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出生的人。我的父亲是个做布匹生意的小商人,建国后,政府搞公私合营,他成为一名供销社职员,负责采购,在那个年代,供销社采购员是个肥差。我的母亲是个手艺、人品俱佳,远近闻名的裁剪师傅。不像每月拿呆工资的人,她赚的是活套钱。家中虽有七个孩子,日子过得并不窘迫,比起左邻右舍,算是个殷实之家。我在五男两女七个孩子中排行老六。我出生不久,我们的国家就度过了三年自然灾害,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们的家庭收入也在缓慢增长,我吃的穿的用的比哥哥姐姐们要强不少。有父亲在供销社做采购员,近水楼台先得月,难买的“四大件”,我们家一应俱全。
说起“四大件”,今天的年轻人可能不知道,上世纪中叶出生的人都能说上来。它们分别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又被称为“三转一响”。那个年代,一个家庭能把这四样东西全都占全很不容易。若想占全,须得有两个条件,既要有钱,又要有路子。路子就是关系。六七十年代直到八十年代,中国经济处于打基础的阶段,工业品匮乏,被称为四大件的“三转一响”属于工业品中的必备生活用品,需求量大,产量却很小,只是有钱没用,还得摸路子、找关系才能买到;有时也会出现有路子和关系的人手头没钱,买不起的情况。故而,那时的人家,“四大件”齐全并且能有多套的总是受人羡慕。正因为如此珍贵,在上个世纪中叶,“四大件”成为年轻人结婚时的必备用品。它们可以由男方家置办,也可以由女方作为陪嫁准备。女方经济条件好的“四大件”全陪,差的陪一两件,再差的,全归男方家置办。
我是八八初结的婚。那个时候,改革开放已有近十个年头,我们国家的家底开始厚实起来,城里人结婚拥有“四大件”,已经不成问题。我家“经济、路子”两全,不仅“四大件”齐全,牌子也都是名牌的,而且开始流行的“新四大件”( 电视机、洗衣机、冰箱、录音机)也都办齐了。
在新老四大件中,最值得一说的便是自行车了。我清楚地记得,我结婚时,作为陪嫁,娘家为妻子准备了一辆上海凤凰牌二六型女式自行车。那辆车小巧、别致,外观看上去十分漂亮,我特别喜欢。我身高一米七四,个子不算高也不算矮,骑二六型女式车还凑合,骑上它外出的时候,我总是有一种快乐的感觉。现在想来,这种快感,既有骑上好车的舒适、满足,也含着些许自豪。
记得我学自行车时还不到十岁,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在此以前,我也曾偷偷骑过家中的自行车。说是骑,是为了叙述方便,那时,还没有二六型女式车,都是又土又笨的二八型男式车,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不要说骑,推着走都不容易。有好多回,我那小小的身子,被倒了的车子压倒在地上,事后,没少挨父母的训斥和哥哥姐姐们的嘲笑。
我正式学自行车的地点是在我念小学时的培红小学操场上。我们的小学原来的名字叫王营小学,再之前叫马王庙小学,有着近三百年的历史。由王营小学改成培红小学,显然跟时代有关。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爆发,老古董不吃香了,有的还被当作封资修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王营是地名,跟不上时代。“培红”是“培养红色接班人”的意思,比起“王营”这个土里土气的地名来,时尚而又响亮。就是在培红小学好操场上,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学骑自行车之路十分顺利。这可能跟我胆子大有关系。尽管如此,学骑过程中,摔跟斗是免不了的。
从十岁学会骑自行车,到我四十岁有了自己的小轿车,我骑了整整三十年的自行车。有了小车,又是做老板的,自行车此后几乎没碰过。大约五十岁左右,我买了辆山地自行车,想拿它来锻炼身体,可骑了没几次,便停了下来。从我的业余爱好来看,我更喜欢游泳和跑步。先是游了十几年泳,后来到了晚年,我又爱上长跑,成为一名业余马拉松选手,迷马、半马、全马都跑过。
与自行车有关、记忆最深刻的故事有四个。其中有两件与摔伤有关,一件与风雪有关,一件是我十五、六岁时,常常搞疲劳驾驶,骑着骑着就睡着了,竟然能够迷迷糊糊骑个三、五公里,没撞人,也没摔倒。至于我何时拥有属于自己的自行车,三十年驾龄中总共骑过多少辆自行车已经记不得了(少说也得有个七、八辆吧)。除了上面的四件事,与自行车有关还值得一说的是风华少年时,我常常和几个好友骑着自行车到马路上或者野外去兜风,有时,还会玩单手扶车把,双手不扶车把,坐在后座上骑,倒着骑,两个人一个扶车把一个坐在后面踩脚踏,甚至倒挂金钩骑等等特技表演。这个时候,骑自行车就不是代步了,变成一种娱乐活动。
接下来该说说我与自行车的四个故事了。骑车时骑睡着前面已经说过了,限于篇幅,就不细说了。
先重点说说在风雪中艰难地骑自行车这件事。
至今我还十分清晰地记得,那是我十八周岁的时候,作为知青插队下乡已有两年,两年间的流离颠沛让我身心疲惫,父母也为我的不明的前途焦急。刚好,我二姐插队下乡时的涟水李集人武部达部长和她处得不错,二姐找了达部长,想让他帮忙让我从李集去参军。达部长念老熟人的面子,同意帮忙。当时,我的户口在淮阴县小营左庄,为迁户口,我跑了几趟李集。每次我都骑自行车打来回。从我家到李集有四十多公里,得花两个多小时。有一次,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雪,接着又刮起大风。开头雪下得不大,我还能顶着风往前骑。后来,雪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厉害,每踩一脚,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可屋漏又逢连阴雨,离家还有一小半距离的时候,车子坏了。我捣鼓了一会,怎么也没有修好,只得推着走,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平时两个多小时的路程,那一天,我足足用了五个多小时。一到家,人像瘫了似的,委屈的眼泪也如断了线的珍珠,一个劲往下流。并且,我还说了许多抱怨之类的、满是负能量的话。如今,近五十年过去了,回过头来看,发觉自己不只是幼稚,骨子里就不是一个优秀的人。至今,我都为自己当初的浅薄感到惭愧。但一想到自己如今进步到正能量比周边的人充足的地步,心中又升起几丝满足感。
下面轮到说两次严重的摔倒了。一次是在十五岁的时候,我母亲生病住在九七医院。九七医院是部队医院,医疗条件好。我有个表姐在国营淮海路菜场卖菜,九七医院的医生、护士和他们的家属常去买菜,一来二往,他们变成了熟人。表姐找了关系,让我母亲住进了九七医院。九七医院在清江市健康东路上,离我家不远,也就两公里左右,中间隔着道废黄河,上桥下桥都要经过一大截陡坡。那天,我母亲准备出院,姐姐让我先把脸盆带回家。我接受这个任务后,左手提着脸盆,右手扶着车笼头,一路欢快地往家骑。下坡的时候,我发现前面有个人横穿马路,忘了右手是管前刹的,下坡时车速快,用前刹急刹车容易摔倒。当时,我左手提着脸盆,本能地用右手猛地用力拉刹车,结果,刹得太急,车子一下翻倒在地,人和脸盆都猛地冲到前面。好在我年轻,除了脸盆摔坏了,人没有大碍。二姐和母亲后来知道了,心疼得要命。她们心疼得不是脸盆,而是我的人。好在我身上的皮肉伤没多久就好了,母亲和二姐才放下心来。
第二次摔伤比较重。那是我在部队当兵的时候。我当的是坦克兵,部队在天津蓟县盘山沟里。我们团的番号是52873,隶属北京军区装甲兵一师二团三营九连。坦克一师在朝鲜战场上能征善战,将美韩军队打得找不到北,从此威名远扬,一下子成为装甲兵中的王牌师。从新兵连集训完下连队后,我先当二炮手。后来由于我常闹胃病,身体无法承受高强度的训练,连里研究决定,照顾我进了炊事班。炊事班有辆自行车,我常骑着他到营房外面去采购物资。我们营房坐落在盘山的一个山坡上。营房有两个门,东面的门上坡,往团部和县城都走这个门;西面的门下坡,坡子又陡又长,往村庄都走的是这个门。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晚饭后,天还没黑,夕阳和晚霞一齐为暗夜前的黄昏延长时间。我有个叫夏虎然的老乡在一营,我们好久未见。那天,吃完晚饭,我看时间充足,便向班长请了假,骑上那辆用于采买的自行车去看夏虎然。一营在我们西南面,走西门更近。我骑上车,兴高采烈地出了营房西门。车子驰出营门,很快就开始下坡。下坡的路上,战友们三三两两散着步,而我的车子却越跑越快,我怕撞上战友,赶紧拉刹车,却发现,刹车拉上去跟没拉似的,车子仍像猛虎一样向山下飞奔。我意识到刹车坏了,越发慌张。人一发慌,大脑就不做主。快要到山底的时候,左边出现一个圆圆的大水井。水井的檐口都是石头砌的,我一头栽倒在上面。散步的战友发现我摔倒,七手八脚把我抬到营卫生所。当时,我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但也不能说话。几个战友抬我时我都能感觉得到。到了卫生所,医生为我打了抢救针,包扎好头上的伤口,最后诊断我是轻微脑震荡,立即让救护车把我送到团卫生院。我在团卫生院住了一段时间院,因胃病加重,又转到师医院,前后用了一个月时间,错过了去内蒙古大草原拉练的机会,为此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我与自行车的故事到此说得差不多了。此时,我猛地感受到,自行车虽是个物件,但它和我们的时代紧密相连,更可以折射出我们生命中的一些深层次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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