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记

作者: 哎呀媛媛媛 | 来源:发表于2015-11-20 17:01 被阅读0次

     那是日历上的九月末,前几行的数字都涂得皱皱巴巴的,就剩几天没有划上红线了。她靠在方桌上,下巴枕着交叠手背,盯着这几个数字,专等着给它们划上红杠杠,是很专注了。时间一久,尖尖的下巴就成了个锥子,压得手背发疼。她缩了下巴,头便往右边倒去,无力似的,侧脸靠着手背,姿势是无比惬意,这样果真好了许多。

    那些数字,排列地是那样整齐,清清爽爽的,干净透了,没过完的日子她是断然不肯让它们沾上一丝污垢的。她觉得开心,眼睛一眨不眨,可看久了便觉出了这些数字露出的可怜相。有些不合群,杵在那儿,跟没人陪般,灰蒙蒙的,孤零零,坚定过头,连红杠杠也躲着它们,日子总也过不完似的。她转过头,表达惆怅似的,长长叹口气,双眼珠盯住了虚无,闪亮的瞳仁便放空了。

    夜凉逼近,白昼变短,日光温凉,遮阳伞都省了下来。轰轰隆隆的,夏日里最后一波高温过去。最初的秋叶,沙沙落在阳台,那株木槿上。幼虫新生,翻着眼皮蠕动,声嘶力竭地,朝空喊了一声,声音哑哑的。连鸟雀都可怜它,望它一眼,冷冷的,不屑地扑棱翅膀,刷一声,弃枝而去。余了枝头强烈震动,它骇一跳,往里缩了缩身子,便不敢动了。

    秋风一来,地上那是金黄的一铺,照着夜晚格外明亮。后来大雨来了,沉重地打着木槿,叶子纷纷下坠,噗噗地响,大姑娘哭泣似的,也没把她吵醒。夜安谧了,连小小的悉悉索索也是没有的,就是幼虫都困透了。她忽然皱眉,无端朝空蹬了一脚被子,嘴里嘟囔一声,没等回应,翻个身又继续睡了。

    天完全放晴是在第二天,水洗过似的,清爽、澄净。五点的天,翻了眼皮,像没睁开眼,呆呆的,灰扑扑的,凉气袭人。六点的天,这才是醒了,眼睛里慢慢有了感知,运动起来便什么都不缺了,天光有了,新鲜空气也有了,新生婴儿似的,亮堂堂。六点半一过,校园广播悠悠扬扬响了起来,呼啦啦呼啦啦哗啦呼啦……少有人听。七点刚到,灯光轰一声全都亮了,掀被子,上厕所,挤牙膏,拧毛巾,自来水哗啦啦乱叫,小快步跑,神情肃穆,寻脸盆,接水,换衣服,全都一气呵成。

    她睁开眼,翻开头上被子,强光便争着往她眼里射,她急忙用手挡。待习惯了强光,这才意识到,天大亮了,今日有课。她仍是先是扭头看了一眼房间,皆穿戴齐整,“都起来了啊?”她问道,半眯着眼睛,声音糯糯的,不急不缓的。不等别人回答,又扭开了头去,静静的,身子不愿再动了。昨朝好梦,一夜未醒,这样的好睡眠她还想再来一次。倒把室友急个半死,“还不起!喂,别睡了呀!七点半了!”

    她仍是不听,慢悠悠抬起手腕,好巧不巧,真是七点半,这下可不得了。被子一掀,四肢向下一划,翻个身便坐了起来。上厕所,挤牙膏,拧毛巾,自来水哗啦啦乱叫,大快步跑,神情肃穆,寻脸盆,接水,换衣服,也是一气呵成。等她背上书包,准备出门时,室友已走净。空空的房间,表盘上显示七点四十三,秒针滴滴答答。

    阳台上,污浊秋叶,渐渐风干,干透,边角卷起,风来了,呼啦啦都往下飞,到了地面,风仍不休,迫得它们只好划拉开身子,沿清灰水泥地坪往前赶。好巧不巧,偏是遇上了她,捏着早点袋子,脚步匆匆。饶是没时间,她也使了一次调皮,恶作剧似的故意一踩,枯枯枯,哗啦啦往前飞的叶子,便都不跑了。

    她朝它们露出胜利一笑,齐整的牙齿,显出了一大半,颗颗晶莹,闪亮闪亮的。心眼真坏!它们只能望着她的淡蓝色背影,跺脚,空瞪眼。风重来临,忘了仇怨似的,它们欢喜了,争着划拉开身子,追逐那方淡蓝色,渐渐远去。

    七赶八赶,一步踏入教室,七点五十七分。讲师立在讲台就绪,满室安静,五十双眼睛落定,机关枪似的往她身上扫射,连她微微的喘息都没放过。她一手书本,一手早点,神色匆匆,内里的不稳早已暴露无遗。室友朝她又是挥手,又是挤眼,竟比她还焦虑。她忽然停住脚步,有些心虚,做贼似的,那些眼睛却盯着,不容许她停住。她心里装了一只吊桶,七上八下的,迫得她只好讪讪,调动脸部器官,露出一笑。

    在她,那是极尴尬的,以后想起来都要呸自己几口。然而别人看来,那却是极标志的了,眉眼轻俏一弯,灵气收也收不住,活脱脱的,明灿灿的,山间清泉似的沁人。也亏了她好看,好看的人一笑,旁人便宽容了。机关枪收了起来,又拿眼重新瞧着她,这次换了心思,艳羡的,鄙夷的,嫉妒的,不一而足。

    她眼神刁,自然心领神会,眼珠子咕噜一转,只消片刻,换了满身轻松,有些自得,昂首扩胸,步履生风,腰板挺得老直。

    报复般,她故意忽略了室友的邀请,秀眉一扫,前排寻了个空位,端端然落座。旁边男生,拿眼瞧着她,露出不自在。她却半点不知,像这种小个子男生,她是看也懒得看一眼的。

    等她拿出钢笔盒,背包放妥,早点摆在课桌面,正好八点,叮铃一声,正式上课。她像虚脱般,往后一靠,半个身体斜着,大大地吐口气。身体因为七赶八赶,室内沉闷,热了起来。真不赶巧,今朝她穿一身长衣长裤,上下包紧,又是披发,真个把人热死!

    也不管是不是打扰后面的听课的人,接下来的她,动作连天。先是她寻个橡皮筋,自顾三绕两绕,卷发扎成马尾,贴着后颈脖,低低的,妥妥的。又不解热似的,将衬衫扣子,轻轻解开,到第三颗时,她犹豫了,意识到什么,立马停了手,断了解扣的心思。改换右手,一上一下,往衬衫口子扇风,还不解热,可毕竟好多了,心情这才清爽了些。

    旁边的男生,是看着她解扣子的,双眼不小心,瞥见了她胸前的肌肤,晶莹剔透,白如凝脂。他急忙低头,心虚似的,不敢看她,只感觉到她的手,忽远忽近,带来一阵清风,撩得他又忍不住,拿眼睛觑她,又不敢太大胆,只好做样子,正了正身,脸对讲台,余光却时刻盯着她。讲师上面授的什么,一句听不进。

    她却当起了阿傻,木头心,丝毫发觉不到男生的动作。仍是一副要热煞人的样子,深呼吸,拿手扇风。扇累了便停下,想起还没解决早餐。便往桌上瞧,可那个包子,冷了,不冒热气了,颜色好像也变灰了,躺在课桌上,毫无生气,倒胃口。只好拿起豆浆,照着吸管,吸了起来。

    台上讲师,授古代散文修辞。五短身材,平头短发,短袖运动衫,宽大牛仔裤,白球鞋发灰。唉,没意思,这么不讲究,日日此套打扮!他的灰色眼珠,万年不变,铮铮盯着台下,这回是迫击炮了,厉色一露,炮弹发射,台下众人,一一中弹,立马正襟危坐,不敢滑头。

    笑煞人,这么听话!她偏要挑战。教科书、笔记本、但凡与古代散文搭边的,一概不拿。单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厚厚一本,光明正大陈于桌面。当然,她可不是白痴,刁着,早就将包包放在桌面,挡住了大片视线。她略略低头,埋于包包之下,又从边缘朝讲师望,鬼鬼祟祟,自以为聪明透了,暗自得意,拿书挡住脸,在那发笑。

    感应似的,她忽然放下了书本,朝右斜前方望,果然,四目相对,那人假装看别人,移开了目光。忽然一愣,她脸色变得极难看,却依旧盯牢他,用眼光刮他后背,狠狠地,咬牙,一刀一刀。

    半分之久,她移开了目光,内里却早已打定了主意,一片清明。一扭头,面貌已换,满脸春风,对着旁边男生,便是嫣然一笑,明眸皓齿,巧笑倩兮。因带着一点目的性,攻击性,有准备,这笑便不可避免带着魅惑。真个要死了!小个子男生心里大叫,可面上改不了,一愣一愣,方脸发烫,红彤彤的,热火烧到耳根,深红,红透,一低头,不敢再动了。

    很好,就是这般效果。她又朝那人望,果然,他脸上有了不可置信的神情,望着她,眼睛皮耷拉下来,露出凄苦相。她却顾自笑了,这一次是真心之笑,报复之笑,得意之笑。

    “十九号。”一时死静,无人言语。她盯着讲师的平头,看到他的嘴唇,无色却严厉。奇怪,盯着我干嘛,我又不是十九号。十九号,到底是哪个倒霉鬼,中彩被他抽到?她就等着看那个倒霉鬼出洋相。等她回头找四处寻时,发现没一人像她那样。旁边的小个子男生,想拉她衣服,动来动去也不敢拉。她又感受到了,进教室的注目礼,五十双眼睛又到了她身上。十九号,十九号,啊!那个倒霉鬼,那个倒霉鬼!糟糕!

    腾地一下,她站了起来。讲师那双严厉的眼睛,隐隐有笑意。她忽然慌了,这笑意她明白了,这是有预备的,哎呀,平头讲师真是老奸巨猾!

    便有那么多傻学生,小动作做的都成了大动作,还自认为聪明头顶。小包、《白痴》、豆浆、调笑,一切尽收眼底,从教二十年,他会不知道,笑煞人,此等雕虫小技,瞒得过他!

    “对,叶无双,就是你,你来回答。”轻启牙关,讲师又重复了一遍,是她叶无双无疑,不急不缓,不怒不威,甚至因这刻意的宽容,他的声音,少有地带上属于中年男人的磁性,那是多么引人的声音!可她感到压迫,那五十多双眼睛,也为她感到压迫。

    真是!出门丢黄历,霉头触到了南天门!她还不知道题目是什么呢?她睁着那双炯炯的,三分钟前还让小个子男生迷乱的,她一向引以为豪的大眼睛,盯着讲师,可怜兮兮的,我见犹怜。然而,讲师四十有七,江湖老生,早有金刚罩护体,百毒不侵,对她的炯炯,无动于衷。

    到底讲师,那样的一双眼睛,看了二十多年,他懂了她眼睛里的话。大约她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吧,上课不认真听讲,净在那瞎闹了,唉,现在的大学生啊!他叹口气,忽然觉得无趣,可又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她,带着无奈与痛心,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她听是听懂了,可是,这问题,也许听过,但她窘迫,她觉得这样的注视,很不喜欢,像有什么堵住了思路,她发挥不出来。依旧杵在那儿,沉默是金。倒是小个子男生,坐立不安,脸通红通红,满面焦躁,看着比她还急。一个劲儿指着书本,压低声音道:“十七页第三段,十七页,第三段……”可她仍旧不动。

    唉,要装聪明,连课本都没带,指给我看也没用。她怪自己,早悔了百遍。小个子男生,只瞥一眼她的桌面,看见一本《白痴》,别的什么没有,忽然泄气般,瘫下去。他感到羞愧,好像是他的错,他觉得自己才是白痴,帮不了她。

    静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一句话也没有,她多么期望讲师,他松松口,让她坐下。她盯着讲师,好像她与他心有灵犀,能看见她心里的想法。可讲师却是看着她,眼也不眨,像是仍有希望似的,摇摇头,在她耳边说,回答问题。她听见了,完了,没戏了,他不肯。交涉的第一回合,她便输了。她觉着讲师是个江湖老生,道行比她太高。挫败、羞愧、难堪,连站着都难受,她的脸也慢慢燥热,红红的。她知道,五十多双眼睛,都等着平头讲师,给她难堪。

    “也罢,二十号,你来,你帮十九号回答这个问题。”脸都红成那样了,想必以后也不敢了。可他究竟是失望的,她样貌聪慧,问题简单,即便临时发挥,也该不成问题的。

    终于,胆怯似的,犹豫不决着,一个高个子男生站了起来。五十双眼睛又沸腾了,以致于掩不住窃喜,接头耳语,好啊,又有好戏看了,这一对冤家,终于摆到台面上,要搏一搏了。那五十双眼睛觉得,讲师是不是事先知道他们的关系,故意把他俩提出来,先前他们多黏啊,甜得腻死人,看不惯,这下好了,剧本已被他毁坏,看这一对如何发挥。

    她的神情完全变了,咬着嘴唇,完全崩溃了一般,黑色瞳仁里,水波粼粼,压着一汪喷泉,讲师怎么能这样?二十号,二十号,她是多么熟悉,二十号是他的学号,与她紧紧相连,他们俩人也曾紧紧相连。从前她是多么庆幸,他俩有这么近的距离。可是现在,她抿着嘴唇,骄傲踩在脚下,直想冲上去打他一顿。她已经输了一次,再不想要他帮忙了。

    她羞愧,愤怒,自责,尴尬,激动……站着就是一团火,只让旁人觉得,即使用不着添柴火,她也会自烧起来。可那个男生,又那样望了她一眼,凄凉似的,羞惭似的,又免不了带上一点决绝。

    他不知道,正是他那眼神,她这一个月来,看了不下百次的眼神,真正让她烧了起来。众人只看见他正了身子,挺直了背,像赴疆场般决然,那便是准备回答问题了,他知道答案,并且下狠心,打算好好发挥。

    可谁也想不到,就在他要说话时,她抢先回答了,“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他以‘齐物我,齐生死’的观念出发,幻想出一个不受任何物质条件限制,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庄子超尘入圣的人生理想虽是表层……”

    人的内里,大概也不同于表象,她也许早知答案,也许被迫着知道答案,谁也说不清,那是虚无力量发挥了作用。

    她说的内容,竟比十七页还多!大家还没见过她的那一面,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腹中犹有千斤墨水,一挥洒便是宣纸满溢,锦绣山河都画不完。即使她的面庞,还有泪痕,却容光焕发,神采奕奕。那一刻,她好像不是她自己,连那五十双眼睛都忘记了嫉妒,只是惊叹,今日之叶无双,全不是昨日之叶无双!实在是难以相信。

    她觉得很轻松,好像打赢了一场战役,难过也不见了,便谁也不去看。男生知道了她的想法,便也倔强着,不去看她。脸上却不悦,他原本可以让她跌面子,可形势一转,她比他狠心,她让他丢了面子,她在报复。

    那一团光,从前一直笼罩在他俩身上,现在又出来了。可是,这一次却暗下去,一点一点,暗下去,生命消逝似的,都晓得这是最后一次似的,痛心,甚至有点眷恋,不忍离去般挣扎着,可两人,依旧不言语,不挽留。于是,遥远呼声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了,只有半尺之远,就要触碰到两人,忽然刺啦一声,黑暗席卷,它完全消失。

    光亮消失,他们两人,没有希望,彻底完了。那五十双眼睛,终于有了不忍,纷纷唏嘘,感到可惜,从前那样登对,这一刻却斗到没了退路。即便日后后悔,也没了理由。这一场对决,她赢了,也输了,他也不觉亏欠了,从此可以堂堂正正与她对视。

    只有讲师,不明真相,他为自己的知觉感到自豪,他没有看错,她比他想象中还聪慧,善言。他挥一挥手,甚是欣慰,两人双双坐下,失了神色。

    她回到叶无双,双眼怔怔,一物不察,两手搭着衬衫,系纽扣。这时她想到一句话:大梦醒来,永失我爱,茫茫人海,就此掩埋。忽然一笑,不胜惨然。

    三日后,班上传出大新闻,小个子男生与她交往密切,疑似新欢。关于她,像从前一样,流言又开始多了起来,传闻叶无双,本性不改,内里还是花心女子。

    她一笔笔地,朝那几行未完的数字,画上了红杠杠,九月要过完了。那些夜晚,不再下雨,变得很温和,清清爽爽,凉风习习。阳台旁木槿,依旧落花满地,安谧沉静。白色花心,粉红色花瓣,青灰色大坪地,层层叠叠,一铺一铺,煞是好看。

    枕着手臂,她察觉到十月,十月来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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