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

（图片来自网络）

街上住着两个乞丐，一个老乞丐，一个小乞丐。老乞丐七十有余，小乞丐尚不足十岁。老乞丐终日病着，无论冬夏，都叫嚷着说冷。他可能真的是冷，因为不管严寒酷暑，他都蜷缩在那个堆放着垃圾的角落里。尽管他一直病着，可就是死不了，这都多亏了那个尚不足十岁的小家伙。

小乞丐瘦小的除了骨头几乎见不到一丁点儿肉在他的身上。从他走路的样子就能看得出来，他总是极小心盯着路面，微躬着背，身体略向前倾，捏着拳头，仿佛全身都在用力，生怕稍一疏忽，被风吹离了地面。

小乞丐的工作便是终日行乞，不论刮风下雨，每天清晨六点钟的时候，他都会一骨碌爬起来，不用穿衣服，因为从未脱过衣服。在他枕的一堆乌七八糟的乱东西里面摸出一只碗，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半只。因为他确实已经损失掉了近三分之一的躯体。这是一支损坏掉了近三分之一的青瓷碗。它本来应该是有一些身价的，当然也很有限，毕竟不是什么古董。不知是什么缘故，被主人遗弃了，落到了小乞丐的手里。

自从拾到它，小乞丐像得了宝贝似的。他拿给老乞丐看，老家伙也夸奖说这碗真漂亮。于是小家伙更开心了，他说，从今天起，用这只青瓷碗给你盛药，老乞丐说谢谢你了。小家伙说完又有些后悔，因为老家伙的嘴巴实在太脏了。但他最终没有反悔，只是在老乞丐每次吃完药之后，他都会用一块白布把他的青瓷碗反反复复的擦洗干净，然后小心翼翼的放进他的破布堆里。

于是，当青瓷被那个又脏又臭的老家伙端起来，放在又脏又臭的嘴巴上时，她里面盛着的草药便被老家伙一点一点的吸进了肚子里。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被老家伙嘴里又脏又臭有刺激性的气味儿熏得直恶心，直想呕吐。可是老家伙并不理睬她，依然悠游自得，颤颤巍巍的，从小乞丐的手里接过她，放在又脏又臭的嘴巴上。老家伙居然边喝边咂嘴，仿佛在赞美，但是他赞美的却是那里面又黑又苦的草药。好像在品酒一样，青瓷头一次见到有这样喝药的，她有些想不通。

终于，在一个夜晚，老乞丐像往常一样，从小乞丐的手里接过青瓷，像往常一样放在又脏又臭的嘴巴上时，青瓷再也忍受不住从那个肮脏的，不知堆了多少垃圾的口里喷出来的臭气了。于是，在她认为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刚一接触到她那美丽光滑的肌体时，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继而是一阵强烈的呕吐。她疯狂地抖动着身子，剧烈地呕吐着，里面的草药已经吐了个干净，老家伙终于把持不住她，“咣当”一声，一阵非常悦耳的瓷碎声，小乞丐飞快奔过来时，她已躺在了地上，身体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占三分之一，一部分占三分之二。

小乞丐看着坏掉的青瓷，又看看惊魂失措的老乞丐，老家伙确实吓得不轻，他的双手抖得很快，上下两排脏牙也在不规律地撞击着。他不敢看小乞丐带着泪水，充满愤恨的眼神。只是一味地嗫嚅着：“我……”小乞丐终于爆发了：“你赔我的碗，你赔！”老家伙无奈的垂下了头，“我……”他似乎要解释些什么，他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或者说不是我弄掉的，是她自己……可是最终没有说出口，缓缓地闭上了他那又脏又臭的嘴巴，又缓缓地，用他的双手撑着地，带着他那三分之二的身体，回到了他睡觉的地方，缓缓地躺下去，缓缓地，艰难地，吃力地往身上拽着一堆破棉絮。可是他的手仿佛使不出气力来，因为他已经开始不停的抖起来。没办法，他只能用身体去迁就那堆烂棉絮，一点一点的缩进去。终于，他像一只蚯蚓，艰难地钻进那堆破烂里，只留一个三分之二的背影和一个三分之二的青瓷，一个三分之一的瓷片给小乞丐。

小乞丐站在那里，面对着坏掉的青瓷碗哽咽着。他想过去踢老家伙两脚，狠狠地踢两脚，以报复他弄坏了自己心爱的青瓷。但这些只是他的想法，他并没有真的过去，照准老家伙的要害部位，狠狠地踢上两脚。他有些害怕了，他不是怕打不过那个只有三分之二躯体的老家伙，他是怕把他踢死了。不能报仇，他只能站着流泪，终于，他抹了一下鼻涕，弯腰拾起了躺在地上的三分之二的青瓷，和三分之一的瓷片。他把两个残片拼凑在一起，正好严丝合缝，并没有损坏到别的地方。他这样举着两个残体，拼在一起看了很久，最后，把两个残体塞进了他枕着的一堆乌七八糟的乱布堆里。

夜已经很深，街上的灯火已经不多了，小乞丐躺在他的烂布堆上面，一会儿而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月亮照着他映在地上的影子。今晚的月亮真圆，他这样想着，老家伙会不会死呢？他又想到了老乞丐。他歪歪头看了看和他有两米远的老乞丐，老家伙整个都缩进了破布堆里，一点儿也看不出任何存在的迹象。只有他不时的抖动一下，仿佛很有规律的全身抖动，向人们说明，这堆垃圾里面还有一个活物。

“他也真可怜！”小乞丐突然这样想，这样想的时候，他似乎忘记了老家伙弄坏了他的青瓷。渐渐地，他不再恨他，他甚至觉得他实在可怜至极，或许这是天意呢，青瓷只剩下了三分之二，而他也只剩下了三分之二，真是奇怪，怎么就打了呢？

突然，远处传来两个醉汉的吵骂声，继而吵骂声愈来愈激烈，接着像有很多人赛跑似的，各种各样的脚步声融汇在一起，夹杂着极其嘈杂的吵骂声，声音越来越高，小乞丐打了一个冷战，向老家伙跟前移动了一下，见老家伙毫无反应，他略微平静了一些，但心依然跳得很厉害。

随着一声粗野的骂声，紧接着便是金属的撞击声，木棍的敲击声，同时伴有更加响亮的叫骂声。还有很响亮的哭爹喊娘声，嘈杂成一大片。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就要过来。小乞丐腾的蹦了起来，迅速地钻进老家伙的破布堆里。老家伙费力的转过身来，伸手搂了小乞丐，张开那又臭又脏的嘴巴说：“不怕！”说不清是老家庞大的身躯给了小家伙安全感，因为他还不到三分之二的躯体实在谈不上庞大。还是老家伙镇定自若的气场，让小家伙心里不再慌张。这个又臭又脏的老家伙哪里有什么气场呢？可是小家伙躺在他的手臂上，情绪渐渐的稳定下来，不再害怕了，或许是因为叫骂声渐渐地远去了吧。

终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小乞丐从老家伙的破布堆里钻出来，摘掉粘在身上的破布条，扔回老家伙的布堆里，重新钻回自己的破烂里面。

“睡吗？”老家伙哑着嗓子说。

“睡不着！”

“还害怕？”

“不怕了！”

“那就睡吧！”

“嗯！”

“你的碗，可惜了！”

“没关系，明天起，多要点东西，换点钱，把它补上！”

“对不起！”

“你说能补好吗？”

“我怎么就没拿住呢？”

“能补好吗？”

“能”

“睡吧！明天要早起了！”

“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