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

1

此刻的冷云正站在一扇门前，当他正准备伸手去按门铃，门却自己打开了。

是师母，她的脸上正挂着慈祥的笑容。

“冷云，快进来，刚才在窗户上就看到你来了。咦，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待会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冷云只是淡淡地微笑一下，便尾随他的师母进了门。

这座房子对于冷云来说，算是再熟悉不过了。不但曾经在这里生活了6年，即便是现在每个月也要回来几次。冷云自从父母去世之后，便跟从着自己现在的授业恩师，同时也是自己父亲的好友叶老生活在一起，主修美术中的雕塑。如今不但是全国最好美院的博士研究生，同时也是叶老最器重的弟子。

只是，这样的天之骄子，未来中国历史上的雕塑巨匠目前还少为人知。这一方面是因为叶老对于这位弟子的保护，媒体过度的捧杀往往会令一些天才过早的夭折；而另一方面，冷云的艺术创作正在遭受一个巨大的瓶颈。叶老知道，他自己也知道，只是谁都解决不了。

这一年，是冷云博士的第5年，但是他还是没有毕业，不是别的原因，而是他自己想要突破，否则他这最近两三年的努力将徒劳无功。或许他依然会成为近几十年，甚至100年以内我国最伟大的雕塑家，但是此时心魔已经产生，或许别人不能理解，却成为冷云心中难以逾越的鸿沟。

很多的时候，人们对于事物的追求是没有止境的，尽管它们本身已经足够好了，但是我们却停不下来，不断尝试突破，即便徒劳无功，即便这意味着某种毁灭，我们也在所不惜。

此时，叶老从屋子里踱步出来，手里捧着一杯上好的龙井，一身素白的道袍被他穿出了某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叶老看着自己最为得意的弟子，有些心疼，也有些无奈。他知道冷云是在跟自己过不去，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是件好事。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如果他不能够突破这样的心魔，那他或许一辈子的成就也就只限于此了。当然，即便这样，也足以让后人仰望。

“你还是没有找到答案吗？叶老问道。

冷云摇了摇头，答道：“它们还是死的，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用冰冷的石膏表达出生命的气息，这听起来是天方夜谭，却正是冷云毕生追求的目标。这东西说起来很是微妙，这些传世的杰作，生命的气息即使表现出来，也少有人能够感受得到。只是冷云正好感受到了，从那一天起，这也变成为了他的心魔。

“虽然我不知道你所说的生命的气息指的到底是什么，但是我想你或许应该更多地去体验生活。”其实对于叶老来说，冷云的作品早已青出于蓝了，而冷云所感悟的东西是自己闻所未闻的，所以叶老其实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所以叶老给出了更多的是自己人生的感悟。

“冷云啊，你这个人本身性子就冷，还爱钻牛角尖儿，每天不是在家里，都是在画室。朋友少，生活的经验更少。或许你所追求的东西并不在你所习惯的地方，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许可以帮你想通一些事情。”

冷云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一想便是好一会儿。

晚饭过后，冷云起身告别，叶老却叫住了他。

“对了，我孙女刚从国外回来，她不想住家里，住外面我又不放心。你那还有一间空房，不如让她住你那吧。”

冷云第一个念头是抗拒的，但是他想起了叶老之前的话，又觉得这或许会是一个契机，就慢慢地点了点头。

2

凌晨一点半，当冷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的时候，在门口遇到了一个打扮妖娆的女子，他愣了一下，便绕过了她，前去开门。

“喂，你就是冷云吧。

"请问，你是？"对面这个冒失的姑娘，冷云皱了皱眉头，还是很礼貌地问道。

"我是叶火，叶教授的孙女"

"哦，那你进来吧。"冷云摸索出钥匙，开了门。

冷云看着眼前这个面容精致，但妆容夸张的女子，心中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没有试图攀谈。一方面是他的性子使然，一方面也是自己太过劳累。他已经做了一天的雕塑，连手都不愿意抬起，只是一头倒在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叶火看着这个同样令她感到奇怪的男人，竟一时愣了神。随即又想到这个男人并没有对她做出任何的安置，有点气愤，但又看到他沉沉的睡容，竟又觉得如此好看，也不再忍心责备。自己到衣柜里找出被子，打起了地铺。

第二天早上6点，阳光照进屋子里的那一刹那，冷云慢慢睁开了眼睛。又是新的一天，冷云本身没有赖床的习惯，甚至还保持着日出而作，当然日落不息的生活。只是这一切开始有了变化，因为家里的客厅里赫然睡着一个女人。冷云摇了摇还有些昏沉的头，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心里有些不忍。毕竟是客人，而且还是自己导师的孙女，也算是自己的晚辈吧，就那样不理人家倒头就睡，没有做出任何的安排，实在是有些失礼。不过，对方正在熟睡，也不好打扰便留了张字条，出了门。

3

三天了，叶火实在是有些生气。自己在别人家里住了三天，就见过屋主一面，一句像样的寒喧都没有，除了一张告诉自己去住客房和备用钥匙放在哪里的字条，她甚至很难见到屋主，有时候她真的怀疑这里是否有人居住。虽然爷爷之前也确实说过冷云这个人十分冷清，当时叶火还感到有点高兴，至少可以免受他人的打扰。但现在自已堂堂一个美女，冷云这个家伙竟然根本不搭理自己，叶火以为任谁都很难没有火气。

于是，叶火下定决心必须找这个不像话的冷云谈谈。生活终究要过，但是总得有个过法吧。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多少会有摩擦，总得来个约法三章吧。终于，在这一天的凌晨两点半，冷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了。正昏昏欲睡的叶火一下子跳了起来，抓住了冷云，扯着嗓子说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冷云皱了皱眉头，在他的世界里似乎不应该有这样急躁的情绪。在他看来，艺术需要慢慢地雕琢，急于求成只会迷失了自己，败坏了情绪。他不懂为什么叶教授是一个这么沉得住气的人，而他的孙女却体现的这般慌张。但本身的个性又不愿和别人争论是非对错，于是还是很客气地问道："什么事？"

其实，叶火刚说出话时也觉得自己这次确实冒失了。可是，看到冷云皱起的眉头，和他那漫不经心的回答，气头一下子又上来了。于是，气呼呼地说："我现在是你家的房客，有些规矩咱们可得约法三章。"

"哦，你只要不仅我的房间，其他的事我都不在意。我先回房睡觉了。"冷云说完话，转身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只留给叶火一扇孤寂的大门。

叶火目瞪口呆，她知道，她这次真的生气了。

4

"爷爷，你给我介绍的都是什么人啊？"叶火窝在叶教授，也就是叶火爷爷的怀里，撒娇似的问道。

"怎么样，这人不错吧。他可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弟子，艺术天分极高，为人朴实，长得也精神，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小伙儿帅呆了。"

"我可没觉得他这个人哪儿好，成天早出晚归的，每天我还没起来就走了，有时候我泡完吧他都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成天跑到哪里鬼混。还有他人是长得很帅，但成天冷冰冰的，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屁来，他以为他姓冷，就真得冷的跟个冰棍似的。"叶火反驳道。

"女孩子说话要文雅，不要净说那些不三不四的话。不过这次你可真冤枉他了。他确实早出晚归，但他可都在画室里看书和做雕塑，可没有去那些你常去的不伦不类的地方。"

"这些才不是不伦不类的地方呢！"

"还有你说他冷是对的，从小失去父母的孩子多少都会有些自闭，不过他可不是刻意冷落你，应该说你根本还没入得了他的眼。"

"我还入不了他的眼，我堂堂叶大教授的孙女，浑然天成的超级大美女还入不了他的眼？"叶火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的心就不在这，多少漂亮女生倒追他，他都视若无睹。有一阵子，一些女生为了要等他一起回家，在画室外睡了一宿。直到天亮，发现他还在做雕塑，吓退了一帮人。"

"真的假的，有没有这么夸张？"

"还有，咱们学校国画系的风雪晴你知道吧，有一次特地跟冷云打招呼，冷云从她身边走过，根本没看到。全校都惊呆了。"

"原来，爷爷你也这么八卦啊。"

"这是我学生跟我讲的。不过，这事他还真干得出来。"

"听你这么一说，这人还真有点意思。"叶火评价道。

"怎么样，你的也去追冷云吧。对于他我可是很满意，你正好是火，可以把这冰给融化掉。"

“爷爷，你太讨厌了。"叶火的竟然不常见地红了。

5

叶火回到了冷云的住所，发觉自己的气已经消了。其实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更何况冷云的冷漠只是他的性格使然，谈不到什么是否尊重人格的问题。只是即便是这样，也叶火的心中也仍然有些不甘。

在冷云那一边刚刚和叶教授讨论完了自己这几个月来努力完成的新作品，情绪有点低落。努力了那么久，除了手法上的精进，在艺术表现上还是停在原地。或许在世界的人能看出这个问题的人寥寥无几，但冷云发现了。以他的性格，是不可能坐以待毙的。钻牛角尖的人呆子的，但是如果真的让他把这条路走通，其中的收获往往是无与伦比。天才和庸人的差别也正在于此。

叶老的指点可以说是无用的。艺术的世界并没有先来后到，而冷云的艺术成就即便是叶教授也要仰望，所以叶老更多的是给他一些生活上的指导。人的阅历是可以累积的，尤其是叶老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大风大浪见惯了，一眼就看出了冷云的问题。

冷云的成长环境太过单一，也太过顺利，就像温室里的花朵，美丽且脆弱。这当然不是冷云的错，这是这个时代的问题，也是国家发展中的可以预见的问题。而冷云从小又天资过人，导致他的成长中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挫折。这当然对他的成长没有好处，但也毫无改进的可能。直到冷云自己开始钻牛角尖，叶老的心才开始放下。顺风顺水的成长没有改变他的品性，反而让他有了更高的追求。当然一开始叶老也有些担心冷云承受不了这个挫折，但看到冷云继续几十年如一天的潜心创作，叶老的心也就落了地。成长的过程总是曲折的，在艺术上卡在一个地方几年甚至几十年也是常见的。爆发需要累积，也需要刺激。冷云现在需要一点刺激。

所以，叶老建议冷云先休息一下，可以跟自己的孙女出去玩几天，也换换脑子。叶老早就看出了冷云身上的疲惫，所以提出了劳逸结合的办法。冷云这时候才想起家里还住着叶老的孙女，心里感到有点抱歉。冷云虽然不擅社交，但基本的礼仪还是懂的。于是，也点头答应了。虽然不知道该玩什么才好，不过听叶老的意思，叶火似乎很擅长玩乐，所以只要跟着她就好了。

6

叶火看着眼前的冷云，才发现这个人有点帅的不像人类，更像是个冷血的僵尸，浑身冒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怨念。高冷的人叶火不是没有见过，但像这种似乎故意要跟她搭话，也能保持这种礼貌性疏远的男人她还是第一次见。虽然自己的爷爷让她带着冷云出去玩玩，接触一下外面不同的世界，叶火发现冷云似乎对此并不关心，更像是一种为了安抚老人所尽到的义务。这样的男人令她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想好要不什么地方了吗？”叶火问道。

“没有，你决定就好。"

“那你就跟我走吧。"

7

Mix，夜店。每一个城市里都会有一家这样的夜店。炫目多彩的灯光，震耳欲聋的音乐，衣着简陋的姑娘以及满是愤怒而无处发泄的青年。每个人似乎都抱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前来，但又似乎能满是幸福的离开。如果这是一个各取所需的交换平台，交换过后真的就能得偿所愿吗？

冷云想不明白这个话题，就独自坐在一边，默默地思考，桌子上的酒精，碰都不碰。叶火从不思考这个问题，于是在舞池里疯狂地舞动着自已的腰肢。

经常混迹此处的人都有了看人识相的本事，所以冷云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骚扰。目的不同，即便是再令人心动的男子也很难让她们采取行动。诱惑太多，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不可能的目标把自已搞得灰头土脸。而那些因为冲动而上前搭讪的女子，在冷云那无视的眼神里溃败而逃。于是，叶火成了唯一一个能坐在冷云身边的人，也成为了全场女士集体嫉妒的对象。

叶火承受着全场女士们的怒火，显然也有了巨大的压力。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次吃了大亏，带着这种走到哪里都是焦点的男人在一起，不被关照是很难的一件事。现在她倒是有些理解问什么冷云成天喜欢待在画室里了。不要说他，就连自己受到的牵连都足以令人崩溃，更不要说他本人要承受的压力了。当然，叶火心里也有一点窃喜，就在此刻，自己是离冷云最近的女人，虽然这与爱情无关。

“来，陪我跳舞吧。”叶火鼓起勇气，拉起了冷云的手。

冷云想要抽出来，但发觉并不容易，便说：”这样不好吧。"

“没事，都到夜店来了，不跳舞简直不像话。”便径直把冷云拉近了舞池。

而叶火没想到的是冷云的身体虽然在一开始的时候显得十分的僵硬，但也能随着音乐慢慢的摇摆，动作看起来十分内敛，毫不张扬，一切都恰到好处，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迷人。

叶火这才意识到，原来有些人真的可以凭借他的一举手，一投足就可以打动别人。叶火自问对冷云之间没有爱情，但此时的她却有了一种想要拥吻的冲动。或许酒精和音乐可以把一些东西进行放大，但只是放大而已，并不是说被放大了的东西就是不真实的。从另一个角度上看，或许只有欲望战胜理智的时候，人类才感到了真实，尽管我们曾经是那么的想要逃避这一切。

8

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虽然一切离禁果还太过遥远，但叶火的冲动和冷云的当场离开总是一种结果。叶火自问不会后悔，即便最终意味着要从冷云的家中搬出。

而冷云逃离现场之后，便蹲在了街边的一棵树下。远离了灯火，只有月亮散在了他的身上，带着些许的抚慰。对于叶火的冲动，他只是不能理解，却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默默地发呆。这是一种他独有的思考方式，想得太多总会又难以取舍的东西，而放空可以改变这种现状。不去思考其实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有些问题的解决方法就是不去解决。

不知过了多久，冷云才感到有人正在拍自己。抬起头，又看到了有点儿带着醉意的叶火。

“你啊，就是活得太累。成天钻牛角尖，做雕塑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叶火自顾自地搂住了冷云的肩膀。

“或许没那么重要，只是有些事我还想不通。”冷云没有在意叶火的上下其手，但似乎也没有要回答叶火的问题，只是在喃喃自语。

“想不通就不要想，人世间什么最重要，自己。管他们干什么，他们怎么说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些人说得东西要是真的那么有道理，你怎么还会一直卡在这里……"

“自己，自己……”冷云并没有听到叶火后面的喋喋不休，而是自己陷入了沉思。

9

也不知过了多久，冷云似乎从沉思中醒悟过来，而叶火也早已停止了自己的喋喋不休，专注着看着冷云的侧脸。这时间突然显得有些尴尬。不过，只在短短的一瞬，一切又恢复了平和。叶火觉得冷云身上有一种魔力，可以平复一切的不安。

"跟我去画室吧。我有了一点灵感。”冷云说道。

叶火不住地点了点头。尽管叶火从来没去过冷云的画室，但她知道此时的自己别无选择。似乎冥冥之中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叶火不想就此逃跑，她想要到那里做一个见证。

10

画室里的空气是令人窒息的。叶火看了看表，冷云已经站在石膏之前有足足5个小时了。就这样一动不动，好像他自己已经化作了一座雕塑。一切似乎都已经凝固，除了墙上的时钟还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叶火有一种预感，有什么事情将会降临。但她并不知道是什么，只是知道有些事会降临。她的预感一向很准，而这次这个感觉格外的强烈。

不知又过了多久，叶火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但她依然熬着，心中总有一根弦揪着，让她放心不下。直到叶火感到自己眼前一晃，听到了刀子碰撞石膏的声音，如催眠的魔咒，从此沉沉地睡去。

11

叶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整个身体像是筋骨被抽掉一样软绵绵的，抬头迎上的却是爷爷慈祥的目光。

“你可算醒了，都昏迷一周了，快吓死我了。”叶火听着爷爷的责备，里面却满是关心。

“对不起，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

“在冷云的画室啊，真想不懂你怎么回去那个地方，你以前不是打死都不会去的吗？”叶教授答道。

叶火一听到的名字，突然想起自己昏睡前的那个孤独的背影，心中很是一酸。又发现冷云没有出现在病房里，心中竟突然又是一紧。

“冷云呢？”

“失踪了。”

“什么，失踪了？怎么会？”叶火突然急躁了起来，甚至从床上坐起。

“是的，从那天和你出去游玩之后，就在没有人见过他。”

“我记得在我是睡着之前，他好像在做什么雕塑。”

“是的，他留下的一个很有意思的雕塑。” 叶教授答道。

“什么雕塑？”叶火急切地问道。

“他自己。”

“什么，我要马上去看看。”

叶火拔掉了身上正在注射的针头，跑了出去。

12

那一天，画室。

有无数人见证了一件奇怪的事。

一个穿着病衣的女子，在一座人物雕塑面前，哭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