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发现,在这么高的地方,雾霾看起来还不错,它让阳光变得柔和。”
阿卡在我面前坐下来的时候,我率先开口。
“最近怎么样?生意好么?有女朋友了么?”
可爱的阳光努力穿过重重雾霾,又透过厚厚玻璃,照在阿卡并不动人的脸上。和我讲话的时候,她没有正眼看我,漫不经心得好像我们是光着屁股玩到大的发小。
“你没发现这里景色很好么?”
“发现了。怎么找了这么一个高大上的地方?品位又提升了?”
“没有,只是在大众点评上搜下午茶,看到了推荐,想试试。一直没有机会来这种楼层很高的餐厅。”
“没有机会?这里很贵?”
“还好吧,不算离谱。只是没有机会。我没有女朋友嘛,和一般关系的女生约在这里感觉很装逼,在电梯里嗖嗖嗖向上的感觉让我不自在,好像要摆脱社会底层,渴望咸鱼翻身一样。事实上,我挺喜欢做社会底层的。”
“好吧。那和男人约呗。”
“太贵。”
“我不算女生?”
“你是朋友。”
“好吧。”
阿卡算是我的老朋友了,认识大概已经有四五年了。那时候我才刚辞职,决定做半个手艺人,另外做半个什么,我还没想好。她是我的早期客户。偶尔来北京出差的时候,我们会见面吃个饭,随便聊聊。不过大概是她长得确实普通,我总记不住她的样子。
“你到了多久了?”阿卡捧着她的iPhone Xs Max不停打字,一边漫不经心地发问。
“二十分钟吧。”
“你好像每次早到?这个习惯不错。”
“因为我记不得你的样子,所以要早到,坐着等你来找我。” 我如实回答。
“还记不得?我们好像都见过三次了,还是四次?” 阿卡终于抬起头,鄙夷地看了我一眼。
“记不得。我不擅长记忆。我有没有跟你讲过以前接客户的故事?”
“好像没有吧。我也不擅长记忆。你再说说。”
“就是有一次我去接客户,我们见了面,打了招呼,像是老朋友一样。但是机场人很多,我在前面带路,他在后面跟着,走了一会儿,我突然转头,找不到他了,事实上是我不记得哪个是他了,茫茫人海。”
“然后呢?”
“然后我就四处寻找,直到我旁边的一个男人问我是不是还有别人要接,我忙说,没有,以为碰到熟人了,看错了。”
“你反应还挺快。”
“是的,我总能游刃有余地化解尴尬。”
阿卡不再和我说话,只双手捧着手机,哒哒哒不停打字,速度极快。不明白为什么女生的手那么小,却总喜欢用巨大的手机。我转过头,看向窗外的远方,时不时喝口咖啡。
“不好意思,出差也不得安稳。” 阿卡回完微信,放下手机,喝了口咖啡。
“没事。” 我笑了笑,继续看向窗外。有一架飞机正在高空飞过,拉着长长的烟。阿卡也静静地看着那架飞机,一言不发。
这就是每次阿卡出差来北京我都愿意和她出来坐坐的原因。在我第一次和她见面,我就发现了这点。她是为数不多能和我这样聊天的人。普鲁斯特式的聊天。纯粹的意识流,没有因果。随时停顿,静默,然后重启。
我常常不喜欢逻辑这个东西。一环扣一环,会越发沉重而耗费脑细胞。但世人追求逻辑,他们提问,就希望你回答,你不回答,他们要么继续提问,要么胡乱猜测。这种必须弄清楚因果联系的聊天,只有在爱情发生的情况下,我才能理解并接受。
朋友之间的聊天,我只回答想回答的。同样我也不需要对方总是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比如阿卡刚坐下就问我的两个问题,俗不可耐,我不会回答。她是不会问第二遍的人。但很多人不一样,他们会不停地追问。我有没有女朋友,生意怎么样,这些和他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的事情,他们总是执着地追问。好像有问有答是一根绷得紧紧的友情之绳,若非如此就会断掉。其实我无所谓,断掉就断掉。我朋友很少,但是在我看来,已经嫌多了。
我和阿卡之间的意识流聊天,纯粹到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认识她接近五年,我根本不知道我的这个老朋友是做什么的。
是的,这个问题,我从来不问。在我看来也是俗不可耐的。我讨厌人脉这个东西。好像你非得认识一些医生,律师之类的朋友,好在死到临头的时候可以优先于别人动手术,或是干了坏事可以免于被法律制裁。我厌恶特权,并不想享受它们。也从来没想过要躲避上天的惩罚。
阿卡大概是个企业中层管理者,或是高管也说不定。从穿着打扮和手上的戒指来看,应该是非常典型的精英阶层家庭,老公应该也混得不错。
哦,对了,阿卡也不是她的真名,只是因为见她几次,她都戴了不同款的卡地亚首饰,所以我估计她是偏爱这个牌子的,就叫她阿卡了。真实的名字总让人联想到“现实”这个无趣的词,所以我更向往的朋友,是介于虚实之间的。
这就像是我喜欢某个作家或是明星,和朋友聊天的时候如何如何推崇,有能耐的朋友便会拍胸脯说有机会帮我引见,我只笑着摇摇头。一个艺术家在现实中的样子,会超越他作品的美感么?似乎并不可能。我至今没有见过真正完美的人。上帝不想让人类毁灭,所以杜绝了这种可能性。欲望与欲望相连,世界才得以繁荣。
人活在现实久了,就需要一些灵魂朋友。不谈钱,不谈情,不谈生活的悲欢,只谈一些有趣的事情。
“北京人真有意思,我刚打了个专车,专车师傅居然问我晚上有没有空,能不能一起吃饭。”阿卡摇摇头。
“然后呢?你接受邀请没?”
“当然没有。我就是觉得好神奇,从来没在其他地方遇到过这种事。就那么直接约,感觉师傅好像特别有自信。”
“嗯,北京的专车师傅有这自信。不要小看服务行业,上次我遇到的专车师傅,说家里在北京有四套房。”
“啊?那他还开车?随便卖掉一套不就得了。活那么累干嘛?”
“嗯,我觉得也是,不过得等他父母和岳父岳母都死掉才行,多余的房子才能解放出来卖掉。”
“哦,这样。你说话还是那么损。”
“实话而已,是人总会死的。前人死了,遗产留下了,后人悲喜交加。再也不用开专车。”
阿卡鄙夷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混蛋。我没有理会她,而是被楼下的一些小人吸引了。当然了,事实上他们是大人,我只是习惯直观形象地表达我看到的场景。那几个小小的人似乎热情洋溢,不停地在对着另一个西服男人鞠躬,鞠躬姿势很标准,大概是日本人。西服男人摆摆手,上了路边停着的宾利车走了。
“高楼真是好啊,往下看,跟他妈清明上河图似的。一个个小人,一幕幕故事。”
“是啊。北京就是好啊。” 阿卡敷衍地回答。
“难怪那帮资本家拼了命地建高楼,一个比一个高,上班的时候随时可以看到清明上河图。”
“是啊。还是3d版的。”
“准确地说,是2.5d。因为他们没法实时变换视角。除非从楼上跳下来,那十几秒内,他们可以更加自由地切换视角。”
“什么意思?”
“算了。很难解释。你不玩游戏,不懂3d和2.5d的区别。”
“切。我大概懂了。他们有直升机,一样可以随意切换视角,没必要跳楼。”
“也是,这帮孙子,为了俯瞰众生连直升机都用上了。”
阿卡又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低头看向窗外。大概是被我说的清明上河图所吸引,在搜寻下面正在发生的故事。看她饶有兴趣的眼神,我很满足。这眼神足以说明,她之前从未注意过楼下时刻发生的故事,就像那些挤破头去看石渠宝笈展览却两眼茫然的人。
不是所有人都有一双艺术的眼睛。准确地说,不是所有人的艺术之眼都是被开启的。那些面对清明上河图兴味索然的人,和在高楼之上只看到滚滚车流的人一样,他们错过了很多具有实在的美感而绝不空洞的东西。这种欣赏美的能力,是需要被激发的。一颗悠闲而淡然的心,在导师的指引之下,渐入佳境。
我就是那个指引阿卡发现细节的导师。
在我的指引之下,她发现了一对正在争吵的情侣。于是开心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她并不是幸灾乐祸,而是角度不同,观感就完全不同。如果是在楼下,近距离看人吵架,就如同是话剧,画面冲击力很强,所以让观众随着剧情的发展而揪心。但是在这么高的地方,听不到争吵的内容,耳中是咖啡馆优雅的古典乐,此时再看楼下两个小人手舞足蹈,则是一种画卷般的人间烟火之趣了。
因为这个发现,我们进入长久的静默,各自欣赏楼下的故事。阿卡的手机很繁忙,微信提示不断,她则不断地飞速打字。我想这也是她出差总愿意找我出来坐坐的原因。
对于她来讲,我也是介于虚实之间的朋友。世间的事,太虚无会失去意义,而太真实则会陷入沉重,唯有虚实之间的,是诗意的。没有过于现实的吹捧和争执,自然也不存在冷场,一切都是自由,轻松,偶尔有趣的。
“我准备撤了,北漂结束,回江苏去。下次再聚,就是南京了。”
“哦?是么?也好。”
“哪里好?”
“总之还好。没什么不好。” 阿卡一脸敷衍。
“京尘千丈,可能容此人杰?回首赤壁矶边,骑鲸人去,几度山花发。澹澹长空今古梦,只有归鸿明灭。”
“什么玩意?”
“没什么。想起几句词。”
“我去洗手间。”
我有些疲乏,倚在沙发上,看着远处的飞机出神。无意中转过头,看到阿卡远远地在前台买单。我想过去阻止,想想还是算了,离得太远,懒得动,我跑过去她早支付完了。似乎到北京出差找我吃饭的朋友,总在买单。实在尴尬。也罢,不能总让他们到北京买单,让他们也换换地方,去南京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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