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活真没有哪件是轻省的。
最经典的例子要数我邻居大娘教育她二儿子的故事了,这事在《福老太》中已经叙述过:她儿子上到高二突然闹退学。大娘二话不说拉着儿子下地干活。干的啥活啊?翻红薯秧子。当时日头子正毒——翻秧子就得趁大晴天,日头子毒正好免得秧子扎根影响产量——娘儿俩弯腰撅腚一垄垄地翻谁也不说话。干了没半天,二儿子捂着腰眼转头就回家。大娘问他干什么去。他儿子呲牙咧嘴说回学校……
“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干么咱干么。”老一辈的庄稼人都这么说。农活大多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耗体力:割麦打场,砍棒子秸(玉米秸,也叫玉米个子),秧红薯,刨红薯,切红薯片子,更不要说犁地翻耕,拉车上肥……你说哪一件轻省?哪件都不轻省。呲牙咧嘴腰酸胳膊疼是轻的,小孩子累哭饿哭是常事。
就说秧红薯吧。秧红薯要先炕芽子,炕芽子当然得先造炕,炕分火炕和冷炕。造火炕既需要技术又耗费劳力,挖巷道,架炕床,立烟囱,留风口包括控温度……能干这活的人在队里的地位和赶大车的差不多尊贵:人物头子老把式,走路带风落地砸坑都有响!火炕虽费事可它最大的好处是出苗快而多还能抢农时——千万别小看早这三五天,自己队里红薯秧完了剩下的芽子可以上集换钱,一百棵芽子扎一把,换不少钱呢。
印象中生产队时大多用火炕,后来包产到户生产队只剩下个名儿,那一排排的火炕也随之消失,人们图省事大都变成了冷炕,只有一两家还坚持用火炕炕芽子,不用说一定是队里的“老把式”。尽管老把式眼角子仰上了天,可冷炕太多了,孤零零的火炕再也骄傲不起来反倒流露被淘汰的落寞。
整好炕,队里抽一些精干劳力去半山坡的井子里取红薯种。我一直纳闷红薯井子为啥非要建在半山坡,离村那么远,藏好红薯后还把井口封得那么严实。不要说下井取红薯,开井口那些仪式都带几分神秘气息,队长肯定提前安排人带了香,听说讲究的还会放挂炮仗。放了响奉上香,队长和几位上了年纪的站在井口念念有词。然后才刨了泥挪开磨盘一样的井口石,绳子吊着罐头瓶,瓶里放着点亮的小油灯缓缓地放到井底,又是一阵子念念有词。
我曾问父亲他们念叨的是什么,又为什么吊着油灯放到井子底儿。父亲也说不清楚,大意是怕冲撞了什么,念叨是祈求井底的灵物躲一躲……
父亲的话我半懂不懂,内心里却隐隐萌生了某种敬畏,就像我敬畏山神河神树神,凡是陌生的地方似乎都有值得敬畏的东西。
那时候家家几乎也都挖有红薯井子,但不在半山坡而是在自家院子里。农时的井子不算深,冬天除了窖红薯,有时也把白菜萝卜一类的东西放在井子里。我去井子拿红薯的时候曾遇到过蛤蟆,跳在我手电筒里的影子吓得我一惊,不由地学着大人那样念念有词。爹娘笑话我胆儿小,说井子底下暖和,有蛤蟆跳出来很正常,没啥子怕的。
秧红薯之前先要起垄子(当地土话叫“扒红薯辈子”或“起席子”),即从平整的土地上翻起一道一道的高垄然后在垄上秧红薯。起垄只能用铁锨翻土,培成半尺左右高的垄。我曾经跟着老爹干过一两回,手磨出血泡不说,那泡磨破后再持铁锨把翻土,整个手便酸疼得钻心,老爹他们的手早有了厚厚的茧子不怕磨,所以他们根本不会疼惜人,只淡淡地说:“庄稼人没有吃不了的苦,没有遭不了的罪,忍忍便是……”
秧红薯如果赶不上下雨天,那就得拉水或担水。我村的红薯地都在半山坡,南山、东南山、东山头都是常年秧地瓜的山坡地——因为水浇田人们舍不得秧红薯,只有浇不到水的山坡地才秧这命贱命硬的东西。
每天早上醒来,耳朵里往往都是滚雷般的声音,那是地排车拉着水桶去村口小河里灌水的声响。我默默地吃饭,也自觉地高挽起裤腿,放下碗筷跟着大人去灌水——去炕上拔红薯芽子这样的活一般不用小孩干,怕我们败坏芽子或者拔起红薯母子,但拉着地排车去灌水是少不的。
那时灌水都用地排车,地排车上拉着一只感觉是用来装汽油的大铁桶装水,灌桶是从河里打水,提着桶一桶一桶高高举起,把水灌在铁桶里,有时为了省事,我们会一起装三四车,忙的时候往往关系近的几家轮流帮忙,这桶装满了,浑身上下都是水,脸上身上是汗,衣服上鞋上是水和泥。
灌水简直就是一场激烈的战斗。秧红薯时水稀罕,能放下地排车灌水的地方并不多,所以得去抢位置或排号。轮到自家了三四个人一起干,一人站桥头从河里打水,一人站旁边递空桶然后把打上来的水桶提到车子上,再有一人站在车子水桶口往里灌。几车水灌满,所有的人都弄一身汗一身泥气喘吁吁。
往半山坡拉水更不消说了,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坡路陡坡缓坡一个挨着一个,看得让人心里发怵腿发虚。有牲口的人家还好能用牲口拉,没有牲口的便只能用人力。你只能深弯着腰,吃力地前弓起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挣,越是陡坡越不能休息,稍一松劲车就往后退,往往拉到地头的时候,人们从车套里钻出来一腚坐在地边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刨坑,撒苗,浇水,等到坑里的水消了,人们便把秧苗摁在湿泥里,双手把那坑湿泥兜起包住红薯芽子,摁实然后再覆上一层干土,我初学秧红薯的时候经常挨骂,原因不是没湿泥没兜住芽子就是干土压得不实,爹娘说弄不实在往往是白出力,秧苗活不了还得再补一次。
因为地排车很难拉到地里,所以挑水就要用扁担到地头去挑,一趟一趟走下来,肩膀被扁担压得通红,一碰便火辣辣地疼,刨坑是个技术活,疏密深浅都不是我这种小孩子能掌握准的,所以我除了挑水便是撒苗——因为我有妹妹,撒苗这样的轻省活很少轮到我,我只能挑水、浇水,学着大人的模样撅着屁股一棵一棵地摁红薯芽子……
我常常是一边摁着芽子一边看还有多少没干完。腿沉,腰酸,手和肩膀被磨得像盐腌渍着的肉,可仍然看不到地头,那包里的芽子似乎没消多少,我便一次次地挺直身子看天看云看地头,心里骂天骂地骂那不见少的芽子骂太阳怎么还不落山。站的时间稍微一长,爹娘便扯着嗓子吼了过来:“呆愣着干啥,挑水去!”
于是便盼望上学。可那时候学校特别差劲,过麦的时候放麦假,割麦打场拾麦穗什么活都没落下;过秋要放秋假,你想呆在学校偷点懒都没有借口。于是便只能盼着长大,那时想着即使长大了还得干活,至少那肩膀、手和腰更结实,不再像现在这样酸得散架吧。
我的手终于没能磨出茧子,因为快成茧子的时候开学了,我们又背上书包坐在教室里,直到下一个假期,割麦砍棒子秸,再磨出一手血泡,一年大约得有三四次……
后来离家工作了,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对于农活更多停留在记忆里。
前几天回家,爹娘扯闲呱时说到那时秧红薯的事,还笑话我累得耍赖坐在地上哭的样子。
只是现在山坡也变成了水浇地,人们不再秧红薯了,所以这些便永远封存在生命的记忆里,即使今天写出来,也不知能不能激起同代人的共鸣,激起对陈年往事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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