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飞蛾

作者: 从嘉_ | 来源:发表于2023-12-30 21:22 被阅读0次

    一时间四下安静,只有梅清和翻动经卷的声音,以及炉火中偶尔毕毕剥剥的响动。 玉凝歪在梅清和的卧榻上,支着头望他,梅清和温淡的脸正融在橙红的灯火中,一只飞蛾伏在灯罩上,倏尔盘旋,又似贪恋那温暖,迟迟不肯去。

    “嗯?怎么不说了?”梅清和笑望着他,原是饭后消食,伴着玉凝漫无边际地谈些远行见闻、王府旧事,他愿意歪着,他便只好拿了书相陪。耳边话音停了,书也就无从翻下去。

    “无事,我只瞧那灯蛾,”梅清和随他看去,果然瞧见那灰蒙蒙的小虫于灯下踟蹰着,玉凝便道:“好清和,过来歇歇罢,坐久了仔细腰疼。”梅清和听了,刚要分辩,又听他道:“暗灯下看书,伤眼睛!”说罢,笑着又朝里去了些,只待梅清和到塌边来。

    “我倒没觉出这灯如何暗了。”梅清和摇摇头,自略过了他话中的狎昵,只作无奈的一声轻叹,拿温淡的目光扫他一眼,和暖的烛光淌过玉凝的鬓颊,不由得轻颤,那目光似忧似喜,矜持又含嗔,眼见他眉心皱起,吹灭灯花,玉凝忍不住拿掌心包裹住那正擎着灯盏的纤指,蛾慌乱地扑扇翅膀,暂时地飞走了。

    “不见了……”玉凝坐起身来,伸手仿佛要寻一样, “唉,小心。”唯恐灯烛烫到他,梅清和后退了一些,将灯盏安放到一旁的凭几上,才在塌边坐下。“飞蛾而已,究竟有什么好看?”他难得的一副痴模样,落在梅清和眼中自然多的是天真的可笑,像一个需要叮咛的孩童,尽管那孩童渴求的或是幽深玄妙的东西。

    玉凝眨眨眼睛,凑上来与梅清和一处靠着,在这样僻静简朴的境地,与小别后的思慕之人共度温存的片刻,是种不可多得的美事,且他不时回想,与梅清和共度的更多漫长的年月,自己是如何满足多过于渴求,新的渴求又为新的满足所取代,因而短暂的寂寥也因梅清和的时时陪伴在侧消解了。

    面对一泓清泉,总想要全然地浸没,正心诚意地洗濯尘垢,这是受了清澈的蛊惑。梅清和这样告诫,不如说是劝哄,苦口婆心,哀哀不放,无非是担忧玉凝还未历经流水样的光阴,自己便先将自己捆缚住了。

    “飞蛾谁救护,蚕茧自缠裹。从前我不明白这话的深意,如今却懂了。”玉凝神色中流过一丝决绝的哀凄,不由得令梅清和庸懦的心为之颤抖了。“从前如何,如今又如何?”梅清和想,玉凝不过是一个被娇宠惯了的,时常听风就是雨的孩子,有什么必要将这沉重的负担背上身,那成蝶前的蛹,无一不是贪婪丑陋的;梅花若生在馥郁的春天,也不愿受那冬风的磨砺。

    玉凝张了张口,面上浮现出一种茫然的,进而又有些懊恼的神情,仿佛看了梅清和有些不愉的脸色,忘记了要说的话。梅清和任他拉过自己的手,其上掌纹的蜿蜒,正如心迹的曲折,他极恨自己的迂回。只听玉凝道:“我有时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顿了顿,又摇头道:“这样仍是不够的。”那眉头皱起的模样堪称愁苦了,令梅清和忍不住伸出手指欲抚平那褶皱,进而想到那般动作无疑是过火的,便作罢了。

    灯花爆了一声,火苗腾跃在彼此眼中,像是不能忍受这样对视的距离似的,玉凝靠上梅清和的肩头,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像年幼的孩子渴望母亲的抚触那样,理所当然的索取和给予,多少天真,多少柔情。先是茫然的神情转移到了梅清和的眼中,继而他接受了,感受着那温柔的,不带情欲故而分外圣洁的爱抚,要微微下视才能看到的玉凝的眼睛,多么单纯,令他错信了自己当真能够给予。

    梅清和沉浸在这一流转的时刻,灯火,眼波,爱意,仿佛只要亦步亦趋,跟着转经的人群,便能沟通天地,到达信仰的彼岸;玉凝在这样寂静皎洁的片刻重拾了心安,这是一种远胜于三头六臂的大勇,就像一汪融化的酥油,将那振翅的小虫禁锢住,凝成千年万年的烛蜡,亦胜过长明不灭的灯盏,以自身微薄的光亮,去对抗那不容分说的永夜。

    握紧的手,如同取暖。长夜漫漫,讲到之尧府中的灯盏如何长明不灭时,夜已三更,炉火渐冷,又黑暗,又寂寥,又孤清,叹息凝成一团白色的呵气,小几上的灯烛渐渐萎顿下去,像一团倒映在盏中的小月亮,不甚亮,只发出幽幽的光。梅清和拿衾被裹住玉凝,后又被拉到那温暖下,狭小的卧榻,二人一处躺着,慢慢也就不觉得寒冷了,于是听另一对飞蛾的故事,也像隔岸观火,那具体的,苦心伤神的情状,他们是不愿细想的。

    “你可有看到,回廊上之尧的祈愿?” 玉凝坚定地,深信不疑地道:“与其等待君上回心转意的那天,我更愿相信清姐一定能醒来。”仿佛只要灯仍燃着,一切便有翻覆的余地。“我是愿意等的。” 睡意朦胧间,分辨不清是谁的低语,又像一句承诺,一个无望的,却又犹有余音的结局:“我是愿意等的。”

    清和永远记得的一天:去国的孤零小舟上,等待着,期盼着,不想却是诀别。前世今生便是海与岸的距离,许多海鸥嘶鸣着,从远处来,聚合,离散,又到远处去,像极了飞蛾,只是越来越远。到海的中央,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清和便知道那人不会来了,年少的绮梦随着音书一起焚烧逝去,是扑火的蛾,自缚的茧,“等”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事。

    “小凝?”轻轻地问一声,枕边良久未听到回音,原来故事未讲完,尚且微微张着口,人已先一步睡去,梅清和有些好笑地捏捏他的脸,梦中人喃喃道了句什么,翻身又去睡,梅清和轻抚那脊背的温热,忍不住想要亲近,相贴的愿望,如同飞蛾那样盲目,那样心安理得,奋不顾身,将无果的寻觅当作本能,绵绵不绝,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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