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嫁到省城十八年了,刚结婚时自己没有车,每次回娘家省亲返回,妈妈给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多到自己拿不动为止。后来学会了开车,又加一样各种家禽产的蛋。
有时是一箱子,有鸡蛋,有鸭蛋。有时是一罐子,用草木灰腌的咸蛋或者泥巴团的松花蛋。
农家院子里少不得一群伶俐高产的柴鸡,既不吃激素饲料,还自由放养,鸡蛋的质量与口感自然不是菜市场销售的肉鸡蛋所能比肩的。鸭蛋壳有好几种颜色,白色的、淡青色的、玉色的,但不管是哪一种颜色,生下它们的母鸭子都过得和乡间的母鸡们一样自在惬意。如果时机凑巧的话,鸡蛋与鸭蛋的队伍中还会出现几只彪悍强壮的鹅蛋。
小云小时候,奶奶家曾经养过几只大白鹅,骄傲霸道,懂得看护家园,梗着长脖子撑开翅膀伺机出击的样子像极了一架威力十足的战斗机,吓人得不得了。鹅蛋壳厚、结实,蛋白韧性十足,蛋黄粗粝,不怎么好吃,只能在立夏的一天里用来和小伙伴们斗鸡蛋鸭蛋,包赢不输。
或者,老人们坚信孕妇吃了鹅蛋会稳胎,鹅蛋因此独特的功效而显得三分的难得。近年来,鹅渐渐地从乡间家禽的排行榜上撤退,人们尚能收获到几枚新鲜的鹅蛋,实属运气。
一箱子的蛋是好几户人家凑齐的,有时是三户,有时是四户,有时是五户,送蛋过来的人一律个子矮矮的,大圆脸,短发,一笑,两腮上星星点点的雀斑立马争先恐后地挤到了鼻翼的两侧,那温和的神情像极了小云去世多年的奶奶。
这些人多是小云的姑姑。
姑姑们和小云没有丁点儿的血缘关系。小云是捡来的。
大姑二姑嫁人是在小云被收养之前,余下的四位姑姑都与她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她们出嫁的喜糖小云兜里盛满过。姑姑们个个勤劳、善良、细心,从未因为小云是抱养来的侄女而另眼相看,相反,日常生活中处处是迁就和宠爱。
最近一次回家,三姑姑还忍不住地掀小云的老底,说她五六岁的那一年不知道为什么事大发脾气,用小板凳把她的脚背砸出了好大的一块乌青,多少天都不消退。六姑姑谈起奶奶对小云的呵护,更是感慨,愣是强调是小云抢走了她的母爱-----六姑姑比小云大不了几岁,小云没有进入这个大家庭时,她是娇滴滴的小宝贝,小云来了之后,她总是坐冷板凳。小云和她闹矛盾了,不管对错,挨训的总是她。
姑姑们围住小云七嘴八舌的讲一些旧事,有的还能模糊的理出线索,有的混混沌沌难以确定。眼前这几个淳朴、热情的亲人,童年的小云交错在她们的青年时期,少年的小云穿插在她们的中年阶段,青年的小云在特定的日子里与中老年的她们相聚了。
出了爷爷奶奶的家门,她们经历的是她们的的风景,小云一路莽撞的是自己脚下的路,看起来是越走越远毫无关联,但亲人之间的玄妙往往在于:不管分别多久,一句笑话、一个眼神、一段回忆就能把远去的时光拉回、归拢、翻新,让彼此的心在瞬息之间亲密无间。
奶奶在世时为小云煮得最多的就是“蛋茶”,蛋茶有两种,甜的只加糖,咸的料头要多一些,搁盐和味精,考究一些的话,淋上几滴麻油撒上一把切得细细的葱花。
蛋茶的做法方便简单,水烧滚后,打一只鸡蛋或鸭蛋进锅稍微焖上一会儿就行了。溏心的蛋茶,一只胖乎乎的蛋卧在滚烫的糖水里,咬一口蛋白-----嫩啊。再咬一口,未完全凝固的蛋黄像油一样流了出来-----鲜啊。
那会儿,要吃一回普普通通的蛋茶也没那么容易,院子里虽然有一二十只鸡在跑来跑去,但鸡屁股承担着家中的多种开支:油、盐、酱、醋、点灯的火油,奶奶的水烟和爷爷的老酒全是鸡蛋换来的。
即使这样,奶奶还时不时的瞒着姑姑们为小云做一碗蛋茶解解馋。当时的蛋茶有多好吃无法形容,最不能忘怀的是奶奶慈祥的眼神,她老人家笑眯眯的和坐在门槛上吃蛋茶的小云说话:“鸡蛋有营养,吃了对身体好处。”
时隔多年,姑姑们还是这样说:“鸡蛋营养好,带回家补补身体。”怕小云推却,她们又说,自己家的鸡生的,我们反正也吃不完。再说说,现在很难买到正宗的土鸡蛋了,赶上这么大老远的回来一趟,不然,我们也没办法与你会面。
送大鹅蛋的三姑姑住在二十里开外的村子里,知道小云第二天要走,五十多岁的她急急忙忙的骑着一部破旧的自行车哐啷哐啷地赶过来:”鹅蛋带给你家儿子玩玩,小孩子没见过,想必是欢喜的。“
这时候小云惭愧万分,真心实意对待这些姑姑们,何曾有同等的心思去回报质朴的她们?
小云感慨了,热泪模糊了双眼,幽幽地想:离开了故乡,离开了自己生活了自己的多年的村庄,离开了那些看着我们长大的亲人,辗转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安营扎寨,我们做着全新的工作,认识了另外一些我们必须要认识的人,重新开拓了适合自己的圈子,我们做着近在咫尺的努力,在不经意间随手拆卸着自己与往昔相联通的一座古色古香的情意桥梁。不是没有惋惜,但一闪而过的侥幸恶劣地催眠了自己:也许,别人也是和我们一样吧!
其实呢!人心哪有我们想象的这般薄凉善忘。就如小云这些可爱的姑姑们,即使自己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她们的视野里多年,她们依然托着一颗赤诚温热的心儿用她们的方式保持着持久的单线联系。
亲情从来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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