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吴梅雨:梅子黄时雨
（1）
长夜将逝，东方既白。
吴梅雨卧在床上，费了好大力气才慢慢睁开眼睛，依稀瞧见眼前的干瘦的人影。
“恶来哥哥？”
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膛不住地上下起伏着。
“别说话。”
是裴恶来的声音。
“这是哪里？我……这是怎……么了？”梅雨的双唇苍白干裂。
她这时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红色亵衣掩着酥胸，裸着一双白生生的手臂，右臂天泉、天池、曲泽、郄门、间使、内关、大陵、劳宫、中冲等穴上各插着一根银针，银针这时已呈墨绿色，她的半边身子却不像之前那样肿胀了。
目光渐渐清晰，看着眼前这人，比之前憔悴了许多，两只眼睛陷得更深了，眼眶外的黑影几乎连在了一起。他这时正瞧着自己，面上满是欣喜之色。
“恶来哥哥！”
梅雨挣扎着想起身，可身体一动，全身立即一阵说不出的钻心的痛。
她忍不住尖声叫痛，又软软地倒了下去。
“恶来哥哥，我这是怎么了？我是废了吗？”她哭嚷着。
裴恶来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没事，别乱想，过几天就会好的。”
——别骗我，那时我生病，娘亲总是在我床头告诉我，过几天就会好的，可是我却在床上躺了足足半月。
——黑的屋子，深的帘帷，每日只有娘亲来看我。
——梅雨，没事，过几天就会好的。
——我的口唇发绀，心痛欲裂。我喘不上气来了，娘亲，你在我身边吗？
——恶来哥哥，我听见你在屋外练剑，我听见你的舞动的剑风。你乜斜着眼睛看着我，那个叫花隔云的女人也乜斜着眼睛看着我。
——那药真酽！那是娘亲给我端来的药。
——那念真酽！
——恶来哥哥，你怎么整日里只想着练剑？
裴恶来的一指按住梅雨的少商穴，一指轻轻压住她鱼际。渐渐的，她冰凉的手有了温度，苍白的面颊渐渐转为红润。
她的身体在微颤，心也在微颤。
（2）
阳光从窗外晒进来，梅雨的呼吸渐渐稳定了下来，身上的剧痛渐渐缓解。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上又重新有了气力，于是试着抬了抬手，虽仍有些痛，可是手已能抬起。
她像从前一样，用这只手抚了抚裴恶来的脸。
她记得，每次裴恶来挨了他伯父的打，逃了出来，在村子外的一颗柳树下流泪时，她就用这只手去摸一摸他的脸。那时他的脸上常有青黑的指痕，高高地耸了起来。他的眼中也常常有恨意，瞳孔中似乎燃着一团火。
屋外的天上飘着雪，屋里裴恶来的头发好像刚刚洗过一般，汗水顺着发梢滴滴而落，而他身上的衣衫已尽湿。
他这时的身上有一种男性才有的气味。
梅雨感觉到他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
“恶来哥哥，你怎么了？”
——好个心机深沉的女人。
他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样的毒，这种毒药并不致命，却能让人做出一些禽兽的事来。
“恶来哥哥，你没事吧！”
梅雨握住裴恶来的手，他的手好像烧红的铁，将她身上残留的毒性也引燃了。
梅雨的眼睛迷离了起来，身体亦因为燥热而颤抖起来，一双手不由自主紧紧抱住裴恶来。
女娲娘娘一人在世上孤单，于是便照着自己的模样抟土造人。人却也孤单，于是她割下了这人腹上一点东西，放在那人身上，又从那人胸口取了两片肉，捏在这人身上，然后吹了口气。这人有了长发，那人有了胡须，他身上有他的肉，她身上有他的肉，他时时想着她，她也时时想着他，他拥她入怀，去找原本的他的身体；她偎在他怀中，将原本属于她的找回，一世又一世……
梅雨和恶来都找到了自己的身体，屋外的风从窗的缝隙吹入，吹着梅雨披散的长发，裴恶来没有胡须。
“恶来哥哥，你记得我们那里的雨吗？”梅雨朦胧着一双眼，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金陵的五月，淫雨霏霏，极少有明净的天空。雨轻轻飘着，打着殿外的芭蕉，像是琴箫和鸣。
你瞧，他们都重新找见了自己，你瞧，他们多么开心。
恶来哥哥在笑，他的手掌拍的欢快，他总穿一件喜庆的红衣，额间总点着一个红点。
——不练剑，伯伯揍你。
——不听话，姑姑也揍你。
——娘亲舍不得打我，我是娘亲的乖宝宝。
——哼！乖宝宝，鼻涕虫！
——你才是鼻涕虫！
——哈哈，鼻涕虫！
——恶来哥哥，你的眼中常常藏着眼泪，你的眼泪流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上，将一只眼中的眼泪分给我，也流到我的眼里吧。
——恶来哥哥，你日日练剑，不来看我。
我的耳朵里有蜜蜂时时在飞，从左耳飞到右耳，却从不肯飞出去。我的耳里有一个蜂房，蜂房里有蜂蜜……
不要这样摩挲我……
我的身体里也有蜂蜜。
恶来哥哥身上带着一层光晕，他是神仙吗？
神仙会不会飞走了，飞到天上去？
他飞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月亮上有一座月宫，月宫里住着一个叫嫦娥的美人，嫦娥的怀里抱着一只大白兔。月宫外有一个砍树的叫吴刚。
嫦娥飞走了，吴刚飞走了。
恶来哥哥的眼泪流到我的眼睛里了。
（3）
雨声渐息，毒性渐去，两个人都渐渐恢复了理智。
梅雨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软软地躺着，呆呆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她这时已经完全是他的了，他甩不脱了。
裴恶来的神色慌张，他扭过了头，转身穿衣，下床，出屋。
“恶……”她想叫一声“恶来哥哥”，可她忽然想到，这时再这样叫似乎有些十分的不合适了，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别的称谓，只好将称呼略去，只是问道：“你去哪儿？”
“我……我想……”
裴恶来本就木讷，这时更加不知该说什么，那几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已是十分艰难。
梅雨眼中有了泪。
“你走了，我呢？”她哭着起身，露出一副近乎完美的身体。“你……你……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你怎么舍得？”她红着脸，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我……我……”他想了好一阵，才又接着道：“那两个恶人现在应该已到了赵家村，他们不是寻常人，我怕伯父一人难以应付。况且，他们伤了你，我去将他们杀了，替你报仇出气。”
“你能别走吗？别留下我一个人，别去为我报仇。他们伤了我，我不恨他们。”梅雨紧紧抱住了裴恶来。
裴恶来深深叹了口气，可他这时的心中，却满满是对另一个女人的愧疚。
“我还有些事未办，只要半天，等我将他们处理好了，就来这来找你。放心，我不会走的，以后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你……不骗我？”梅雨的手松了一松。
“嗯！”裴恶来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的……恶来哥哥，从来不会骗我。”她脸上有了笑意，转而又是一嗔，“你要是骗我，我就……我就……”
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就”出什么，她的心里满是蜂蜜，又能“就”出什么呢？
她看着裴恶来出了门，可是他的脚步声却渐渐远了。
“恶来哥哥不会骗我的，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屋外的角落里传来哭声，听着好像是那个男人。她心中一惊，赶紧从床边捡起衣衫穿上了，又仔细地看了一遍，确认除了脸之外身上再没有其他地方暴露了出来，才慢慢下了床，欲推门来看看。
——想来我们做的事，他都已经知道了。他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也算是我的哥哥了。听娘说，他对我……
就算娘不说，我也知道的，我又不是傻子，可是我已有了恶来哥哥了。他什么都比不上恶来哥哥，那一头的癞疮，看着就可怕。
况且，恶来哥哥的功夫也比他厉害的多，恶来哥哥从小便保护我，不让我受欺负，他那时却常常欺负我的。恶来哥哥还因此揍过他。
可是他后来，竟然也救过我的命，从那个玮泽寨的坏人手里，为此还丢了右手上的四根手指。
要是以后有人对我不利，恶来哥哥会舍命救我吗？
会吗？
我想他一定会的，娘说恶来哥哥天生一副侠义心肠，况且我已是他的女人，他应该保护自己的女人。
想到这里，梅雨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身体也变得软软的。
——就算我不是她的女人，只是她的小妹子，他也一定会救我的，他这人只是木讷，有什么都不会说出来，我知道，他其实心里一直都有我的，否则怎么会用自己练了好久的内功为我治伤？以前听裴伯伯说起过，那功夫是十分难练的。
唉，那他要是只把我当小妹子呢？只是因为我们都中了毒，没有办法才……才那样，听说他与纬泽寨的花隔云十分要好。
她的眼神忽的凌厉了起来。
——哼！他常常去见那个花隔云，我看，他们之间分明就是不清不楚。那女人我也见过，有什么好的，哪里能比得上我！
要是恶来哥哥喜欢会武功的女英雄，可我却不是……我想起来了，他瞧那女恶人的眼神分明不对的……
她的心渐渐慌乱起来，两只小小的拳头握得紧紧。
——若他负了我，我就去死。她说得决绝。
——我死了，他会伤心吗？
——他会不会不在意？他指定要搂着那贱女人，看着我的尸体笑的。眼泪从她的眼中滚落下来，酸楚之感渐渐涌上心头。
——我死了，我也不要他活着，我要让他永远陪着我，他只是我一个人的。
——唉，我是不是个坏女人，害人精……
门开了，屋外的男人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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