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母亲牙痛得厉害,经常捂着腮帮子,饭都吃不下。后来,经不住我的劝说,也实在是痛得太难受了,就去诊所看了一下。
我问她结果,她说好多了,医生开了一些消炎药,还叫她要用一些好的牙膏。我就问她平常用些什么牙膏,她带着一丝得意,“我用的牙膏可好了,七八块钱一瓶呢。”我说,“这哪儿好啊,太普通了,赶紧换一些更好的。”
她在电话那头细声咕哝,“这还不好,人家还用两三块钱一瓶的呢,我太浪费了。”
我知道母亲不会换,她舍不得。她一生勤勤俭俭,总怕错用了一分钱。现在的一些东西,我不逼着她,她是不会用的,即使在用,哪怕针尖大一点的东西,她也会四处炫耀,落下我的好名声。回到家里,她会小心的珍藏起来,还隐隐有一些自责,仿佛她用了,就是暴殄天物。
她的脾气我太了解了,在我面前经常是表面一套,心里一套。你跟她说,她会很爽快的答应,我晓得,我巴不得天天用好的,有福我还不知道享吗。你莫着急,冇得钱我会找你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可等我前脚走,她随后就把该收的东西收起来,该藏的东西藏起来。等我再回来,她又赶紧在我面前用起来,晃来晃去,显得大手大脚。
只是,感觉她的东西像有再生能力一样,总是用不完。
她像个小孩,跟我玩着这些伎俩,以为很巧妙,其实,我一眼就看穿,但我一直没点破。在她面前,我真的永远是个孩子,总想让我吃得好些,穿得好些,过得好些,一直需要她的呵护,挂念,总是尽量减轻我的负担。
春季,她会到山上或河沟抽竹笋,摘花儿菜,采蕨苗,上高山,甚至爬树,走河滩,甚至赤脚,哪怕下雨,哪怕荆棘密布,她也不会停下脚步,总怕错过了那一茬。一篮篮一袋袋,她会洗得干干净净腌好,晒干,只等春节回来,看我狼吞虎咽,放不下碗筷,好像我多吃一口,身上便会长一块肉,她心头也会长一块肉。
在畈地或菜园,碰到树桩或柴火兜,不管多大多重,她总会想办法拖回来,剁好码好。别人笑她,两百块钱可以买一大拖拉机,她平淡地说,那总归要花钱呀,我又挣不到,我多积一点就可以少买一点。
冬天,她会替人家剥茶籽,没有工钱,只为得到那些易燃的茶壳,将来好生得几炉温暖的火炭。哪怕风再大,天再冷,手上出了血,她会系着围裙,挽着竹筐,从不缺席。她知道我怕烟薰,经常跑到外面,情愿受冻也不坐到伙房。茶壳燃起来火很烈又无烟,所以她起早贪黑,一点一点地攒。
她会将所有的关爱聚集到日常的琐碎中,点点滴滴,分分毫毫。一天天,一年年,越积越厚,越积越广,形成一股洪流,越过山川的阻隔,漫过岁月的侵蚀,朝着我一路涌来,势头不减。将我一点点包围,逐步逐步淹没。
我温暖在她给的温暖中,幸福在她给的幸福中,舒舒服服过日子,安安心心地上班。她却一直将自己置身事外,满足于我无意中的一句话,满足于我淡薄的一点馈赠,任凭自己老去。
生活无情地摧毁她矫健的身姿,岁月残酷地剥夺她敏捷的思绪。简陋,迟钝,沧桑,衰老,甚至死亡,她什么都可以不管,什么都可以放下,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紧紧地揪住一条不放,那就是对我的爱。
不论物质的,还是精神的,有形的,还是无形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叮嘱,一份等待,在白雾茫茫的早晨,在暗黑无边的长夜,在一垄垄的麦地,在一颗颗荠菜旁。那种爱有时细水长流,有时汹涌澎湃,有时静默无声,有时惊天动地,都只绕着一个人转,为着一个人留。
母亲的爱,只有孩子,没有自己。
那年春节,我买了几管三四十块钱的牙膏带回去,母亲漱了几次,感觉很好用,牙再也不疼了。她问我多少钱一管,我说只要十块,她觉得划算,就放心地用。
在外面,她见人就说,还是上海的牙膏好,又经济又实惠,还真的管用。她甚至见着张二婶李二娘就说,让她们家娃儿也在外面给她们带,如果她们的娃儿不带,就让我回来时给她们捎,最后她拍着胸脯保证,我家小亚可好啦,肯定会带的。
我暗自得意了好久,母亲总算让我蒙着一回。
可几天之后,母亲给我打电话了,噼里啪啦一顿抱怨,好你个小亚,你一支牙膏几十块,够我吃一年的盐。你们年轻,应该用好的,我一个老婆子,还那么讲究干什么。牙痛算什么,隔壁王婶,比我还小三岁,牙都掉光了,不照样过得好好的。
我只用一管,另两管留给你用吧,母亲一迭连声,话筒里传来微微的喘息。
我赶忙安慰,说不用好牙膏,牙再痛,又去看医生会花更多的钱,我在外面也不安心。关键是,我买的牙膏保质期只有一年,到年底全部没用,到时就丢进垃圾桶,让它们烂到土里去吧。
母亲一怔,传来一声叹息,带着央求的口气,再不要买了,老是这样糟践,我也不安心啊。
我的手开始颤抖,心里一阵阵抽搐,像有一波一波的浪不停地冲击。那应该是母亲的爱,顺着电流急急朝我奔来,带着温暖,像金色的阳光,一下子将我覆盖。
电话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但手里像握着一颗炽热的心,轻轻地跃动。
母亲应该拿着牙膏盒子一家一家地去唠嗑了。
我也该一年一年地给她买保质期仅剩一年的牙膏了。
网友评论
说实话,现在我努力不做我曾经的妈妈。我跟孩子说,将来你工作了,我想要什么,都给你说,我不希望你将来像我现在这样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