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夜凉如水,大地深沉,在八扶庄内的一处不为人知的豁大地室中,十九根臂粗的蜡烛席地摆放,火苗蚕大,但地室仍是微微亮,因而地室中的两个人隔着距离,看彼此都是模模糊糊的。
两人犹豫了好久,克制到言语将写在面庞上时,那个倦态的年轻人紧忙对着那落寞的,又气度不凡的人影说话,几句废话出口。那落寞的人影,知道年轻人是不愿坦诚相待,就更落寞了,澎湃的情绪从两颊滑掉。
“你一回来,就害的我老婆都娶不成了,”落寞的人竟是鞭马离去的姜扶阳,他装做一脸不快的对年轻人说。他配合年轻人说废话。
那年轻人嬉笑的说:别人都说你娶老婆是为了传宗接代,那么我回来了,你还要娶老婆做什么?难道真像别人说的,你是好色,娶老婆是要滋阴壮阳?
“放屁,”姜扶阳双目圆睁,骂他逆子。但骂声是宠溺的。假若在话是在院子里说的,一定会有人听到,从而激起惊涛骇浪。姜扶阳竟然有儿子。那么他这么多年是在耍谁呢!
昨夜,姜扶阳吃过席后,在那异常狭小的房中,所遇到的异常的荒唐事,便是看到房间墙头歪坐着一个疲惫旅人。那旅人一见他,喊了他一声父亲,说自己叫姜犹。姜犹是姜扶阳二十一年前,下落不明的儿子的名字。姜扶阳不敢相信,但面对这年轻人,他的血液却在激烈的滚动。
但接下来,那年轻人径直的说了一句话,他的血冷了下来。年轻人要他把八扶庄放弃,赶紧遁世逃命。他不能理解,他是骄傲的,他朋友多,能解决很多麻烦。但年轻人却是对他冷笑。冷酷的告诉他,如果这麻烦,不是天大的麻烦,他绝不会来做父子相认的戏码。
年轻人说完,也不管他,合目靠在墙头睡了,他真的很累。姜扶阳思考了一夜,终于在夜空泛黄时,做出了决定。他让管家把灯笼取下,把红布扯掉,把所有的好酒,从地窖中取出,不要收礼物,要让所有的朋友都高兴;让管家自己也不要太忠诚、卑微,慵懒些;让媒婆去新娘家退亲,让夫人们全部走罢,让这一切都静悄悄的发生。让这个江湖轻而易举的把八扶庄忘记,不要太招摇。
从日升到日落,一座尊贵的庄子,就成了一把锈蚀的铜剑,虽有人看到,有人讨论,但都知道了它的结局,会被土埋掉,八扶庄,以后会是野狗乞丐的天堂。此时,姜扶阳对这庄子有着无限留恋,他还是不甘心的追问年轻人到底遇见了什么麻烦。
年轻人想了想,还是不打算告诉姜扶阳,因为姜扶阳没必要知道,在他心里,姜扶阳是个酒食征逐的人。姜扶阳又说:我是个享受够了的人,我也老了,害怕的事情不多,你别小看我。他像个小孩在说要强的话。
年轻人觉得好笑,便轻飘飘的说:我把楚人杰杀了。
呆若木鸡的姜扶阳,差点没咬到舌头。自一月前开始,中原与关外两大江湖动荡不安,关外江湖最大的头子楚人杰被杀。关外环境恶劣,江湖帮派同气连枝,不像中原江湖,各自为庭。关外大大小小七十七帮尊天行城城主楚人杰为楚老大,楚人杰一死,关外江湖率先想到应是中原江湖做的,这一月,靠近关外的山门不知被闹翻了多少。
“你打的过楚人杰?”姜扶阳心惊肉跳,充满怀疑。楚人杰是何等人物,曾徒手战过中原四宗师,落的不败,与号称不败的七甲士对决,更是折断一人武器。楚人杰——其一人可当关外门户。
“他老了,这就是他输得原因,”年轻人平淡的说。姜扶阳惘然和苦涩,这桩麻烦他确实惹不起。但他还有些疑惑,关外江湖是怎么知道姜犹是他儿子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年轻人打着哑谜说:万事万物都有破绽的,只是这破绽还未暴露在光明中,我还不知道。
“那你和我一起走?”姜扶阳小心翼翼的问。
年轻人摇摇头,浪子一般的玩笑说:我才刚入江湖,怎么能退走,我还要红尘中滚一滚,我来是劝你走的,你走了,我就放心了。
姜扶阳不满这三言两语,蹙眉赌气的说:你不走,我也不走。你知道这些年我为你吃了多少苦。年轻人瞥了他一眼,吓唬他,如果不走,会死的。
姜扶阳说:我已说了,我的害怕,已经不多了。他语气笃定,并不像赌气的狠话。因这年轻人,只好改变语气,无奈的讲:那你可能会害死我的。
姜扶阳有些悲伤,他用他的担心,当做武器来胁迫年轻人,但年轻人把他武器夺走,扔在了地上,他的担心成了累赘。他无法可说。年轻人在此时终于发现他是个老人,不忍的安慰:难道你以为我能杀的了楚人杰,只因为他老了,我一点本事都没有?就算楚人杰年轻,我对上他,也是五五胜算。
年轻人的自信,让姜扶阳又升起了好奇,他关心自己儿子在些年到底遭遇了什么。但年轻人又是笑笑不做答,他想姜扶阳没有办法理解和相信他的往事。年轻人的冷淡,让姜扶阳非常不好受,不在眼底下长大的孩子,果然还不如一条狗懂自己的心意。
年轻人不想与他扯上太多情感,便打趣的说:你刚说这些年为我吃了很多苦,但我听说你是山东的老大,年年都要娶老婆,天天都有朋友陪吃喝,你吃了什么苦?
姜扶阳脸色顿时铁青,教训道:还不是为你,没死也不早早来说一声。我为了咱们家香火,才一直娶老婆的,这么些年也怪了,一直没有生出来,天底下便都传你老子有问题。
年轻人顺坡下驴的问:那你到底有没有问题?
“放屁,我有问题怎么生出的你,”姜扶阳大骂。
“那就要问问我母亲了,”年轻人嬉笑。姜扶阳勃然大怒。
模模糊糊的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姜扶阳同意隐退江湖,暂避风波。决定去云南四木府,云南远离中原,两地少有来往,也自然无人知道从没离开过云南的四木府府主和姜扶阳会是异性兄弟。年轻人好奇。
“儿子有秘密,老子就不能有秘密,”姜扶阳一句话解释。而后他忽然拿出一把短刀给年轻人。这把刀是他们家的传家宝。
“这是什么刀?”年轻人掂量了一番问。刀身古朴无华。
“警恶刀,唐朝留下来的,这个刀沾过很多血,对杀气尤为敏感,三五丈内,若有杀气,刀会自动颤鸣,江湖险恶,防不胜防,你带上这把刀,会安全许多。”姜扶阳话才说完,刀在姜犹手里忽然颤了起来。父子二人对望,咧嘴一笑。
“你不是担心我吗?那要不要看看我本事?”年轻人说道。
儿子有本事,老子当然要看,不过说好了,本事再好,也没得赏。
白看?
老子不能白看?
“儿子才能白看,”年轻人嘿嘿一笑,健步如飞,几十阶的土台,他做了三步,姜扶阳也来不及琢磨话的意思,赶紧爬了出去。
院中十三个黑衣人,围住了年轻人,小心翼翼的旋转,但年轻人却是抱胸而立,眸子盯着屋檐,满不在乎,他和黑衣人仿佛隔着一条河。
这十三个黑衣人身材瘦小,肌肉绷紧,手持漆黑的匕首,踩着九华山的九宫小迷踪,把年轻人的退路封死,他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他们绝不是关外人,姜扶阳心想,他很紧张,这十三个黑衣人的围困,江湖中十有六七的人都难逃伤残。
但是随后姜扶阳看到一轮明月高悬,他儿子犹似游戏人间的天人,他的身姿是慢的,但是又不可琢磨,黑衣人的数次联手绞杀,匕首如同蛟蛇,吞吐着死亡的气息,但年轻人随时随地都能找到死亡的漏缝。黑衣人急的胡乱咒骂,章法乱了,竟像个孩童去捉他衣袂。年轻人忽的凌空而起,十三个黑衣人忽然失去目标,乌泱泱的混成一团,年轻人这时如疾电下坠,开始主动出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毫无章法,但又偏偏一击必中,不过几杯茶的功夫,那十三个黑衣人都倒地不起,这对他们来说,是种解脱。
年轻人松散的朝姜扶阳走去,姜扶阳指点头,夸他厉害。而后话锋一转,问他看出了什么没有。
年轻人不解的摇头,姜扶阳面色凝重的说:假如按你说的,你杀了楚人杰,现在是关外人要找你麻烦,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蒙面,给自己造成不便,还有他们的身材和武功,明明更像南方人。
做父亲的总是要抓住机会证明自己是有做父亲的资格的。年轻人也不拆穿,顺着他讲:你的意思是有别的人要杀我?
姜扶阳摇头,说:你武功虽好,可江湖经验为零,怎么能闯荡江湖,你和我一起走罢。我不放心。
年轻人害怕这里的动静会惊觉很多人,便说:那你就担心我好了,我知道有你的担心,我会小心的。姜扶阳一怔,知他心意已决,再说反而会惹他生厌,只能不劝,把关切强忍住,只好再说几句闲话,嘱咐他早日给家族生下一儿半女。
年轻人无动于衷,姜扶阳不再说话,陡然转身,吹了口口哨,忽有三匹马出现,两匹马上有人,姜扶阳上了空的那匹英俊的高大的白马,朝儿子挥挥手,再没有言语,拉住缰绳,快马而去,马蹄沉重而拖沓。
姜扶阳走后,年轻人便等到了久等的轻松,他伸了伸腰,忽然高声说道:你们运气真好,我突然不想杀人了。他仿佛是在对月亮说话,四周又空,又冷清。姜犹也不管,说完,吹了声口哨,便飞身而去,几个起飞,已是几十丈外,恍然是红尘游客。
只听的他说:我叫姜犹,楚人杰是我杀的。
姜犹走后,屋檐上探出两个脑袋,正是白天的那对兄妹,他们因为好奇没走,因为耐心,所以比别人了解的更多,但此时他二人一脸错愕,为刚刚走的姜犹好奇,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还说自己杀了楚人杰,难道他不知道整个江湖都在找他吗?
女孩见哥哥久不做声,说:郭不遇你害怕了,被吓唬坏了?他说他杀了楚人杰,这是真的?
男子一反常态的没有给妹妹解释,他望着空空的庭院说道:我相信楚人杰是他杀的。他的武功太好了,我从来没看到这么卓越的身手,他就好像天空,虽目标准确,但透着空大和浩瀚。
女孩认真的听着,等男子说完,便说:这个人太奇怪了,名字也很奇怪,姜犹酱油,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们楚人杰是他杀的。他有什么目的呢!
男子也想不明白,便把话题扯开,突兀的问道:为什么先前吃了粽子离开的人,不是姜扶阳?你可看出了。男子看出了那先前离开的人不是姜扶阳,所以拉着妹妹继续躲在屋顶上,等着真相拉开。
女孩撇撇嘴毫不在意的说道:只不过是那人骑马太潇洒,一点眷恋都没有。而这么洒脱的人,简直是不懂生活的人,或者从未真正生活过的人,所以他不是姜扶阳,对不对,我这说话的口气,像不像你。
男子没理她,揉着眼睛,喃喃的说道:我眼睛忽然好痛,我有预感,江湖要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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