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恩师吴式南
文/钱颂扬
惊闻噩耗:恩师吴式南先生已于2022年12月25日下午五点十五分,因病救治无效,在温州仙逝。消息滞后整整三天!慌乱中联系吴老师家属,告知大学同学。阳中第四天的我浑身瑟瑟发抖,不知是情绪所致,还是病毒持续发力原因,我一度大脑空白,言穷词尽。手指机械地一遍一遍翻阅微信记录,想找到与先生有关的记忆。发现这么多年,虽然心里常有记挂,嘴上也念叨着要去探望先生,但留下的只有2016年先生新书《发现艺术之美》首发式上的几个镜头,还有第二天和苍南籍同学带先生出游的几张模糊留影。
我们的吴老师精神依然抖擞,身姿依然挺拔,步履依然矫健,他甚至在我心中还来不及老去,怎么就离我们而去了呢?今年9月,我还给他打过电话,当时电话那头声如洪钟,没想到这通电话竟是诀别!
先生是我大学时期文学概论课老师兼班主任。顾名思义,“文学概论”是一门偏理论的枯燥乏味的课。加上吴老师不标准的普通话中夹带着浓重的方言,我一开始以为这将会是无趣又难学的课程。
记得先生的第一堂课。讲台上放一鲁迅头像,吴老师不做任何解释,只让我们仔细观察,然后完成一篇文章。大家不明就里,只好根据自己的观察和理解完成作文上交。吴老师逐篇修改点评,每个人的习作上留下大大小小各式修改符号和或长或短评语。先生的字龙飞凤舞,何其洒脱!
我们在期盼中迎来先生的课,吴老师从鲁迅的外貌开始讲到鲁迅的精神品质讲到近代文人气质讲到中国文化审美,旁征博引,上下五千年,纵横千万里。典故信手拈来,评述慷慨激昂。吴老师全程站着讲课,不见他喝过水,也不见他翻看过讲稿书本。板书出神入化,不知不觉竟自成一幅画!
原本担心听不懂先生的课,不想先生以他精益求精的治学态度,让我们对他的课肃然起敬。在混杂着浓重方言的普通话授课中,我们居然能与先生共情共鸣。后来听先生讲中国方块字的美学,讲中国古诗词炼字的艺术,讲中西方文化的差异,我都觉得特别通俗易懂又妙趣横生。
比如他讲“一个‘红’字是一种颜色,可象征勃发、兴旺、繁盛;一个‘楼’字,表示一座高层建筑,可象征高雅、深秀、闺情;一个‘梦’字,表示一种心理现象,可象征幻想、浪漫、破灭。而这三个字集合成为‘红楼梦’这个词组,它就是一部隐喻着诸如繁华、富贵、青春、爱情、幻灭、虚无等情调的文学经典著作,它的内涵概括了一个巨大的感叹号加巨大的问号加巨大的省略号的家族和人生过程。可是如果把‘红楼梦’用英文来传达,只能勉强对译成:一个‘红色’的‘梦’,发生在‘高楼’之中,那还有什么意味呢?”(1)先生一再强调我们的汉语“是一种充满诗性的文字,是一种充满音乐性的文字,是一种充满美感的文字”(2)。
从小老师和家长就教育我们识字读书要认真要勤奋要有态度,但先生是第一个让我懂得要敬畏文字的人。
从畏惧到喜欢这门课,不仅因为先生的课好听有趣,还因为先生考前从不要求我们死记硬背,平时作业也没有条条框框的束缚,他只给有独立思考和创造力、想象力的作业打高分。
直到近年,读到同门师兄傅国涌写的文章《九山湖畔有吾师——吴式南先生与我》,我才知道,当年《文学概论》这门课是吴老师自己编教材来给学生上课的。“他是把文学真正当成了‘人学’,从人性、人生、社会着眼,始终贯穿着对审美的‘真’和审美的‘善’的理想追求。而这种追求又是建基于他独特的人生体验、独立的学术思考与对真理的执着精神。”(3)或许连吴老师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文学概论课因他独特的人格魅力而广受喜爱。
写作此文时,我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来,我极少拿着教案和书本讲课,我布置作业不喜欢给学生太多限制,我评价学生更多关注是否有独立思考力、创造力,是不是也是受了吴老师的影响?
记得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我和吴老师多有联系,偶尔也会和同学结伴去温州看望老师。从九山湖畔逼仄的空间,到洪殿新村的二居室,我都去过。每次师母和老师都会关切地询问我的生活、工作情况,我也会跟他们主动汇报近况。吴老师和师母会因我喜而喜,因我苦恼而担忧。
有次我想写教学论文参加评比,一时不知从何处入手更好。我找吴老师谈起自己的苦恼。吴老师耐心听我絮絮叨叨讲自己的设想,然后跟我谈教学“留白”艺术,谈自己早年对朱自清和鲁迅有关课例的思考研究,临走时,他还把自己近年发表在报刊上的几篇文章复印一份给我。回来拜读后,想起老师给我的教学建议,我茅塞顿开。
后来,我在教学和生活中,不再追求面面俱到,我“给学生留一块空地”,我“给自己留一点空间”。生活和工作虽然无法完全分开,但我会尊重学生和自己内心的选择,不再盲目追求所谓的“圆满”。
先生在逆境中,花二十年时间苦苦思索人性和文学、审美等问题,最后都归结为人与世界相处的哲学,只有把人还给自己,才能达到最终目的——真、自由和美。同理,教育也好,生活也罢,千丝万缕,如果回到问题本身“人”,是否就容易理出头绪,找到方向?
先生一生坎坷,却始终一身正气风骨犹存。他生于1933年,1952年考入浙江师范学院中文专修科,师承大名鼎鼎的夏承焘先生。1958年他在温州师范学校任教时被划成“右派”。从1958年-1978年二十年间,先生的大好时光就在“挑大粪”,种水果中度过。
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又有多少人能熬过这样漫长的二十年?在摇摇晃晃的人间里,先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重返校园时,先生已经四十五岁,从青年变中年!1979年,先生的右派问题终于纠正。等他的副教授职称从省里批下来,又过去十年,他已经五十五岁,离退休只剩五年了。所以他说:“对此并不感到怎样高兴,无非一个浮名而已。”(4)
生活清苦的先生退休后一直在报社打工,直到八十岁后才真正过上退休生活。这样算来,他的打工生活又花去二十年!
2011年,先生在给师兄傅国涌的信中这样表述自己:“寂寞但充实地活着,痛苦但坚韧地活着。”“我们矢志自由思想,独立做人,不依附、不出卖,不党不私不盲。”(5)读之,联想先生忍辱负重的一生,清高正直的一生,不禁又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试问:敢这样评价自己的人又有几个?可敬的是,先生如是说,一辈子也是如是做的。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愿天堂没有病痛!愿先生无惧更无忧!愿先生不必慌慌张张图几两碎银!
2012年12月29日晚
参考:(1)(2)摘自吴式南老师《汉语十美——关于中国文章美质问题的思考之三》
(3)(4)(5)摘自傅国涌老师《九山湖畔有吾师——吴式南先生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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