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手记#电线杆风波

我的家乡在山东省，是一个人数只有200多户的小村子。种植庄稼和果树，到镇上的工厂打工，构成了村民主要的收入来源。尽管现在很多村民家里连上了互联网，一些年轻人还玩起了微信和视频社交软件，但相比城市日新月异的生活变迁，村子常年经济状况落后、年轻人逐渐流失，这里看上去老旧而封闭。

今年春节回到村子，看村里全部树起了新的电线杆，几番交谈询问后得知了整个施工过程，感受到了村民们的朴素、热情和倔犟，理性和非理性。

这场过程一波三折、但算不上异常艰难的“电线杆换新工程”，或许可以让我们看到开展基层工作面对的一些切实问题。如何在保护到每一位村民合法利益的前提下，高效开展扶贫工作，需要政府和基层工作者付出时间、耐心、技巧和智慧。

机器进村

施工队的大机器是去年冬天来到村里的。挖掘机沉重的金属履带看上去十分笨拙，行动起来却灵巧迅速。大吊车和拖拉机前后一起开了进来，碾压上村子中心最宽敞的水泥路，这条窄窄的道路就被塞得满满当当。

村民们早就知道今天是开始施工的日子，在街上晒太阳休息的、在地里干着农活的、没去工厂上班的村民渐渐围了过来。

村子西边空地上堆放着30多根全新的高压电线杆，它们有15米长，直径半米粗，春天时就被拉到这里等待“上岗”。为贫困村免费整修电路系统，是当地上级政府的一项扶贫政策。

村里低矮的老旧水泥电线杆已经使用了30多年，输电线、电视线等多种线路杂乱安装捆绑在上面，层层电线低矮交错，在狭窄的街道上方蔓延，加之线路老化，容易连电造成危险。而且每到狂风暴雨的夏天，村里便三番两次停电。

这些重新立起的杆子更粗更高，电缆整齐划一，有绝缘保护外皮，供电能力更强，村子上空也更为整洁安全。

旧电杆

施工遇阻

施工队长老张5天前带工人们来村里实地测量，他们对照着据说上级在几年前便设计规划好的图纸，用红色油漆标记出每根杆子的具体位置。

村子小，房屋密，街道窄，有一根杆子要树在村民老赵住房旁边。一向讲究风水运势的他请来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这样的位置对他家风水不利。

老赵去找村干部老杨，老杨看了看，红油漆画出的位置离房子外墙几步远，并不影响交通和生活采光，但老赵坚持要挪，老杨便去找施工队长商量。

“每根怎么安装都有位置，你要这么动，整个村都得动。”队长老张的态度没有商量余地。

老赵自己去找施工队长，两人却言语不合吵了起来，惹得一身怒气。

老赵仍然没放弃，通过电业局的人脉找到了队长老张的叔叔。

80多岁的老叔叔竟然打来电话干预，老张憋着快到嘴边的粗话：“这事儿你别管，在家好好待着享福。”

在村民老赵看来，遵循风水规则不是封建残余，而是他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村里有人信风水，有人信佛教，以前也有人信奉基督。而队长老张在情感上不愿为这样的原因妥协，出于科学考虑他觉得也不能让步，已经设计规划好的施工图不能由着村民随便调整更改，双方这就较上了劲儿。

正常施工

工期不能拖，村委和施工队于是商量着，有问题的就先缓一缓不要动，其他按工期正常进行。

大机器轰轰隆隆，按既定日期开进了村里。这项全村关注的工程，把初冬时节寒冷安静的小村子变得热闹起来。

现在，拖拉机正把一根根全新的高压电杆搬运到村里。挖掘机伸展开坚硬的铲，技术娴熟地挖出了一个中间深、四周浅的大土坑。大吊车张开长长的铁臂，把第一根杆子稳稳当当立了进去。

填实泥土，固定上斜拉线，机器速度快效果好，节省人力，引来围观村民夸赞。施工队员此时已经借助攀爬设施，蹬上了电线杆高高的顶端，开始安装电缆。

村干部老杨也在旁边围观，他仰起脖子，看看这根十多米高的高压杆，心想着，该和施工队长商量商量，能不能借这次方便给村里换一换照明系统。村里原先用的旧路灯基本全都坏掉了，仅剩几盏也昏暗如空中猫眼，夜里只能照亮脚下一小圈的范围。

入冬的北方冷风吃紧，天空不时飘落零星碎碎的小雪。

施工队每天工作到下午三点，工期大概一个月。关乎自身生活，村民们关注热情不减。大多数村民都很配合，妨碍施工的树木需要砍伐时，树主人们都毫不犹豫。自家农具设备阻碍了机器施工，也很快撤开让路。

新电杆

冲突现场

本希望工程顺利进行，然而中途又出了岔子。

老杨那天有事外出，正忙着手头儿的工作分不开身，震耳的手机铃声突兀响起，妻子打来电话，有村民和施工队起了冲突。

挖掘机倾斜着，停在村子北边的大土沟里，一位村民正堵在狭窄的上坡出口争论，左右围了几圈人。施工队在拉一根斜拉线的时候，没跟他商量就开车下去了，机器压到了他用来种菜的一块土地，还碰到了一棵杏树，折断了几根枝。

施工现场双方呈现对峙。村民正在气头上，他说他并不在意受了这一点损害，而是在毫不知情时受到了损害，施工队应该跟他商量一下再进去施工。

几位围观村民正在劝着，老杨也赶了回去，紧接着又来了一位村干部商议，逐渐冷静下来的村民觉得大家也算维护了他的面子，便让开路，施工继续进行。

而村子另一边，一直担心风水问题的村民老赵，现在还和施工队僵持着。

全家动员

眼看村里都要用上新电缆了，唯独自家街道上还是东拉西扯的老旧电线，跟老赵住在同一条街上的村民们急了。有人去老赵家里劝，难免就要吵起来；带小孩子到街上玩儿时，女人们也要聊上一阵子：“我们这边都得用电，就被他耽误了。”

小小的街道里弥漫起情绪焦躁和气氛割裂。

施工在即，好脾气的村干部老杨夹在爆脾气的施工队长和犟脾气的村民老赵中间，两边都劝不动，心里很是窝火。

“你们村村官儿就是熊（方言，软弱的意思）！”队长老张对旁边调节施工的老杨说道。

“是熊，但俺村民可不熊。”性格直爽的老杨妻子听到后回应。

话粗理不粗，村委确实不强势，自己都快60岁了在村委都算是壮丁，老杨只跟着妻子尬笑两声。

到最后，还是妻子想出了法子。老杨妻子找了老张的嫂子，都是女人，话能说开，两人漫长絮说了好多道理；之后，老张的嫂子说服了老张的三哥；三哥又请来他们的大哥；一家子几个亲哥哥一起劝，这才终于让老张放下风水问题的顾虑。

随着老张家问题的解决，南村一户始终拒绝换用新电缆的居民，此时也突然改变了想法。

最后的杆子

半个多月前，家住在村子最南端的村民小李便找到村委和施工队，明确提出他们家不想更换电缆。那边住户极少，工程就把这根杆子排除在外。而如今，小李又听从了其他村民的劝说。

第二天傍晚，小李和妻子下班回家，看到家门外施工过后一片狼藉，怒从中来。机器挖到了房子外面用来遮挡杂物和视线的小墙，墙体面积不大，但造成了损坏。

两人怒气冲冲跑进老杨家里：“恁把俺家外面都挖成什么样了？！挖成这样就不管了啊？”

正在家里吃饭的老杨转过身来：“不能不管，下午才挖的，明天就收拾好了。”

“那怎么俺婆婆说挖成这样就不管了？”小李妻子道。

一旁的老杨妻子闻声怒了：“你婆婆是不是‘起事儿精’？今天才给你们安上，哪能挖成这样不管了？”

原来，施工队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就下班离开了，没等小李家人回来解释，现在地冻天寒，不能和水泥修缮，这便造成了误解。

得到了满意答复的小李和妻子回了家，第二天下班回来，外面的小墙也确实得到了一定整修。

老杨背锅，妻子心里难受，好在这终于是最后一根杆子了，村委若能说服施工队长把路灯也帮忙安装上，这次工作也就全部完成了。

更换新路灯

换路灯不在施工计划之内，起初，队长老张只同意在村子最中心装上几盏，村子里面小街道太多，工作太复杂。

老杨和另一位村干部去县城批发市场买了路灯、铁丝和电线，村委支不出钱来，两人就平摊了一下先垫上去。

拉完电缆，再换完电表匣子，到最后基本完成了所有工作，老张也松了口气，见老杨又来商量，他便带队把村里的路灯全都给安装了上去，帮村里省了不少开销和麻烦。

“我们请你吃顿饭吧。”老杨感谢道。

“不稀去，就恁村大队这两个钱儿，能吃啥？”

相比于城市，乡村的交流方式就是很直接。老张接着说道，之前他在镇上另一个村子施工，工程临近尾声的一天中午，已经在准备午饭的他接到电话，村委书记正在饭店等着他，想请他吃饭表示感谢。

不去似乎是不给面子，然而，两人吃完饭要结账时，村委书记竟然掐着发票递给他：“俺们村大队上没有钱，你拿去你们单位报销得了。”

“你说这是他请我，还是我请他？”

见过无数次饭桌上的铺张浪费，我却从没有听说过像隔壁村书记的做法，没有基层生活经历的人或许很难想象两人各自心中的尴尬。

跟老杨和妻子聊到这一段时，老杨的方言板板正正:“上级领导非常照顾，来村里工作不拿老百姓一分一毫。”而老杨妻子显得更实在些：“上级领导来村里做工作，确实也不为了村里这点儿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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