,只盼大奶奶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其实苏霁华到现在都没搞清楚那长着一张与贺景瑞一模一样的脸,脾性却全然不同的男人到底是不是贺景瑞。
“大奶奶不必知晓此事。”贺景瑞顿了顿话后道:“我明日便搬院子。”
茶碗被打落,热茶如泼墨般洒开,浸湿了茶案,苏霁华面色煞白。贺景瑞这意思,是要与她划清界限?那她的计划该怎么办?她的后半生又该怎么办?
“大奶奶可无碍?”贺景瑞皱眉起身,即便面有急色却依旧是一副不急不缓的模样。他拿出帕子递给苏霁华。
茶放了片刻,只有些微烫,但苏霁华肤嫩,掌背处被烫红了一片,看上去十分明显。
接过贺景瑞的帕子按在掌背处,苏霁华还未说话,便看到对面之人出了舱,片刻后端着一盆沾满雪水的沁凉湖水进来。
将伤处浸于湖水中,贺景瑞语气轻缓道:“原本应当是用流水最佳,但这处只有湖水。”
修长白皙的指尖搭在苏霁华覆着帕子的掌背处,不多进一寸。
苏霁华抿唇,掌背处的钝痛已全然顾不得,心里头只剩下贺景瑞刚才说的话。这人若是真疏远了自己,那自己该如何是好?
贺景瑞于苏霁华来说,是唯一能出李家的浮木。
苏霁华暗蜷紧指尖,脑子里面一派混沌。
聪明如贺景瑞,自己这般明显的意图他肯定懂,所以今日是在给她下最后通牒吗?
苏霁华咬牙,深知如果她放走了贺景瑞,那她就真的翻身无望了!想起那被吊死时的窒息感和充斥在胸腔内恨意。苏霁华摸到自己藏于宽袖暗袋内的银剪子,指尖触在刃尖处,狠狠往下一扎。
“嘶……”银剪子尤其锋利,苏霁华没有控制住力道,只感觉伤口划的有些深,那温热的血渍从指尖淌下,浸在指缝里。
贺景瑞敏锐的闻到一股血腥气,他皱眉看向苏霁华,突然掩袖遮眼。“大奶奶,你在做什么?”
看到贺景瑞的动作,苏霁华顿觉自己果然猜对了,所以这贺景瑞怕见血?可是一个驰骋沙场的大将军,怎么会怕见血的呢?
“三叔。”苏霁华撑着茶案起身,指尖处滴滴答答的落下血珠子。
贺景瑞听到声音,面色微白。
鼻息间的血腥气愈发浓郁,贺景瑞头脑欲涨,搭在茶案上的胳膊青筋微露。
“三叔?”看到这副模样的贺景瑞,苏霁华面露担忧,但一咬牙还是飞身扑了过去。
“唔……”贺景瑞被苏霁华扑倒在地,两人压在舱内的毯子上,苏霁华沁着血珠子的指尖准确覆在贺景瑞脸上,温热的血渍粘在他的眼睫处,隐显出半截掌印。
贺景瑞闭眼垂眸,似有些难奈。温香软玉在怀,那沉香味与血腥气混杂在一处,充盈在鼻息中,吐不出吸不尽。
苏霁华小心翼翼的又唤了一句。“三叔?”
贺景瑞久未回话,正当苏霁华觉得自己猜错时,她身子一颠,猛地一下就被人压在了身下。
动作太大,舟轻晃,漾出层层涟漪。站在外面的贺天禄皱眉,却还是没进去。
“啊……”男人长长的叹息出声,似长眠而醒般的慵懒舒畅,他将苏霁华拢在身下,语气欢愉异常。
舒展了一下筋骨,男人眯眼看清苏霁华的脸,突兀勾唇。“女人,你跟贺景瑞是什么关系?那人可冰清玉洁的很,连女人的一根指头都不敢碰。”
绕着苏霁华粘在面颊处的碎发轻抚,男人感受着这细腻滑肤,动作肆意而无赖,根本与那君子模样的贺景瑞相差十万八千里。
美人在怀,也亏得那贺景瑞还一本正经的端着架子。
苏霁华长了一张好看的脸,男人虽只见过两面,但却记忆犹新,毕竟好看的东西,谁不喜欢呢?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
苏霁华仰头看向面前之人。男人的脸上沾着她的血,半张脸隐在暗色里,看不清面上表情。挂在头顶的红纱笼灯随着船舟细细摇晃,投下的剪影扫过两人相依在一起的身影,陡显暧昧。
“你,你是谁?”苏霁华颤着声音,用指尖拨开贺景瑞垂在自己脸上的头发,然后终于看清了面前浑身戾气的人。
男人低笑一声,按住苏霁华的肩膀,止住她欲起身的动作,然后抓住苏霁华的指尖置于唇上。男人深吸一口气,似是对这股子血腥气尤其喜欢。
“老子叫,天阙。”沙哑暗沉的嗓音从男人口中传出,苏霁华感觉自己指尖钝痛,她瞪着一双眼,看到这名唤天阙的男人含着她的指尖,品尝珍馐美味一般的享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苏霁华根本就不能想象到一个人的身上真的会存在有相差千里的两种性格,而且这人还有自己的名字。他说,他叫天阙。
苏霁华感觉到一股弥散在四肢百骸内的惊惧,她眼看男人揽着她的腰将她从地上拢到身上,自己则被吓得软绵绵的浑身一点气力都没有。
硬生生的瞧见一人在自己面前变成另外一个人,活似见鬼。苏霁华觉得她没惊惧大叫或者被吓昏过去还算是好的。
“你是哪家的媳妇?”攥着苏霁华的腕子不放,天阙大刺刺的靠在茶案上,给苏霁华端了一碗热茶。“抖什么?老子又不吃人。”
苏霁华端不住那茶,天阙将茶喂到她嘴边。
梗着脖子被迫吃了一口茶,苏霁华吃完以后才发现那茶碗是贺景瑞的。
“老子不嫌脏。”就着苏霁华的胭脂唇印,天阙将那茶一口饮尽,然后又像是没尽兴般的将目光定在了苏霁华脸上,目光暧.昧而肆意。
天阙承认,这个女人是他看过的至今为止长的最好看的一个。食.色.性.也,那贺景瑞是个和尚性子,可他天阙不是,只可惜被那贺景瑞压制的,到如今都无用武之地,难得出来,还不好好享受享受。
想到这里,天阙压紧怀中人,双眸微暗。
苏霁华看出天阙眼中意图,她暗压下心内惊惧,哆嗦着唇瓣道:“是我放你出来的。”
“哦?”天阙一挑眉,动作流气。
“我,我想与你谈一笔生意。”苏霁华是看过这天阙假扮贺景瑞时的模样的,不说十成十,反正旁人定然认不出来。
“你与贺景瑞,是不是时常只能出来一个?而平日里都是贺景瑞在外头?”
天阙伸直长腿,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前的苏霁华。梳着妇人髻,肤白貌美,难得佳色,最关键的是两次都是这个女人放自己出来的。面色虽带惧,但难得有点子胆色。
抚了抚下颚,天阙抹开脸上血渍,沉声道:“说吧,什么条件?”
苏霁华压下心中激动,直接脱口而出道:“你假扮贺景瑞,将我从李府内讨出去。”其实说是假扮也不尽然,因为这明明就是同一个人。
“李府?”
“我是李府的寡妇,他们不放人。”苏霁华简短说出了自己的处境。
天阙上下打量苏霁华一眼,然后嗤笑一声道:“你与我何好处?”这般女子,做个寡妇确是可惜了。
“我……”苏霁华原本想说她可以用血将天阙放出来,但转念一想经刚才一事,贺景瑞已有戒心,若是不让她近身她也莫可奈何。
“来,我教你个法子。”天阙搂着苏霁华往怀里压了压,苏霁华感觉到胸前一阵钝痛,却动弹不得。
天阙眯眼俯身,指尖掐在苏霁华腰间,盈盈素腰,酥软无比。
“这贺景瑞是个君子,你与我睡上一觉,待明日醒了他瞧见你,不娶也得娶。”
作者有话要说: 黑贺:老子真聪明。
背锅侠白贺:……
、第 16 章
对于天阙的提议,苏霁华自然是不会同意的。
“你一个女子,那贺景瑞能拿你怎么样?”天阙把玩着苏霁华的垂发,绕在指尖轻转,缠了一圈又一圈。
苏霁华忍受着天阙的动作,抿唇道:“就没别的法子可想了?”她可不是任人哄骗的傻子,对天阙的意图还是瞧的清楚的。
天阙挑眉,懒洋洋的靠在那处,一双眼上下打量苏霁华。“如若不然,老子去帮你将李府的人都给砍光了事?”
“你说真的?”苏霁华瞪着一双眼,绑着绣帕的手掌暗蜷紧。
“假的。”天阙掀了掀眼皮,“老子可没那么闲,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可以给你钱。”苏霁华当即便道:“我有很多钱。”
“老子不爱钱。”天阙一把将缠在自己指尖处的垂发往下一扯,苏霁华身子一踉跄,堪堪对上那人的脸。
天阙脸上的血渍已干,结在面上,阴暗暗的看不清面上神色。“老子喜欢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男人的污言秽语和猥琐龌龊的目光苏霁华看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底深谙却又清明。苏霁华盯着那双眼,仿若从里面看到了两个人。
“三,三叔?”
“老子叫天阙。”天阙皱眉,说话的声音陡然又粗哑了几分。
苏霁华恍然回神,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
突然,身下船舟一晃,苏霁华侧身擦过天阙的脸,轻软红唇细细滑过白皙面颊,带着女子腻香。
天阙勾唇,双眸愈发暗沉。
舱外传来贺天禄的声音,似在与人说话。“何人驾船在此?”
“我们是李府的人,大奶奶不见了,老太太派我们来寻人。不知小兄弟可有瞧见我们的大奶奶?”
贺天禄抿唇未言,转身弯腰进中舱,看到里面一片狼藉之色,面色微变。
“二舅舅,李府来寻人了。”贺天禄朝天阙行礼道。
天阙掀开眼皮,声音懒洋洋道:“关我何事?”
贺天禄站直身板,转头看向苏霁华。苏霁华跪坐在地上,伤口处包着绣帕,隐有血渍浸透细薄绣帕透出艳色来。
“外头是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虽然贺景瑞是有名的君子,但说出去难免不好听,而且她还是个寡妇。
“是一个戴面具的男人。”贺天禄话刚说完,便察觉到船舟一晃,布绢做的幔帐被掀开,卷进一撮细雪,舱门处有人弯腰进来。
贺天禄上前,挡住舱门口的男人。
天阙转身,将置于茶案上的铜盆端起,然后慢条斯理的把苏霁华浇了一身。
“唔……”苏霁华被天阙捂着嘴,硬生生湿了裙衫。冰凉的湖水顺着她的髻发往下落,钻进领内,滴滴答答的湿了内衫,也沾湿了天阙的袄袍。
“阿嚏。”苏霁华捂嘴打了一个喷嚏,天阙用大氅将人裹紧,然后往后舱一推。
章宏景侧身避开贺天禄进到舱内,看到浑身湿漉裹着大氅蜷缩在后舱门口的苏霁华,还有那靠在茶案上正在饮茶的贺景瑞。
红纱笼灯不知何时已然熄灭,贺景瑞带着血色的脸隐在暗处,只模糊显出一个身形。
“大司马。”章宏景朝贺景瑞行礼。“我奉老祖宗之命,来寻大奶奶。”
贺景瑞放下茶碗置于茶案之上,原本粗哑的声音一瞬清润非常。“大奶奶在后舱。”
“多谢。”章宏景皱眉往后舱去,刚刚往前踏了一步就听到苏霁华略微高扬的声音道:“站住。”
章宏景脚步一顿,“大奶奶,老祖宗让我接你回去。”
苏霁华哆嗦着身子缩在后舱门口。后舱只用一木板隔开,空出小巷供出入,苏霁华此刻就蜷缩在透风处,浑身湿冷的面色泛白。
“我方才不小心落湖,幸得大司马相救,你去唤梓枬来。”实在是冷的厉害,苏霁华说话时声音哆哆嗦嗦的连音都接不起来。
章宏景皱眉转身,命人去寻梓枬。
梓枬急匆匆前来,手里捧着干净衣物。
贺景瑞拢袖起身,带着贺天禄走出中舱。章宏景紧随其后负手而立于帷幔处,眼前是细碎飘零下来的落雪。
李家的船只靠在一旁,有人提着红纱笼灯上下走动。章宏景转头看向贺景瑞,眼神虽恭敬,但只一想到苏霁华,便不可抑制的加上了几分怪异。
贺景瑞脸上的血渍已经收拾干净,他又变成了那个如玉君子,只是一双眼在暗色里浸着深寒,若隐若现的透出几分厉色。
贺天禄替贺景瑞拿了大氅来披在身上,贺景瑞低头掩唇轻咳一声,声音微哑。“偶感风寒,还望章公子莫见怪。”
章宏景弯腰行礼,明明是一样的身高体型,但不知为何在贺景瑞面前却硬生生的矮上了半截。
少年英才,容貌绝伦。平常人哪里及得上。
苏霁华于中舱内换好衣物,由梓枬搀扶着走出。
站在舱头的三人转身,看到那掩印在晕黄灯色下的女子。溯雪飘零,细细覆在中舱之上,素白一片,更是衬得那女子肤白如玉,艳色逼人。
章宏景抬脚,似是想上前,却在看到苏霁华那冷漠的目光时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多谢三叔搭救。”苏霁华朝贺景瑞盈盈一拜,声音细软绵糯,细听之下却还有一股子沁冷气。
贺景瑞微微颔首,姿态清然,在对上苏霁华的目光时陡然勾唇,眸光一暗。
苏霁华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梓枬赶紧将人搀扶住,“大奶奶,可是身子不适?”
“无碍,我们回去吧。”苏霁华颤颤垂眸,抬脚跨到李府的船只上,自那卷起的帷幔入内。舱中烧着暖炉,也摆有热茶,侧边有一榻,上铺细薄毛毯。
卷着帷幔的带子被人放下,苏霁华抬眸看去,只见章宏景立在那处,手里提着一盏小巧琉璃灯。
将琉璃灯挂在舱顶,章宏景犹豫了一下,撩起宽袍落座于茶案后。
苏霁华蜷缩在榻上,梓枬替她寻了个手炉捧在怀里取暖。
舱内寂静无言,章宏景状似无意的朝苏霁华的方向看过去。女人垂着双眸,神色安静的坐在那里,眉眼如画。
章宏景饮了酒,神思混沌,他闭上双眸,身体随船只微微晃动,困意渐起。
苏霁华抬眸,看向章宏景。男人戴着面具靠在舱门口,似乎睡着了。
梓枬正在替苏霁华倒茶,苏霁华按住她的小臂制止其动作,然后小心翼翼的自榻上起身。
女子纤细的剪影投射在琉璃灯下,湿漉漆发轻垂玉背,莹润如玉的指尖轻覆上那张细薄面具。
苏霁华屏息凝神,一点点拉着面具边角往下挪。
章宏景似有察觉的轻皱眉,苏霁华一惊,手臂一抖,那面具便扯着后头的系绳直接拉扯了下来。
章宏景被惊醒,他瞪眼看向面前一脸呆滞神色的苏霁华,赶紧抬袖遮脸,然后一把抢过了苏霁华因为惊惧,而下意识攥在了掌心里的面具。
虽然灯光昏暗,但苏霁华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男人脸上遍布的火烧痕迹,自眉骨处蔓延至下颚,硕大一片,看上去有些可怖。
“对,对不住。”苏霁华呐呐道。
章宏景没说话,戴好面具之后拢袖出了舱门。
苏霁华呆呆蹲在那处,一旁的梓枬替她端了热茶来。“大奶奶,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梓枬离得远,但还是一眼瞧见了章宏景脸上的烧伤痕迹。看来这章公子确是有难言之隐。
苏霁华捧着热茶,眉眼浸在氤氲茶香之中。她想着难道是自己猜错了吗?可是这章宏景一脸火烧痕迹,说他不是李锦鸿……也不一定……
“梓枬,珠姐儿先前说的是摔伤还是烧伤?”
梓枬捧着脸歪头想了想,然后道:“好像是摔伤?大奶奶,其实这摔伤与烧伤都无碍,反正这脸……都毁了。”最后那三个字,梓枬压在嘴里,生恐被外头的章宏景听到了。
是啊,摔伤与烧伤又有什么差别呢。若是那人,自是那人,若不是那人,自不是那人。
*
当苏霁华回到春悦园时,夜色已经很深。李府内的宴席也早已撤去。朱婆子面色难看的守在正屋门前的厚毡处,看到被梓枬搀扶而来的苏霁华,阴阳怪气的道:“大奶奶真是命好,一屋子的人不用晚宴去寻您。”
“是啊,命太好。”进了这腌臜窝。
苏霁华嘲讽的轻勾唇角,撇下朱婆子进到正屋。
正屋内冷清清的连盏灯都没点,更别说是烧个暖炉,置个炭盆了。
梓枬碎碎念的嘟囔了几句,赶紧出屋去吩咐丫鬟婆子烧热水,端炭盆。
听到消息急匆匆回到春悦园的罗翰带进一身寒雪,连眼睫处都凝了一层白霜。
“表少爷。”梓枬上前行礼,替罗翰解下身上大氅。
“表妹呢?”罗翰皱眉,抬脚就要往左室去,被梓枬给拦住了路,“表少爷,大奶奶正在沐浴。”
罗翰止住步子,转身坐到一旁的实木圆凳上,面色有些焦灼。“听说是落了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身旁伺候的人都是活瞎子吗?”
难得见罗翰发脾性,梓枬有些被吓住。
罗翰见梓枬久不应声,抬头一看,这小丫鬟竟红了眼眶,泪眼汪汪的似是被自己吓得不轻。
放缓了几分声音,罗翰道:“我不是要责备你,只是这雪天路滑的,怎么也不看着些。”
罗翰是个风流种,对于女子,总是多些柔情。
“表哥,不关梓枬的事,是我自个儿不小心。”沐浴完毕的苏霁华拢着袄裙自左室走出,青丝挽起,露出白皙脖颈,白玉肌肤上浸着粉嫩水汽,眉眼散开,氤氲如桃花粉瓣,盛开在寒雪之中。
罗翰一怔,回神后轻咳道:“无碍就好。”
“夜深了,表哥回去歇息吧。”苏霁华抿唇轻笑,眉眼柔和。
罗翰面露犹豫,细细叮嘱苏霁华后,才不放心的离开。
梓枬红着眼上前,苏霁华好笑摇头,“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奴婢担心大奶奶。”
“傻丫头。”苏霁华本想去触梓枬的脸,但转念一想到自个儿指尖处的伤,便只能作罢,然后道:“天色不早了,去歇息吧,我有事唤你。”
“是。”梓枬恭恭敬敬退了出去,正屋内瞬时安静下来。
苏霁华有些疲累,她转身回到左室,刚刚撩开帷帐立时就被里头的人给惊吓住了。
“唔……”天阙一把捂住苏霁华的嘴,将人压进被褥里。
勾在银钩上的帷帐垂顺滑下,敲打在玉佩上,发出叮当脆响。
“嘘,老子不吃人。”
作者有话要说: 吃你
、第 19 章
虽然天阙给苏霁华出了主意,但苏霁华心内却显得十分犹豫。她良知尚在,对贺景瑞这样的君子下不去手,直到听见朱婆子与小丫鬟嚼舌根,说大太太意请贺景瑞过来,想探探他对珠姐儿的口风。
苏霁华瞬时便察觉到了危机感,她知道,论身份地位,她一个寡妇哪里比得上珠姐儿。
“大奶奶,朱窗修好了。”梓枬端着午膳进来,看到怔怔坐在榻上发愣的苏霁华。
“大奶奶?”梓枬用手触了触苏霁华的额头,生怕人生了病,却硬撑着不肯说,不然怎么这一日呆过一日,连那被安置在后罩房的奶娃娃都知道饿了要喊她吃奶糕,大奶奶却不知冷暖似得只知呆坐。
苏霁华这一坐,就坐到了天黑。冬日的天总是黑的早些,丫鬟婆子们早早入房安歇,苏霁华动了动僵直的身子,转头看向朱窗外。
贺景瑞的院子里头大亮着灯,似乎在办什么事,虽然尽量放缓了声音,但在寂静的暗夜之中却难免透出些磕碰声。
苏霁华身子一凛,赶紧疾步走至朱窗前探身往外看去。
天色依旧很冷,溯风寒凛,刀刮似得打在苏霁华脸上,钻心的痛。
隔壁院子的正屋二楼内,人影重重,似乎是在搬运东西。
搬院子!瞪着一双眼,苏霁华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子雪水,浑身发寒。那日里在船舟之上,贺景瑞与自己说的话竟是真的!他真的要搬院子!
不行,不能这样。
苏霁华急的在原地团团转,然后突然提裙冲出正屋,直接往后头去。路过小厨房时,看到里头留着一盏油灯,急匆匆进去寻到一罐子用来调料的料酒就往嘴里灌。
所谓酒壮怂人胆,苏霁华明面上看着似乎是强势了起来,但逼婚这种事,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大姑娘苏霁华吃了酒,那酒后劲足的很,她昏着脑袋爬上假山,看到站在院中的贺天禄。
“啁啁。”鹰从长空飞下,落到苏霁华面前。
贺天禄转头看过来,看到那个一副摇摇欲坠模样站在假山石上的李家大奶奶,正拎着手里的鹰看,醉眼迷蒙的样子。
“放开。”那只鹰。贺天禄瞪着眼前的苏霁华,就像是在看一个强占民鹰的恶霸。
苏霁华抬眸看向飞上墙头的贺天禄,霍然一把搂紧那鹰,“告诉我贺景瑞在哪里,不然我就把它的毛都拔光。”
浑然不知自己即将要变成一只秃毛鹰的鹰还在苏霁华怀里蹭着,乖乖巧巧的样子哪里有平日里的凶狠凌厉。
贺天禄抿唇,面色难看的张嘴,“在屋子里头。”说完,他朝苏霁华伸手,“把鹰还给我。”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将贺景瑞的所在地套出来的苏霁华敛眉,喝了酒的脑子有些混沌,但却还是十分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她要,娶贺景瑞!
*
虽然吃了酒,脑子混沌,但苏霁华还是知道要避开众人单独去寻贺景瑞。
天色已晚,搬院子的事不是一日便能干完的,苏霁华趴在假山石上,混混沌沌睡过一觉,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院子里头已经没有人了,只正屋内点着一盏琉璃灯,晕黄光色从风窗处倾泻而出,在斜纹方砖之上投下一片亮色。
苏霁华吭哧吭哧的爬下假山,因为吃了酒,身子笨重很多,但好歹还是安全落地,偷着到了正屋风窗口。
风窗半开,显出贺景瑞坐在书案后的修长身形。书案上置着一鼎小香炉和一盏热茶,熏香氤氲,茶香袅袅,覆在贺景瑞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更添几分静谧之感。
苏霁华突然感觉心虚,她掰着指尖蹲在风窗口,嘴里叽里咕噜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话。
“谁?”风窗被推开,贺景瑞的袄袍宽袖自内滑出,落到苏霁华脸上,带着清淡的细腻熏香味。
苏霁华下意识的一把扯住那片宽袖遮在脸上,整个人缩在那里,就像只埋沙的鸵鸟。
贺景瑞低头,看到将整个脑袋钻在自己宽袖内的苏霁华,沉默了片刻后道:“大奶奶?”
苏霁华磨磨蹭蹭的揭开脸上的宽袖,露出一张泛着酒晕的白皙小脸。琉璃灯色下,那蹲在方砖上的女子袄裙曳地,漆发轻盘,一双眼湿漉漉的看向自己,黑白分明中眼波流转,带着四溢琉光。
贺景瑞突然感觉自己呼吸一滞,他收紧掌心,慢吞吞的把宽袖收回来。
苏霁华看着眼前渐渐被抽走的宽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慌乱起来,她霍然起身,因为动作太大,盘发上的玉簪从散发中掉出,贺景瑞抬袖,稳稳的将那玉簪接住。
青丝披散,滑如绸缎。贺景瑞的指尖夹着那支玉簪,小臂至指尖处,密不透风的被那垂顺下来的青丝覆盖住。青丝无孔不入的钻进贺景瑞的指缝,贴在肌肤上,就像张蛛网般的将人牢牢缚紧。
“三叔。”吃了酒,女子的声音有些不着调,但软软糯糯的格外好听。
贺景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闻到苏霁华身上传来的酒味,不是什么好酒,但酒气很冲,混着女儿香,有些迷醉。
“大奶奶吃醉了酒,我让天禄送你回去。”贺景瑞捏着那支玉簪缓慢抽出小臂。青丝细如绵,用力缠绕,勾在男人宽袖花纹处,似乎有些恋恋不舍。
“三叔。”苏霁华陡然张嘴,声音铿锵,“你娶我吧!”
院子里头极静,贺景瑞听到苏霁华急促的喘息声,带着温软的女子香,萦绕在鼻息之间,挥之不去。
贺景瑞面色一怔,他刚刚开口,还没说话,就被苏霁华一把捂住了嘴。
贴在自己唇上的指尖沾着湿润的泥土香,但却轻软柔嫩的过分,似乎只轻轻一触,便能破开外头的玉肤,触到里面的凝脂。
“嘘。”苏霁华睁大眼睛,倾身探过风窗对上贺景瑞那双清冷眼眸。
“三叔,我知道你放走了李锦鸿。”
苏霁华此话一出,贺景瑞原本飘在心口的氤氲暖色瞬时下沉,他攥着手里的玉簪往后退一步,苏霁华的动作便落了空。
她呆呆的盯着自己举在半空之中的胳膊,缓慢收了回来,然后提裙上风窗,吭哧吭哧的爬进了正屋。
贺景瑞颇为头疼的看着这醉酒的人,想阻止,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这苏霁华身上沾着毒,贺景瑞不管碰哪里,都觉得不舒服。就算是刚才只触了头发丝,掌心也像是被火燃了般的热。
想到这里,贺景瑞微用力,掌心里的玉簪冰润细腻,带着软香。
“三叔,你是君子,有恩必报,有愧必尝。”苏霁华说着说着便笑出了声,她歪头,继续道:“三叔,你娶我,那就是尝了我的愧了。”
说话的女子双眸清澈,面带酒晕,似不胜酒力,连耳尖都发红了。
贺景瑞抿唇,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苏霁华是如何得知李锦鸿是他放走的,但这事确是他有负于她。
“其余的事都可依大奶奶,只是这事……”现下边疆未平,匈奴肆虐,他不定何时便要再上战场,但最关键的还是他的隐疾。
“我有愧于大奶奶,只要大奶奶开口,何事都可,只除了这件。”
“我只求这件事。”苏霁华定定盯着贺景瑞瞧,双眸之中渐泛起晶莹泪珠。李家余威尚存,即便贺景瑞庇佑她,将她弄出了李家,可她一个商贾之女,迟早会遭受李家报复。
所谓民不与官斗,李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苏家拿什么跟它斗,最关键的是,苏霁华想要扳倒李家,还要依仗贺景瑞的势力。
贺景瑞陷入沉默,他抿唇不言,似在思索。
苏霁华静站在那处,晶莹泪珠滚下,“滴滴答答”的滑过香腮下颚,淌湿了衣襟。一开始,苏霁华哭的安静,可大致是酒气上涌,她愈发难以抑制,抽抽噎噎的声音渐大,最后竟变成嚎啕大哭。
“你,你莫哭了。”
贺景瑞哪里见过一个女子会在人前哭成这副要抽断气的样子,当即又急又好笑,无奈的取出白帕子递给苏霁华。
苏霁华不接,兀自哭的伤心,小细脖子仰起来,眼眶红通通的不断往下滚着泪珠子,鸦青色睫毛被沾湿,楚楚可怜的模样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可事实上,苏霁华确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啊,她伤心至极,一哭便停不下来,眼泪珠子珍珠似的滚下来,源源不断的像溪涧间溅出的水珠子。
贺景瑞犹豫片刻,终于是上前替苏霁华擦了擦眼泪。细薄白帕覆在香肌之上,那泪珠子滚烫的砸在他指尖上,浸着满腹委屈。
低叹一声,贺景瑞垂眸道:“你若是嫁与了我,再变成寡妇,那可如何是好?”
“那我,我就家去。”苏霁华嘟囔着答。
贺景瑞眸色一顿,好笑的摇头。
“天阙说,你会应我的。”看到贺景瑞摇头,苏霁华急了,她跺着绣花鞋,就像个讨不着糖的奶娃娃,一脸娇憨懵懂。
虽然贺景瑞已经猜到苏霁华与天阙见过面,但是听到她这般说,面上表情还是有些许变化。
贺家外戚受宠,权势正盛,皇上面上虽越发宠爱,但心中难免膈应,已透露出几分意思想将朝阳公主下嫁于他,将他招为已用。
原本贺景瑞对自个儿的婚姻大事是没什么想法的,但无奈,他有隐疾,这隐疾事关贺家存亡,如果被圣上或沈家知晓,那势必会成为他们扳倒贺家的一柄利剑。
贺家,绝不能毁在他手里,而他面前,就有一个最好的选择。
只是他已误了人,难道还要再误一次吗?
苏霁华泪眼婆娑的盯着面前的男人看,然后突然掏出一把银剪子,对准了自己的细脖子。
“你,你若是不应我,我就扎下去。”纤细指尖死死抵着利刃,那精雕细刻出来的破式海棠婷婷芳姿,与面前女子如出一辙。
贺景瑞皱眉,目光微沉,似是有些不大高兴。“闹便闹了,怎么能拿性命玩笑?”
苏霁华难得见贺景瑞板脸,当时便怔愣了面色,连眼泪珠子都忘记落了。
“我送你回去。”贺景瑞转身,去木施上取下一件大氅。
苏霁华神色怔怔的站在原处,见这招都不顶用,霍然扔开手里的银剪子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撒泼。
“哇啊啊……天阙这个大骗子,他说你最怕,一哭,嗝,二闹,嗝,三上吊的……呜呜哇啊啊……”苏霁华哭了,闹了,还拿出了银剪子,可是贺景瑞却依旧不为所动,她觉得很绝望。
看着那哭的满脸泪痕,还在打哭嗝的人,贺景瑞无奈,只得拿着大氅回去,然后帮她裹上。
苏霁华很瘦,纤细的身形被拢在大氅内,只剩下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贺景瑞半蹲起身,突兀觉得这个李家大奶奶怎么这般小,他只一拢臂,便能将人揽进怀里,而且大小刚刚好,就像是照着长的一样。
“三叔。”裹着大氅的小东西猛地一下扑进贺景瑞怀里,死死拽住他的衣襟不放。
贺景瑞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堪堪稳住身形就感觉到那自领口处往下滑的滚烫泪珠,炙热如火,触在他的肌肤上,灼烧进心口。
“你娶我吧?”因为闷在怀里,所以细媚软语带上了几分沙哑哭腔,没有歇斯底里,有的只是让人怜惜的可怜。
贺景瑞喉结滚动,良久后叹息着吐出一个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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怂怂的华姐儿……
吃醉酒的华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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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夜深, 人静。贺景瑞扶着怀里的小醉鬼往春悦园去。
“咕咕呢?我要咕咕……”苏霁华醉的厉害,白皙小脸布满酒晕,就像朵迎风而盛的海棠花,丝丝缕缕出粉墙。
“谁是咕咕?”贺景瑞耐心的问。
“咕咕就是咕咕,会咕咕的咕咕。”苏霁华七扭八扭的被贺景瑞扶出正屋门槛,低头看到那五节台阶,突然一把就搂住了旁边的贺景瑞。
贺景瑞猝不及防揽个满怀, 指尖掐在那抹素腰之上,呼吸一滞。
“三叔, 三叔……”苏霁华摇着小脑袋, 把整个人都塞进贺景瑞怀里。“我觉得晕晕的,要你搂着我才能好。”
小姑娘旎侬着嗓子, 闷在怀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话, 身上的香味混杂着冲鼻的酒味萦绕在贺景瑞鼻息间, 犹如庭中飞雪,避无可避。
明明他并未吃酒,但此刻却突觉有些头重脚轻。
贺景瑞平缓了几分呼吸, 按着肩膀把人推出去, 看着她站稳后才道:“我牵着你走。”
“我不要,我要三叔搂着我,我冷……”苏霁华开始挣扎,被贺景瑞温柔制止。
“我牵着你走,不要怕。”牵住苏霁华, 贺景瑞领着人下台阶。
“当心打滑。”台阶上有些青苔和雪渍,苏霁华吃醉了酒,走路跌跌撞撞的根本就不稳,贺景瑞怕人摔倒,柔声提醒,却是不想那小东西突然缩着身子蹲了下来,然后一把搂住他的小腿开始哭叫。
“不要打华姐儿,不要打华姐儿……”苏霁华酒劲正盛,但刚才哭多了,现在根本就哭不出来,只仰着小细脖子干嚎。
贺景瑞沉默片刻,俯身把人牵起来。“没有人要打你。”他明明说的是“打滑”,什么时候变成要“打华姐儿”了。
好笑的替苏霁华将身上大氅拢紧,贺景瑞帮她重新系紧绸带。
“我不要大氅,我要你搂着我。”苏霁华歪着身子避开贺景瑞,用力的去扯身上的大氅,但因为醉的厉害,只将那绸带越扯越紧,根本就解不开。
苏霁华瞪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看向贺景瑞,指尖攥着绸带,又急又气,就像是只警惕的红眼兔儿,但却还不忘跺脚与他撒娇,活像是后罩房里头那个要奶糕吃的奶娃娃。
贺景瑞勾唇浅笑,收拢手臂,由着她闹。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苏霁华开始自己走,但却是往贺景瑞的屋子里面去,一本正经的要“回家”。
贺景瑞掰着肩膀,把人转过来,好笑道:“错了。”这小姑娘显然已醉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苏霁华晃着身体往前走,往旁边的红漆柱子靠过去,然后咋咋呼呼的开始喊。
红漆柱子冷硬,贴在苏霁华被酒烫红的面颊上,寒意直钻心底。
贺景瑞绕过去,看到苏霁华十指交叉搂住红漆圆柱不放,嘴里却还在喊着救命。
素手盈盈,指尖粉润,珍珠白玉似得好看。贺景瑞抬袖,一点一点的掰开苏霁华交叉的十指,然后缓慢拢进掌心。
小小软软的一只手,凝脂一般嵌在掌心里,被宽袖遮掩。
触到贺景瑞暖融融的掌心,苏霁华歪头,往他身上贴。
“好好走路。”贺景瑞板起脸,按着人的肩膀往旁边拨了拨。
苏霁华站稳,突然喃喃道:“三叔,三叔你唤什么名儿啊?我怎么不记得你的名儿了呢?”
一边说着话,小姑娘一边红了眼眶,嘀嘀咕咕的又急起来,似乎是忘记了什么重大要事。
看着那又要滚到自己怀里的苏霁华,贺景瑞无奈扶额。
“三叔,你唤什么名儿呀?你告诉我嘛,好不好?嘘,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三叔,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记不得你的名儿的,我知道,你的名儿肯定很好听……”
苏霁华踮脚站在贺景瑞面前,小嘴噘起,满脸委屈。
贺景瑞垂眸,对上苏霁华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正屋房廊下挂着两盏琉璃灯,细碎的琉璃灯色照进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中,就似缀着星河海洋般的好看。
“唤三叔便好了。”替苏霁华拂开粘在面颊上的碎发,贺景瑞垂眸浅笑,眸色温润。
苏霁华怔怔看着面前的贺景瑞,指尖抵上唇瓣,声音呐呐。“我觉得有些口渴。”
因为苏霁华的动作,贺景瑞的视线落到她唇上。小巧粉唇,湿湿润润的带着玉泽,细看之下竟还有一颗唇珠掩于内,被贝齿轻含住。
寒风轻卷,打在两人头顶的琉璃灯上。光影晃动,贺景瑞觉得,自己突然想做一点坏事。
“三叔,你搂着我,好不好?”
苏霁华突然开始捂脸干嚎,明明应当是一句缱绻软语,却硬生生被扯破了音。苏霁华使劲的挣扎身子,活似撒泼,将刚才那点子旖旎气氛嚎的消失殆尽。
贺景瑞掩眉,正欲说话,眼前突然晃出一只手,轻飘飘的拍在他胸口,带着软绵绵的声音,酥麻戳人。“来,你,你站在这里。”
低笑一声,贺景瑞微笑道:“然后呢?”
“然后你搂着人家走。”苏霁华瞪大一双眼,却还是看不清楚面前的人。“要好好搂着。”
贺景瑞的大氅过大,苏霁华穿在身上,便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衫般拖在地上,更衬得整个人娇小纤细不少。
贺景瑞摇头叹息。“行了,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贺景瑞弯腰将人揽起,然后踏出房廊,往墙边走去。
苏霁华乖顺的缩在贺景瑞怀里,仰头看到他的下颚。
“三叔,你娶我,不会亏的。”
“嗯。”
“我屁.股大,好生养。”
“……”他迟早会知道大不大的。
*
午时一刻,天晴风朗。
梓枬端着解酒茶进到左室,看到苏霁华白着一张脸靠在榻上歇息,身上覆着薄被,怀里拢着手炉,似乎非常疲累。
“大奶奶,解酒茶来了。”将解酒茶递给苏霁华,梓枬上前替她揉捏额角。
苏霁华靠在软枕上,双眸半阖。朱窗外印出一层暖光,融融的照在身上,更衬得苏霁华肤白如玉。“梓枬,我昨夜怎么回来的?”
“……是大司马将大奶奶送回来的。”
“他,说什么了吗?”昨夜吃多了酒,苏霁华混混沌沌的根本就记不得自己干了什么事。
梓枬歪头想了想后道:“大司马说让奴婢将那些银剪子啊,铁剪子什么的都收好,莫伤到了大奶奶。”
果然,昨天晚上的她还是用了天阙教她的那招,一哭二闹三上吊。
头疼的捂住脸,苏霁华觉得自己真是没脸见人了。
“大奶奶,趁热将解酒茶吃了吧。”梓枬提醒道。
苏霁华垂眸看了一眼那碗泛着苦涩味道的解酒茶,敛眉抿了一口,便不愿再碰。
梓枬劝不住,只得将解酒茶端走了。
苏霁华垫着下颚趴在朱窗口,目光幽幽的盯住隔壁院子的正屋二楼。那处风窗大开,仆役正将昨晚上刚刚搬走的书橱架子搬回原位。
不搬院子了?
苏霁华直起身子,神色顿时一凛。
正屋二楼处,贺景瑞身穿月白袄袍,正在收拾书案。他偏头一瞥,突然瞧见了那伸长脖子往他这处看的苏霁华。巴巴的模样就似讨食的小奶狗。
拿起置于书案上的一支白玉簪,贺景瑞抬袖,风窗口便飞进一只鹰,扇着翅膀横冲直撞的落到书案上。
把白玉簪置于锦盒内,贺景瑞将其系上鹰爪,然后拍了拍它的脑袋道:“咕咕?”
“咕咕……”鹰蹭着贺景瑞的掌心,喉咙里面发出舒服的低咕声。
贺景瑞好笑道:“去吧。”
鹰展翅而飞,跐溜一下就到了苏霁华窗口。
苏霁华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鹰,努力瞪大眼睛朝贺景瑞看去。这是什么意思?
“咕咕……”鹰将爪子上的锦盒甩给苏霁华,然后跳到她的肩膀上使劲蹭。
苏霁华打开锦盒,里面是那支白玉簪。
这是在跟她,撇清关系?苏霁华霍然心惊,吓得肩膀上的鹰都掉到了地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奶娃娃抓起那鹰搂在怀里,咿咿呀呀的去啃它的翅膀。鹰使劲挣扎一番,躲到苏霁华身后,奶娃娃踮脚去扯苏霁华的罗袖。
苏霁华垂眸看向奶娃娃,面色不大好。
“阿娘,咕咕。”奶娃娃指向鹰。
“咕咕。”鹰歪头看向奶娃娃,受惊似得再次往后退了退,然后恋恋不舍的飞出朱窗,回到贺景瑞身边。
苏霁华攥着手里的白玉簪,神思混沌。
昨晚上她到底是干了什么事,才会让贺景瑞连院子都不搬了?难不成……是她求亲成功了?
被这个猜测冲昏了头脑的苏霁华霍然起身,吓得旁边还在拽她罗袖的奶娃娃当即就收回了小胖爪。
“过来。”苏霁华朝着奶娃娃招手。
奶娃娃颠颠的过来,露出一张白嫩小脸朝苏霁华甜甜笑道:“阿娘。”
“掐我一把。”苏霁华把脸凑过去。
奶娃娃歪头想了想,凑上去就亲了苏霁华一口。
“哎呦,是让你掐,不是让你亲。”苏霁华莫名其妙红了脸。
奶娃娃神色懵懂的看着苏霁华,然后又亲了一口。
苏霁华跳脚,声音加大。“掐,掐,不是亲!”
“亲什么?”罗翰刚刚踏进左室,便听到苏霁华异常兴奋的声音,赶紧插嘴道:“来来来,给表哥来一口。”
“咕咕……”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飞回来的鹰从朱窗处低飞而入,蹭着罗翰的脸就过去了,给他吃了一嘴毛。
“呸呸,什么东西。”罗翰吐舌,抓起一碗茶漱口。
苏霁华眼尖的看到那绑在鹰腿上的银剪子,赶紧给取了下来。
罗翰上前,一把搂起奶娃娃搭在臂弯上逗弄,从桌上拿了块奶糕给她,然后低头看了一眼苏霁华手里的银剪子。“这银剪子又怎么了?”
“没怎么。”苏霁华红着脸扭身,声音细弱蚊蝇。
方才瞧见这银剪子,她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是想起了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罗翰站在迎光处,盯着苏霁华看。他的好表妹一副娇羞模样,穿着袄裙青葱似得站在那里。羞人绯色从白细脖颈处向上攀升蔓延,直至把她整个人都熏红了,活似一只烘烤大虾。
“表妹,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什么坏事了?”罗翰眯眼。这副少女怀春的模样,他只在这小妮子听说李锦鸿来提亲时见过。
“没有。”苏霁华攥着银剪子矢口否认,认真脸道:“谁做了是小狗。”
罗翰点头,也不再追究,反正终归会知道的,只开口道:“有李锦鸿那小子的消息了。”
苏霁华面色煞变,脸上羞粉退的干干净净一点不剩,眸色陡然凌厉。“他在哪里?”
“据晋江馆透露,听说是来了应天府。”
晋江馆,大明最神秘的地方,汇聚诸多文豪才俊,巨公名士,化名撰写发布话本子,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描摹世态,细腻情爱。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写不到。更有碧水江汀可化名谈论时事,散播收集消息。只要你有足够的钱势,便能带走任何你想要的消息。
罗翰这次便是托了人从晋江馆拿到了关于李锦鸿的一点零散消息。
“应天府?”难道还想回来看他老子娘和这一双儿女不成?苏霁华心底冷嘲一声。既然来了,那就别想跑!
“对了,我方才听说那大太太要寻贺家二郎过来说亲?”罗翰捏了捏怀里奶娃娃鼓起的脸蛋肉,不甚在意道:“这李家还自诩是高门大户,哪里有女子寻男子说亲的道理,简直是无稽之谈。”
“说亲?”李珠这是迫不及待想要出嫁了?
苏霁华咬牙,攥紧手里的银剪子。不行,她说什么都不能让李珠把她好不容易才截下来的如意夫婿给抢走了!
想罢,苏霁华一反身便将罗翰带着那奶娃娃一并推了出去,然后开始换衣梳妆。
*
这几日初霁,积雪消融,后花园子内的素梅开的正盛,有婆子提着扫帚正在打扫残雪。碎石地上都是被扫的灰七污八的烂雪痕迹,平白毁了这一地暇色。
苏霁华带着梓枬躲在一假山石后,目光直直看向那正坐于亭内的两人。
此亭名唤月到风来亭,凌于曲廊,三面环水,一面接曲廊,由廊壁上开一门为亭门,檐角飞卷,碎石为基,亭内四柱旁设美人靠,一方清风徐徐,一方濯濯流水,晚间更是赏月佳地。
真是好兴致!苏霁华气得牙痒痒。
丫鬟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将小食置于石桌上。贺景瑞背对苏霁华而坐,看不见面上表情,但苏霁华却能瞧见李珠那张面带羞涩的脸。
孤男寡女,共处一地,非奸即盗。
苏霁华霍然起身,拢着大袖便往月到风来亭的方向去。
梓枬随在苏霁华身后,声音颤颤的有些心虚,“大奶奶,咱们就这样去吗?”
“难不成还要给他们捧碗热茶?”苏霁华斜睨梓枬一眼。
梓枬垂眸闭嘴,觉得今日的大奶奶似是有些火气太燥,难不成是月事要来了?
穿过曲廊往亭门的方向绕过去,苏霁华还没看清贺景瑞的脸,眼前却是突然出现一张脸,青白面色,眼窝凹陷,隐透出几分熟悉。
苏霁华被吓了一跳,一道惊呼声压在喉咙里,暗暗咽下去。
“嫂嫂,真是巧啊。”站在苏霁华面前的是李温睿,他久病初愈,面色难免难看了些,但看向苏霁华的目光却是没变,依旧透着一股子猥琐气。
苏霁华心里头存着气,连敷衍都不愿敷衍他,径直绕开人便往前去。
李温睿颠颠的跟在苏霁华身后,视线垂涎的从她堪堪一折的腰肢到纤细白皙的脖颈耳后,清晰的吞咽声传入苏霁华耳中,就似满身黏腻的蟾蜍咕哝声,恶心的人汗毛竖起。
“嫂嫂,嫂嫂……”
“别再缠着我了。”苏霁华霍然止步,目光凌厉的看向身后的李温睿。
难得见苏霁华这副模样,李温睿神色明显一顿。
“若是再缠着我,我可能会做一些坏事。”苏霁华压低声音,眼尾上挑,透出媚色。
这副模样的苏霁华更显鲜活气,李温睿回过味来,色.欲薰心的搓手,一副了然样道:“嫂嫂,说的是何事呀?”
苏霁华勾唇轻笑,掩唇道:“比如,杀了你全家。”清冷的声音带着轻软尾音,细腻婉转,听得李温睿酥麻入骨,完全忽略了那句话的意思。
嫌恶的冷哼一声,苏霁华反身便进了月到风来亭。
亭内李珠正在给贺景瑞斟茶,瞧见突然出现的苏霁华,面色一愣。
“真是巧了,本想来瞧瞧梅花,没想到碰到了三叔和珠姐儿。”苏霁华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了下来,恰恰好夹在李珠和贺景瑞中间。
手持书卷的男人抬眸,看了一眼眼尾带厉的苏霁华,眸色不经意的便温柔了几分。
今日的苏霁华穿着一水色的湖绿袄裙,端茶时露出一截白皙皓腕,凝脂如玉,美态天成。
李珠一向知道她这个嫂嫂长的美,但从未想过两人坐在一处,竟会让她生出几许自惭形愧之感来,这种感觉明明往常是没有的。
抿唇看向贺景瑞,李珠正欲说话,却是突然发现那人的目光顿在苏霁华身上,带着明显柔意,漆黑眸中似蕴着星光流水,将那正抿唇饮茶的美人儿装入眸中。
霍然收紧手中茶盏,李珠掩眉,心口动荡。不会的,定是她瞧错了,三叔本就是个清冷柔情之人,应当是对谁都这般。
想到这里,李珠抬眸,轻唤一声,“三叔。”
男人转头,眼中波光流转,那股子柔意却已消失殆尽,只余下一抹清冷,如溯雪寒冬,冷的李珠浑身发颤。
“珠姐儿这是怎么了?可是天冷受冻了?”苏霁华笑着调侃,然后假模假样的关心道:“这月到风来亭本就四面透风,再加上这冷天,难免便受冻些。珠姐儿若是受不住,还是早些回去歇了吧。”
在这作个什么妖。
“多谢大嫂关心,我无碍。”李珠面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勉强扯出一抹笑,浑身清凌凌的更显出几分病态柔意,惹人怜惜,但那坐在对面的男人却连瞧都没瞧一眼。
“三叔与珠姐儿这是在做什么呢?”苏霁华状似不经意道。
贺景瑞勾唇,终于是开了口,说话时的声音隐带几分笑意。“李姑娘有些难句未解,特寻我探讨一二。”将面前的书卷往苏霁华面前推了推,贺景瑞眸色坦荡,似是已看透了苏霁华的小心思。
苏霁华面色一红,赶紧饮茶掩饰自己的尴尬。
这人平日里看着木头木脑的,怎么今日反而这般精明?
其实应天府内也有书舍茶室等地,供读书人探讨切磋,所以今日贺景瑞与李珠做的事本就再平常不过,但苏霁华就是心眼小,见不得她风光霁月的未来相公被他人肖想。
“是嘛,我也瞧瞧是什么好句,能让珠姐儿这般喜欢。”苏霁华拿过那书卷,素手轻翻,略略扫过一眼密密扎扎的字,当即就蹙起了眉。
苏霁华是读过书的,但她偏读自个儿欢喜的书,都是些胡言杂书,譬如晋江馆出的话本子。苏父苏母也不逼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着她,因此对于这些艰涩晦暗的难解词句,苏霁华是看不懂的。
“不知大嫂有何见解?”李珠是知道苏霁华的文墨底子的,她攥着手里的绣帕,柔柔开口,眸色却有些尖利。
苏霁华抿唇,心底有些虚,但不肯落了下风,嘴硬道:“见解是没有,但还是可以与珠姐儿和三叔一道商讨商讨的。”
李珠给苏霁华斟茶,眉目柔顺道:“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这已然便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了。
这本书名唤《长短经》,集诸子百家学说为一体,涉及内容之广泛冗杂,却能自成体系,乃难得的韬略奇书也。
李珠笑意盈盈的盯着苏霁华看,苏霁华硬着头皮开口,“长短经,说的应当是些难解的长短事吧。”
这话你说它对吧,它却是不对,但你说它不对吧,它却又说不出错来。因为这里头确是囊括前朝难解旧事。
李珠擦了擦指尖上沾着的茶水渍,正欲开口,却是听贺景瑞道:“不错,长短经,便是言说是非,得失,长短,优劣之意。”
似是没想到贺景瑞会帮腔,苏霁华微怔了怔神,李珠坐在一旁,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嫂嫂,嫂嫂……”后头终于缓过神来的李温睿端着一盘子糕点急匆匆过来,一副邀功模样道:“嫂嫂,我去给你端了金团来。”
进到月到风来亭,李温睿这才恍似瞧见其余两人般,赶紧给贺景瑞请安,“三叔。”
贺景瑞微微颔首,目光落到李温睿手里的金团上。那金团盛在碧色圆盘内,有桃、杏、元宝状,小巧精致,荤素皆有。
李温睿端来的东西,苏霁华自是不想碰的,不过这么多人在,她也不好拂了李温睿的意,只道:“我近日胃口不好,这金团还是给珠姐儿尝吧。”
李珠自知李温睿的脾性,当然也是不想碰那金团,便道:“我也是胃口不甚好。”
贺景瑞笑道:“一路奔波,金团冷硬,不若喂了鱼食吧。”
“这倒是好。”苏霁华当即应声,抓起一个金团便往湖里扔。
李温睿“哎呀”一声,赶紧把金团往怀里掖了掖,不肯再给苏霁华碰。
瞧见李温睿的动作,李珠奇怪道:“二哥,不过几个金团,你怎么还舍不得了?”
李温睿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话来,苏霁华眼尖的瞧见那嵌在金团皮上的一只白玉坠子,额角突然钝痛。
这李温睿的幺蛾子怎么这般多。
*
因为李温睿和苏霁华处处捣乱插嘴,所以李珠与贺景瑞也没说几句话便散了。
苏霁华没走多远,躲进了一旁轩楹内,等着贺景瑞从大太太的南禧堂出来后抓人。
那大太太的心思昭然若揭,虽然贺景瑞已经应了苏霁华的求亲,但苏霁华心里头还是慌得很,她知道李家不会这么轻易放人,所以贺景瑞到底会用什么法子将她从李家救出去呢?
因天寒,轩楹内四处被覆上厚毡,独成一室。
苏霁华搂着怀里袖炉靠在窗绡处,怔怔盯着南禧堂的院门口发愣。
这都半个时辰了,说什么要费这么多口舌……
“大奶奶。”梓枬替苏霁华端了一碗热茶来暖身。
苏霁华摇了摇头,继续盯着南禧堂的方向看。
轩楹小窗朝阳,日光正盛,苏霁华的脸衬在白光下,双眸微阖,透出些懒洋洋的疲累。
梓枬替苏霁华披上大氅,见那手炉冷了,便赶紧出了轩楹去取新袖炉。
苏霁华靠在小窗上酣睡,鸦羽般的细睫垂下,遮在眼帘处显出一片暗影。
南禧堂院门口,缓步走出一身形修长的男子。男子穿着袄袍,脚蹬皂角靴,风姿玉朗,缓步而来。
路过轩楹小窗,贺景瑞停下步子,垂眸看向那正贴在窗绡上的苏霁华。
细薄窗纱呈碧纱色,隐隐绰绰的勾勒出女子倩影。阳光正好,细碎流撒下来,密布在女子肌肤之上,盈盈润润的透出几分旖旎媚色。
贺景瑞的目光落到那戴着两只翠色耳坠子的白玉小耳之上。小巧两只玉耳,细细白白两片,卷着耳骨,贴着翠色,更显白嫩。耳下,是脖颈,纤细优美,梳发微乱,青丝微翘,透出慵懒憨意,小女子般的可爱。
指尖触到窗绡,微微往下一挤,似能触到那温软肌肤。
贺景瑞心神恍惚,俯身向下探去。
窗绡上印出苏霁华伏在那处的剪影,贺景瑞倾身,唇瓣触到那剪影粉唇,明明是散着梅香的微冷寒意,但不知为何,他却好似真的触到了那股甜腻香气,软绵绵的带着清冽茶香。
“啪嗒”一声,轩楹门口,梓枬愣愣站在那处,怀里搂着的袖炉应声落地,声音清脆。
苏霁华呢喃出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缓慢睁开,透着惺忪睡意。
贺景瑞直起身,轻咳一声,耳根发红。
“大奶奶,奴婢失手打翻了袖炉。”梓枬踌躇着蹲下身子,将落地的袖炉从地上捡起,然后又用绣帕擦拭覆在地上的残灰。
苏霁华仰头,透过窗绡看到站在面前的贺景瑞。
贺景瑞背光而立,看不清面上神色,但整个人却气势不减,只站在那处,便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压迫感。苏霁华赶紧伸手推开小窗,因为动作太急,差点打到人,还是贺景瑞不慌不忙的往后退了一步。
“三叔。”小窗被打开,迎面扑来一阵女子香,小姑娘笑意盈盈的瞧向他,软绵绵的唤他,满心满眼的依赖。
贺景瑞微微颔首,突然有些厌弃自己方才的做法,偷香窃玉,枉为君子。
“三叔,你的脸怎么红了?”苏霁华奇怪的看着贺景瑞,“可是大太太为难你了?”
“并未。”大太太意在探贺景瑞的口风,贺景瑞本就无意,自然拒绝的干脆。
“哦。”苏霁华绞着帕子,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询问贺景瑞对李珠的看法。她偷偷的瞧他,眼尾上勾,波光潋滟,小女儿姿态尽显。
“天冷,回去歇息吧。”贺景瑞放缓了几分声音,嗓子微哑。
“我不冷。”苏霁华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与贺景瑞多呆一会子。
梓枬悄无声息的退出去,却在轩楹门口撞见一人。那人戴着面具立在迎风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浑身冷冰冰的浸着寒意。
“章,章少爷……”梓枬赶紧垂眸行礼,声音尖利的往轩楹里头喊。
苏霁华回神往外看去,只见那章宏景负手而立于轩楹侧门口,目光复杂。
霁色瞬消,寒风冷溯,苏霁华浑身一凛,赶紧站直身子。
她现在还是李家大房的寡妇,即便未与贺景瑞有任何出格的举动,但终归是要被人诟病的。她不怕诟病,就怕李家起戒心,这样她更难离开这个腌臜窝。
章宏景未发一言,转身就走。
苏霁华木木立在原处,拿不定主意。这章宏景不会去乱嚼舌根吧?但是她可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
想完,苏霁华转头看向贺景瑞,却见那人掩唇垂眸,抚了抚鼻头,低低说了一句“告辞”后便摆袖而去。
这是……什么意思?
“大奶奶。”梓枬走到苏霁华身旁,一副欲言又止之相。
“怎么了,有事?”苏霁华奇怪道。
梓枬摇头又点头,面色纠结的厉害,原本好好一张清秀小脸,硬是褶成了朵老烂菊。
“行了,先回春悦园吧。”没了袖炉,苏霁华手冷脚冷的搓手跺脚出轩楹,一路疾走回到春悦园,在炭盆前烘了小半刻才缓过神来。
春悦园内时常静的很,就连西厢房内也悄静无声的好似并未住人。
正屋左室内,圆桌上置新鲜糕食,热茶袅袅,炭盆里烧着上好的果木炭,淡香萦绕,噼啪作响。
苏霁华搬凳坐于炭盆旁,裙下垫着脚炉,怀里搂着袖炉,一张素白小脸衬在炭盆旁,忽明忽暗,渐显红晕。
她方才忘记问贺景瑞要如何将她从李家讨出去了。如果李家不肯放人,贺景瑞讨不出去,那会不会就不要她了?
苏霁华被这个突兀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她坐在绣墩上,盯着炭盆看,就似要瞧出个洞来。
不如,不如她再彻底一些,将生米煮成熟饭?
正想着,苏霁华突然听到一阵轻响,她转头看去,只见左室门口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人。戴着面具,眸色不明。
“章公子?”女子闺房,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苏霁华蹙眉,正欲唤人,却见那人大刺刺直接便走了进来,一双盯在她身上,情绪复杂。
“华儿。”章宏景开口,声音因为被火烟熏燎过,所以有些怪异。“我想你。”
苏霁华愣在原地,她搂着怀里的袖炉,浑身发颤,脑子里面冒出一个让她颤栗的猜测来。
“华儿,我是你的鸿哥哥啊。”章宏景似难压抑浑身情绪,他上前想将人搂进怀中,却是被当头砸了一个袖炉。
“哪里来的登徒子,胆敢冒充我相公!我相公已经死了,下十八层地狱去了!”苏霁华哑着声音嘶力喊叫,连脚下的脚炉都给踢翻了。
但她弄出这般大的动静来,外头却依旧悄静无声的好似这春悦园是个荒院子一样,连只狗都没窜出来。
“华儿,我没死。”李锦鸿怔怔看向面前的苏霁华,似是怕吓到人,放缓嗓音。“你放心,我已经将院子清干净了。”
话罢,李锦鸿想上前,却是又被苏霁华当面泼了一身茶水,他狼狈不堪的站在那里,似是想发作,但在看到那双眸通红的小女子时,只得压下。华儿对他情深至极,得知此事情难自抑也是情有可原的。
“哈哈哈……”苏霁华掩面抽泣,又哭又笑。
李锦鸿啊李锦鸿,她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华儿,我想你。”
在别的女人身上想她?苏霁华冷哼一声,放下捂在脸上的手,然后哑着嗓子开口,眸色凌厉道:“你他妈当然想,我有钱长的又好看,可惜你李锦鸿他妈的配不上了!”
李锦鸿似是没想到苏霁华会是这个反应,他知道她每日里为他抄写佛经,独自搬到这偏僻小院,只为守着他的牌位。
“……华儿,我想与你重新开始。”李锦鸿权当是苏霁华得知自己未死,受到了刺激才会这般胡言乱语。
“呵。”苏霁华冷哼一声,眼角有泪滑落。
有了金镶玉,谁还稀罕他这块茅坑里的臭石头!
其实李锦鸿突然现身,是有原因的,他瞧见了贺景瑞对苏霁华做的事。他自知自己比不过贺景瑞那般样的人,但是华儿是爱他的啊,怎么会对贺景瑞动心,他的华儿只能是他的华儿,也只会是他的华儿。
“华儿,我欠你一个洞房花烛夜。”李锦鸿拿下脸上面具,露出那张遍布烧伤疤痕的脸,乍看之下有些狰狞。
苏霁华面色煞白,阴冷的寒意自脚底钻入心口。
作者有话要说: 飞鹰传书
华姐儿:汪汪汪
心虚的白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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