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吉米】
她又来了,拖着她那有脏又破的鞋盒,隔着落地大橱窗往里望。
我回过头冲着里间喊:“梅姐——”
红梅姐正在和会计理账,听到我的喊声探出头来张望。
很快,她看到了落地橱窗后的小乞丐。
一份面包、半截香肠、一杯热水、还有一摞加起来大概五六元的零钱。
小乞丐把零钱放进鞋盒,盖好盖子后端起盘子里的食物,找了一个阴凉的墙角坐开始慢慢享受美味。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自己摇头是什么意思:是同情可怜的小乞丐?还是感慨梅姐的善良?
等我回头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新娘身上时,才发现新娘居然也和我一样正在看墙角小乞丐。发现我在看她,她略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那个梅姐是你们老板娘?”
“对!老板娘。”我一边在化妆包里翻找,一边回答:“心好!这个小家伙来了两三个月了,打她来那一天开始我们梅姐就天天给,没断过。”
“那天也是我在这个位置给一个新娘化妆,可把她吓坏了,哭得妆都花了。”我终于找到了那支烟灰色的眉笔,这个颜色和新娘黑色的头发比较配,我看了新娘一眼问她:“你不怕?”
新娘淡淡的笑了笑:“看着是有一些可怕,不过想想他们的身世,都蛮可怜的。”
“是啊,”我开始给新娘画眼线:“听说都是从别人家里拐走的孩子,为了放到街上能要上钱又不让人认出来,就下这样的狠手,这些人也不怕糟报应!”
新娘把头仰起来配合我给她画眼线:“这些孩子在自己家里时都是宝贝,现在这个样子真可怜!”
我点点头,嘴里应着“是”,然后又开始认真的给新娘化妆。
我叫吉米,丁丁影楼的一级化妆师。
虽然我是这个故事里的一个小小配角,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们我的名字。
哦,对了,我是一个孤儿。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是孤儿,也许是走丢了,也许是被卖然后又解救了,也许……管他呢,反正我是孤儿。
2【红梅】
我叫红梅。
一年多以前我和老公来到清河县开了这家影楼,以婚纱摄影为主。
我的家不在清河县,在S市。在S市的时候我们也是开影楼,但那个时候是以儿童艺术照为主。
我给这个影楼取名“丁丁影楼”。注册的时候,工商局的人说婚纱影楼叫个“丁丁”,听着像小孩的名字。
他说的没错,丁丁是个小孩的名字,她是我的女儿。
三年前的六一儿童节,我和老公带丁丁去动物园玩。在那里我们把丁丁丢了。
我俩疯了,哭了吵,吵了哭,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最后觉得这样吵下去也找不到女儿,就关了影楼到处找女儿,那时候只要听到一点点关于丁丁的消息就会赶过去。
后来有人给我们说丁丁好像是在清河县,于是我俩来到了清河县,到了清河县我发现我怀孕了。我不想要,可是老公说:“要吧,等丁丁回来了有个弟弟或妹妹和她做伴,多好!”
最后我们决定留在清河县,我继续开影楼,老公负责到处找丁丁。
三个月前,吉米在橱窗前给一个新娘化妆,新娘突然发出惊恐时尖叫声,等我从里间出来时发现大家都在看吉米身旁的橱窗。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眯着眼才看清是一个小乞丐站外面,透过落地橱窗往里望。
看清她的那一刻我不由浑身一哆嗦。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应该是被硫酸烧过的吧,没有眉毛、眼皮、鼻子和嘴巴。
如何形容?
只能说是一张纠结在一起的皮上有五个洞!
她站在橱窗前不声不响,如白日里凭空降落的一只鬼。
新娘吓的钻进新郎怀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吉米刚刚涂抹上去的隔离、粉底、眼影都冲花了。
店里两三个胆子大的放下手里的活往外走,准备把这个从天而降的小鬼赶走。就在他们要出门的那一刻,我突然没来由的喊了一声:
“别去!”
所有人都回过头看我,我看看大家像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一样对他们说:“你们忙自己的,我去。”
我从接待客人的茶几上拿了些独立包装的小面包,又用纸杯接了一杯热水,拿着这些我走出影楼,示意小乞丐随我离开橱窗。
小乞丐随我来到墙角,我把面包和水递给她,她伸出手时我的心不由的又一颤。
那双手应该也是被硫酸烧过,两只手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更让人心酸的是除了大拇指,后面的几根手指基本都是粘连在一起的。
我看着她艰难的捧起面包,放到烧得没有嘴唇的嘴里咬住,用两只手合力拽着想咬开塑料包装,试了几下也没有结果。
我伸手帮她撕开包装,把里面的面包拿出来递给她。
她吃的很艰难,我低下头拿起小面包一个一个的撕包装,撕的时候我心里就在想我的丁丁,她在什么地方?她好吗?能吃得饱睡得暖吗?
这几年,我们听了很多关于被拐儿童的事情,被别人买回去收养的孩子,应该是我们听到最好的结果,不管好歹总是有吃有喝有个像样的地方睡觉。
还有一部分会被那些人贩子打残,弄哑,用硫酸把脸烧得看不出原来的面目,然后扔到大街上讨钱,这些孩子大部分都是睡桥洞,吃馊馍,喝冷水。
很多孩子身子弱,挨不过就死了。
所有的包装都撕完了,我蹲在她对面看她吃,心里一抽一抽的疼,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来。
我背过脸用手指揩去眼泪时看到小乞丐身边的鞋盒子里放着一些零钱,于是转身进店拿了一些零钱放进了鞋盒。
也许她多带点钱回去,他们会对她好一些吧。
会计小李抱着昊昊从里间出来,昊昊是我的儿子,刚刚满两个月,他哭了,我忙站起来往里走。
小乞丐突然在我背后“啊——啊——啊——”的喊,我回过头看着她想了想,弯下腰对她说:“你以后只要来这里,我都给你面包吃。”
从哪儿以后,小乞丐基本天天都来。
吉米说她来的时候也不去别处,只往吉米工作的橱窗前一站,待吉米看到她就立刻躲到墙角。每次都是中午来,赶着太阳正好的时候坐在墙角里吃面包、喝热水、晒太阳。吃完了休息片刻就会拖着鞋盒子去别处讨钱。走之前她总会把盘子和杯子整齐的摆在墙角,
有一次会计小李去收盘子时说:“这孩子以前家里人教的好嘞,做事情规规矩矩的,可怜了!”
小李说完这句话之后的那个下午,我总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哭。
我的丁丁,她到底在不在清河县?如果不在,你又在哪里?
3【囡囡】
我叫囡囡,记忆里爸爸妈妈总是喜欢把我抱在怀里,一边摇着我一边笑着轻唤“囡囡”。
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离开爸爸妈妈的,也不清楚我是怎么离开了他们。只知道突然有一天我睁开眼,还没看清周围就听到一片哭声。等我迷迷糊糊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睡在地上,地上很凉,
这间房子很黑,我耳边都是哭声,我害怕起来,大声喊:“爸爸——妈妈——”
以前,只要我一喊他们就会出现在我眼前,一边抱起我一边拍我:“噢——囡囡睡醒喽……”可这一次,我喊了好多声爸爸妈妈也没看到他们,我大哭起来,哭着喊“爸爸——妈妈——”
可是没有爸爸妈妈。
我哭累了,也饿了,停下来看周围,才发现这间黑黑的房子里都是小孩,他们的脸都花花的,上面挂着眼泪。
后来来了几个长得特别凶的人,他们打开门手里拿着电筒,一边用电筒的光在我们的脸上照,一边恶狠狠的骂着:“嚎什么嚎,再嚎丢出去喂狗!”
我们吓得都不敢哭了,挤成一团。
最后一个小男孩被他们从我们中间拽起来拉出房间,大门又关上了。
房间又回到了黑黑的看不清的样子,我努力睁大眼睛看,等我看清时才发现旁边有一个小女孩眼睛也睁的大大的正在看着我。
最后我问她:“这是哪里啊?”
她摇摇头,接着吧嗒吧嗒的掉眼泪。
她一掉眼泪我也跟着开始掉眼泪,又想喊爸爸妈妈,可是一想到那几个人凶凶的说“丢出去喂狗,”我又不敢哭了。
就这样我俩小声哭了一会儿就互相挨着睡着了。
再后来我俩醒了就开始说话。她饿了我也饿了,可是房间里没有吃的,最后不知道我俩谁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小袋饼干,我俩就分着吃了。
她说她叫丁丁,她记得爸爸妈妈带她去动物园,那天动物园的人好多,爸爸去给她买冰淇淋,她和妈妈站在树下等,一阵风吹来把她的帽子吹到了一棵树上。
妈妈说:“丁丁在这里不动,妈妈去捡帽子。”
她看着妈妈朝小树走过去,然后一只大手过来捂住了她的眼睛,她以为是爸爸回来了,以前爸爸总是喜欢捂她眼睛让她猜,她说她还没有喊出爸爸就睡着了,再睁开眼就在一辆不认识的车上,车上有几个不认识的大人和小孩,她想哭可是哭不出来,她发现自己的嘴巴被一块布给堵着了。
醒来后就到了这里。
每天那几个凶凶的人都会来,来的时候总会有小孩带走。
有一天丁丁说:“妈妈说有人专门卖小孩,我们会不会被卖掉?”
我才模模糊糊想起来爸爸妈妈好像也给我说过同样的话,还想起他们让我背电话号码和自己的名字。
可是我怎么也记不起爸爸妈妈的电话,我也不记得他们说的那个名字,我就记得他们叫囡囡。
丁丁说她记得,但是不能说。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这是一个叫文文的小孩给她说的。文文是个男孩,在我来之前已经被拽走了。他说在丁丁来之前有一个小孩子说她记得爸爸妈妈的电话,要给爸爸妈妈打电话,结果就被拽走了,等再回来脸上、手上就包了好多白色的布,布的下面还往外冒血,他们问她怎么了,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呜呜呜”的哼哼。
最后大家觉得是因为她说要给爸爸妈妈打电话,那几个坏蛋生气了就把她打成这样了。
从那儿以后他们都不说要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不然要挨打。
后面的日子我俩天天都挨在一起。有一次那几个凶凶的人进来时,丁丁正低着头,我在她背后看到她的耳朵后面有一颗红色的痣,
等那几个人走了以后,我问:“你耳朵后面为什么有一个红点点?”
丁丁说那是痣,说着她伸手摸摸了耳朵后面:“这是我妈妈给我的,妈妈这里也有一颗。”
我突然没来由的问:“爸爸妈妈为什么要把我们卖掉?”
丁丁想了想:“是不是我们不听话不乖?”
我俩都不说话了。
终于有一天,那几个凶凶的人来拽丁丁了,我俩紧紧的抱到一起,大声哭着:“不——不——不——”
可是丁丁还是被拽走了。
大门关上,我不由开始哭,我想爸爸妈妈,想丁丁,想回家。
等我睡醒后开始觉得自己浑身都热,热得发烫,而且开始犯迷糊。再后来有一个人拿了一片药和一杯水过来让我吃。我看着她迷迷糊糊的觉得像妈妈,我抓住她的手大声哭,我说:“妈妈,妈妈,我再也不调皮了,你说的话我都听,你不要卖我。”那个人把药塞到我嘴里,然后给我灌了水,看我把药咽下去就准备走,我爬过去抱着她的脚,还是哭:“妈妈不要走,妈妈让我背什么我都背,我能背你给我讲的诗,我能背你和爸爸的电话……”
再后来,我就成了文文说的那个挨打的小孩。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记忆里就是疼!疼!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慢慢的没有那么疼了。等我刚刚不怎么疼的时候,就有人过来带着我上了一辆很脏的车,这一次我坐了很长时间的车,路上几乎看不到人也看不到房子,但是我看到了好几次太阳升起的样子。
几天后,我被交到了一个女人手上,那个女人问我:“想不想吃蛋糕?”
我点点头。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蛋糕、肉、菜。每天都是糊糊。
她把我领上车,车上有好几个孩子,有的脚折了,有的手没了。
车每走一段就会放下一个孩子。到了我,那个女人撂给我一个纸盒子:“只要你今天要的钱够多,我就给你吃蛋糕。”在她把我推下车的时候又说:“别跑远,不然就没有蛋糕吃了。”
那一天我的盒子里没有几个钱,所有人看到我都躲着我走。
漂亮的阿姨看到我会捂着眼睛或是把头别到一边匆匆小跑。
小孩子看到我会哭着让爸爸妈妈抱。
还有一些人看到我后会叹息着摇摇头。
在我路过一个商店的橱窗时,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我想我再也找不到爸爸妈妈了,他们就是见到我也认不出我了,而我在被那个女人领上大街之前喝下了一碗药,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我想起车上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孩子,我想她会不会是文文说的那个要给爸爸妈妈打电话的孩子
当我呆呆的看着玻璃里的那个影子时,一个老婆婆从里面出来凶巴巴的对我吼:“走开!走开!不要在这里!”
晚上,当我靠着路灯杆睡着的时候那个女人才过来。我以为她是来接我回去的,没想到她只是把我纸盒子里的钱拿走,然后扔给我一个馍馍。
大部分晚上我都是在街上睡觉,但隔几天他们总会把我们接回去一趟,接回去就是让我们看那些讨钱讨的多的孩子吃蛋糕吃肉。
我一次也没吃过。直到那天我站到一个大橱窗前。
橱窗里有许多阿姨在化妆,靠窗的阿姨看到我吓哭了。又出来了一个阿姨,我以为她会赶我走,没想到她居然给我拿了面包和水。
还给了我一些钱。
当她离开时我看到她的耳朵后面有一颗红色的痣,和丁丁的痣长在一个位置!
我突然想起丁丁说她的痣和妈妈的一模一样,我不由兴奋的喊起来,可是我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红痣阿姨回过头看着我温和的说:“你以后只要来这里,我都给你面包吃。”
我想给她说什么,可是我说不出来。
后来我想想,我就算有办法告诉她我见过丁丁,可我也不知道丁丁去了那里。
那天晚上,我想爸爸想妈妈想丁丁,我又哭了。
从那天开始我天天都去大橱窗。丁丁的妈妈天天都会给我面包、热水。
没错,她就是丁丁的妈妈,我认定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4【丁丁】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做过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的人总是喊我“丁丁”,而我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的时候,我也说我叫“丁丁”。
那个梦很乱很乱:
一会儿一阵大风吹跑了我帽子,妈妈去捡帽子我却掉到了个黑洞里。
一会儿有一个小女孩抱着我哭,我给她分了我口袋里的饼干。
一会儿又有一个小男孩说如果能记住爸爸妈妈的电话,就会挨打,打的很凶凶……
我把梦里的事说给爸爸妈妈听,爸爸妈妈总是摸摸我的头笑着说:这都是些什么啊?乱七八糟的!
这个时候,我都会不好意思的“咯咯咯”的笑。
我叫李思涵。
我今年七岁了。
爸爸妈妈喜欢叫我的小名:“妮妮”
有一次在学校门口他们喊我“妮妮”时同学们都笑话我了,回家后我嘟着嘴生气的说:“以后要叫我李思涵!”
他们俩一起说:“好!”
可是后来他们还是叫我“妮妮”,哎!叫就叫吧,其实我也挺喜欢他们叫我“妮妮”的,就是在外面有些不好意嘛。
我要去学校了,今天学校组织我们去儿童福利院送温暖,我在我的玩具里挑了一个米奇玩偶准备送给福利院的小朋友。
5【张国栋】
我叫张国栋。
也叫吉米。
没错,丁丁影楼的吉米。我只有在影楼做化妆师的时候才叫吉米。
我说过我是孤儿,所以我常常会回孤儿院看看。
以前把我养大的妈妈们多半已经退休,我回去主要是看看孩子们,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现在孤儿院不叫孤儿院了,改叫儿童福利院了,盖了新楼也增加了新的设备,感觉比我小时候的条件要好许多,只是这里面的——现在叫保育员——看着没有以前的妈妈们和蔼了。
三年前开始,我到儿童福利院的目的主要就是去看那个小乞丐。
这个小家伙在丁丁影楼的大橱窗前混了大概有五个月。然后政府突然对街面上的流浪人员进行了大清理,听说神智清楚、能说出家庭地址的全部送回家,没有的就送到了福利院。
小乞丐到了福利院有了自己的名字——童爱华。可我还是喜欢叫她小乞丐,她也不生气,见到我总是很高兴的样子。
今天我休息,我又来了。
没想到今天有学校组织孩子来福利院送温暖,平时冷冷清给的福利院一下子特别热闹。
我好不容易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小乞丐,不过她不是一人。一个长的蛮稀罕的小姑娘正在和她说话,还给了她一个米奇玩偶。
这个小姑娘胆子蛮大,她居然不害怕。我站在避雨长廊下,靠着柱子听她俩说话。
也不知道小姑娘说了什么,自己先笑的“咯咯咯”的,小乞丐也忍不住要笑结果不小心把米奇弄到地上了,小姑娘弯下腰帮她去检,低头的一瞬间我看到她耳朵后面有一颗红色的痣,那颗痣被她雪白的皮肤衬的红艳艳的。
我眯着眼看着小姑娘,总觉得那颗痣有点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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