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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内心一直窃喜,贺朝在西郭四个生产队中是名字起得最好的那一个。
且看其他三个队,沟佬、屲边、桥子屲,一听就好像是哪个山旮旯里冒出来的。贺朝这个名字,乍看之下,有“恭贺新朝”的意味在里边,代表着一种新生的面貌和力量。但其他三个队的人可不这么认为,比如桥子屲的那些同辈们就经常这样和我打招呼:“四队的又下来了!”
西郭人一般以南为上,以北为下。去邵寨赶集,必说“上邵寨”;到巨家(邵寨的隔壁镇子,隶属于陕西省长武县)买货,则讲“下巨家”。
贺朝是四队,那桥子屲是三队还是五队呢?我至今不知道,可能是三队吧,也可能五队。就像《红楼梦》中贾琏是贾赦的长子,为何书中却叫他“琏二爷”呢?
先前,邵寨人的居住方式,不外乎两种,一是窑洞,二是房屋。窑洞开口方向,以南为佳,东西次之,北方最末。房屋全砖的很少,以砖瓦土木结构为主。其实还有另外两种比较特别的,可以说是窑洞和房屋的“变种”——只不过另外一种表现形式罢了。
前一种学名“地坑庄子”,其实就是在平地挖一个大坑,呈成长方形,长的一边开挖几口窑洞,用作堂屋、偏房、粮仓和厨房,左右两边各开一口,一般是牲畜的圈落或者厕所,对面不开或者随意挖一两个小的,用来存放农具。要走到上面去,则必修一条“之”字形的小路。但地坑庄子“天生”带着一个大弊端,就是排水了。因此不开口的那一边,定会再向下挖一个十多米的“圆坑”,名曰“渗坑”,用来储水。所以住人的那边地面地势绝对要高,然后坡度倾斜而下,方便雨水快速地排光。
我们邻村干槐树村围绕那棵“唐槐”建立了乡镇旅游示范中心,其中就有地坑庄子的景点。我虽没去过实地,但看过照片,至少有两点不妥。第一,那是一个“四合院”,这显然不符合实际情况,因为一大家子没有那么多人。儿女长大后就会离开,女儿出嫁,儿子分家。四合院虽然美轮美奂,但是少了厨房、粮仓、厕所、牲畜棚、柴房、存放农具的地方等“配套设施”。第二,没有“渗坑”。邵寨虽说地处黄土高原,靠天吃饭,但干旱并不多见,大体上可以说是风调雨顺。每年夏秋两季,那雨可不是闹着玩的。夏季大暴雨、雷阵雨,人们称之为“白雨”;秋雨细细密密,绵绵不绝,如牛毛,如针脚,且“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一晃就是一旬半月,完全可以“巴山夜雨涨秋池”。
后一种我叫不上名儿,但却是我的最爱。把地挖一个大坑,在坑里面盖好房子。挖出来的土堆砌在四周,高达两三米,平整后上面种植果树、蔬菜。每到春天,桃花杏花先开了,一片芳菲,蜜蜂飞舞,好不热闹。再过些天,梨花也来凑趣儿。洁白的瓣,还沾着晨间的露水,幽幽地播散着芳香;鹅黄的蕊,像是姑娘额前的刘海,微风中轻轻颤动。苹果花也不甘落后,在细叶初上时红着脸庞来了,待到完全舒展开,则换上了一袭素净的衣裙。树下小葱成行,站立得比标兵还要笔直,等待东风和暖阳的检阅。“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一场春雨过后,那畦韭菜更添绿意,仿佛把积攒了一整个冬天的生命活力释放出来。“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人间赏心乐事,不过如此了吧。
二老爷家就是这样。
门是柴门,用椽、板组合而成,就是一木栅栏。如要进去,就得拍门,但房屋隔得老远,久候不止,倒有点“小扣柴扉久不开”的意味了。
终于主人家姗姗来迟了,拉开门栓,引领大家顺着只容两三人的通道走进去。两边的土台子有一个半人高,遮挡了大部分视线。只见绿树成荫,苍翠欲滴,几棵高大的桐树伸出宽大、好客的手掌。粗壮的树干上青苔遍身,花纹密布,仿佛吐着芯子的蛇在游弋。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终于看到了一处青砖瓦房,一连并排五间。中间是堂屋,左边厨房,右边偏房。屋瓦上零星点缀着几棵松塔,屋檐下随意挂了几个蜂房,窗纱上满是灰尘,红色木门早已剥离了原先油漆的色彩。
进得堂屋,正面摆放一张八仙桌,上面杯盘壶盏,皆用红色的纱盖了。铁的茶叶罐,上面绘着“大生产大劳动”的场景,并有一座石英钟,正一下一下地传出滴答声。屋内拉着窗帘,光线暗淡,看见两个老人,正跪坐在炕上,满头白发,但都和蔼可亲,忙让人拿出花生瓜子、核桃柿饼让我们吃。小孩子都是不老实的,也极不安分,坐不了一会儿便抓笸篮里的好吃的,兜里塞得满满的,嬉笑着一窝蜂出去了。
那时候我年纪小,对于二老爷的印象也就止步于此,只以为这个老人和其他祖辈没甚区别,也就是一乡野村民,哪知道他年轻时,竟然参加过大名鼎鼎的“远征军”,代表中国奔赴缅甸阻击日寇。
父亲告诉我,老人家仍然保留着自己用过的军用水壶、武装带,也还记得曾经的长官叫什么。但对于战争,他只字不提;关于过往,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子孙哪怕一星半点儿。
同样参加过“中国远征军”的穆旦曾在诗歌《冥想》中写道: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至今,我不知道二老爷的名字是什么,但晓得,他姓王,最后默默无闻地死在了我们贺朝,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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