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月没理发了,头发蓬得老长,整天缩颈偻腰像只刺猬,很难受。今天下雨了,事不太多,我抽空寻得一家店子,剪剪头发。
一踏入门槛,小伙笑呵呵地迎上前来,师傅,剃过年头呀,快坐,快坐。
哟,还真是呢,马上过年了,这个头是应该这样叫了。而一直在外乡飘荡的我,居然很久没有这种意识了。
小时候,每到此时,不管愿不愿意,我们必在大人的带领下,到村里专门剃头的所在,去理一次的。
那时镇上还没有理发店,每一个村庄都有几个剃头匠,每人分得多少户头,负责一年到尾的剃头事务。
给我家理发的是老黄,一个月一次。老黄约摸四十来岁,光着头,膝下无子女,声音洪亮,有事没事将笑容挂在脸上。
每到该剃头的日子,老黄便挨家挨户吆喝:剃头啰,大伙将手上的事放一放,耽搁一会,将头上的事弄弄哈,老地方老地方,一个一个来。
有人叫他喝口茶,他忙摆手:以后再说,忙着呢。
他一路喊下去,像高音喇叭,声音穿云裂帛,久久不散。
陆陆续续地,便有人向大塘边聚集,那儿有一大片空地,是专门剃头的地方。
老黄早已摆好长条凳,抹刀布挂在凳头,随风轻轻摇摆。那布二尺来长,油光水亮,直晃人的眼。老黄身上的一袭围裙,也是滑得没有一丝皱褶,像上了一层釉,泛着古朴的光。
老黄看有人来了,便拿出推刀,唤一声:二狗子,你先来,其余的还可以去送两担粪或者搂着老婆睡个回笼觉。
人们便活泛起来。
老黄,你喜欢睡回笼觉呀。
老黄,你的头咋那么光呀,是你老婆用豆腐磨的吗?
老黄,你老婆的头你老是晚上剃吧。
然后,人们快活着,嘎嘎嘎的笑声像波浪一样,一圈一圈向远处推送。
老黄的嘴裂得像豁开的洞,脸上的肉鼓突着,极力憋住笑。他已一手扶住二狗子的头,另一手握住推刀,像割稻机一样,在那一块黑乎乎的山丘上开垦起来。
他不再言语,眼睛只盯着那葫芦般大小的脑壳,像摆弄一件艺术品。偶尔停下刀,后退两步,弓着腿,左瞄瞄,点点头,右瞅瞅,摇摇头,别人被他逗弄得笑起来。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此时,他的光头亮亮的,推刀白晃晃的,围裙泛着青光,他整个人像被一层光围裹,圣洁无比。
推刀用完,便用刮刀,他拿刮刀的样子像扬着兰花指,带着一种柔性美。刮后颈,刮胡子,刮前颊,嗞嗞嗞,声音像蚕吃桑叶,平和连贯,一气呵成。他力度适中,让人感觉非常舒服,经常有人剃着剃着,头一歪,睡着了,口水滴在围布上,如一条条蚯蚓。
那时没有电动推剪,全是手工。老黄理发十多年了,手艺熟稔,从没给别人头上见红,面上渗血,是大伙一致公认的好师傅。他手上的茧子又硬又大,向外张扬得变了形。
我小时候是不爱剃头的,不光是我,我的伙伴都这样。前额的头发经常覆住眉眼,有时用手撩开一边,叫作边分,一只眼神秘地藏着,一只眼冷峻地注视着世间的一切,感觉特有型。有时与人说话,冷不防将头向后一扬,一绺头发啪地甩向脑后,好像自己是明星,神气得不行。
平时剃头,我经常溜掉了,但到过年时,父亲必会押住我,过年头是从来少不了的。去旧迎新,崭掉先前的烦恼霉运,期待在新的一年,做个好少年,身体好,学习好,样样都好。
每每我坐在条凳上,老黄一边理发,一边与我闲聊。
你是个好苗子,要多多听话,别尽疯玩,争取将书读出来,种田多苦啊,父母供你可不容易呢。
他的手按住我的头,我动不了,便只能含糊地答应着。眼睛却左右睃巡,看着那一扎扎沁黑的头发自头顶飘下,落在围布上,毫不留恋地滚落下去。
好像受到一股冷风刺激,我将头尽力往脖子里缩,老黄便低声喝斥,莫乱动,划开了头皮可别向你娘告状。
往往话题一转,老黄会问道,我家的梨子你又偷过不少吧,是不是又将裤档撕开了。你们偷就偷,就是当着我的面摘,我也是随便咋乎两句,但是你们不要将树枝都扳断呀,更别站在树上随意往水塘里跳,那么高,划着哪儿跌着哪儿可担待不起呢。
原来他家有一棵老梨树,每到果子成熟时,我们总是趁他不在家,就去偷摘。果树在塘边,够不着的地方我们用竹竿敲打,梨子扑通扑通掉到水里,沉下去了。我们也像梨子一样,从树上扑通一声跃进水里,再潜下水,在泥里摸索,看谁捞得多,便认谁作头头。
每年都这样,我们既饱了口腹,又做了游戏,沉浸在那一方天地里,乐此不疲。
我们总是玩一上午或一下午,他的门一直锁着,不见他的影子。我们都暗笑他太傻太大意,梨子每天都在少却不知道,又感慨自己运气太好。
后来,他隔壁的二狗告诉我们,其实,我们每次在树上闹腾时,老黄都知道。只不过他趁我们不注意,一直从偏门出入,不让前门响出动静。他怕吓着我们,那么高的树,那么深的水,万一有个闪失,可不得了。
老黄与他爱人是别人介绍的,他们一直寻医问药,可终究没解决生育的问题。别人问他们谁有问题,他们俩口子都说是自己的事,从不互相推诿。没人看到俩人为孩子的事红过脸拌过嘴,没人看到俩人谁单独端过饭碗,单独挑过担。老黄从不单独在外面过夜,哪怕再远,别人留得再殷勤。
只是当别的孩子在他家玩耍嬉闹时,俩口子会给一些糖果,然后抢着抱抱,哄孩子们说要留他们过夜,孩子便哇哇大哭,拼命向外跑。每每这时,俩人就愣怔着停下脚步,神色黯淡下来,像没了油的灯。
老黄还有一手绝活,掏耳朵。他手拿一枚拐字形的薄刀片,让别人偏过头去,他慢慢伸入。他好像有魔法,只一进去,别人便舒坦了。他掏时,眼睛看着别处,与其他人大声地聊天,丝毫不受影响。他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一会儿深,一会儿浅,旮旮旯旯,曲里拐弯,哪儿都掏到。
被掏的人眼睛眯着,面上微微笑着,平静得似一汪清水,四肢百骇却清爽得要散架。欲仙欲死这个词,用在此时,恰到好处。
我没有胡子,往往只要求剪短一点即可,剃一下一二十分钟就可解决。我经常眼巴巴地祈求他给我掏一下耳朵,享受一下极乐。他一脸严肃地说,你个小毛孩子,掏什么耳朵,掏聋了怎么念书,以后长大了,出息了,我再给你一直掏,好好侍弄你。
仿佛一眨眼间,我说长大就长大了。可是长大了,我就身不由己,一直在外面流浪,经常几年不在家,即使在家,也像梁上的燕子,只呆一会又匆匆而去。
故乡的人和事已发生了太多的改变,而我却知道得太少。
还是在去年,难得闲暇,与伙伴通电话聊了很久,才打听到老黄的一些事。
老黄和他爱人去世好几年了,两人似乎情缘未了,在同一天过世的。在村人的安排下,将两人葬在后山一块向阳的山坡。
老黄很多年都没剃头了,因为镇上开了好几家理发店,洗,吹,烫,染,服务一条龙。人们都情愿去镇上弄一些时髦的发型,哪怕技术再差,只要新颖就行。
老黄没有剃头,精气神丢了大半,人一下子苍老了,各种病也来了。原来清爽热闹的一个人,像换了一副躯壳,沉默得让人心慌。
没有子女在身旁伺候,乡亲们经常去看看,可始终解不开他心中的结。没多久,俩口子约好了一般,不声不响地走了。
他门口的梨树先是不结果,后来慢慢枯死。那口水塘早已平整,上面盖起了小洋楼。
一切都已物是人非,我没有出息,依旧不大喜欢剃头,有时将过年头完全忘记了。现在外面理发的人没几个会掏耳朵,我虽然很想体验那种感受,但不敢轻易让别人掏,因为他们不是老黄,他们无法取得我的信任,他们的技术无法让我放心。
我坐在皮椅上,小伙的电动剪在头上嗡嗡着,像一只苍蝇。我的头发一扎一扎地滚落,深深浅浅,已渐渐变得灰白。我已有了老黄当年一般的年纪,但我没有勇气剃成光头,也做不到像老黄一般有事没事将笑容挂在脸上。
老黄早已走了,将他给我们的温暖也带走了。剃头挑子也没人记得了,村庄里也少了吆喝,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们也走了,将亲人的温暖夹在腋下,在异乡飘零,忙得两不见天。头发老长经常忘了剃,只在外头匍匐着,寂静得像一根根无人在意的稻草。
只是,要过年了,真该剪一下过年头,将所有的痛苦与不幸都抛掉,祈求来年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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