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应不识

《一江秋水浸寒空》（陈如冬）

这幅画最早在日本京都建仁寺展出，一位老先生连续三天每天从早到晚待在展厅，以致引起了工作人员的注意，一天我正好在的时候他们告诉了我，并引我至老先生跟前，他对着画说，工作人员翻译给我听，说是“你的画十分打动我……”再后来，这幅画又到刘海粟美术馆展出，工作人员说，曾有一位女士站在画前泪流不止。

那年我29岁，刚送走母亲。我母亲长年为我的生计、家庭挂怀，从查出食道癌，我带她辗转颠沛于上海、南京求医，可上天还是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夺走了她。我从记事起就是个恋家的人，一是为了回家画画，二是不知何来的忧郁，余晖像绳索绞扭着甩进逼仄的巷子，要攫人一样地开始慌张。母亲走后好一阵，哀恸仍难减少，忽然想起小时候，其他孩子都顽皮在外的时候，我这样像鸟儿似的一到天黑非回巢不可，难道是上天安排我对母亲的补偿么？尽可能多的陪伴，原来是上天的苦心么？可又自觉说不过去，陪伴是应该，即使不在家，心也是在的，可上天这么早带走她，只给我三十年不到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实在太残忍了！哪怕让我分几十年给她呢！

或许是对上天怒怨太深，在母亲走后半年我竟又生了可怕的病。后来去南京开刀，住的地方在明孝陵旁，我每天去那里面的花园散步，总能见到一位坐轮椅的老年人，由一个年轻人推着，阳光中来，黄昏离开。看着他们，我又想起母亲来，为什么母亲不能多陪陪我？我想起史铁生说上天收走他母亲是因为母亲实在太苦了，难道上天过早收走我母亲是为了免除她今天为我锥心泣血么？我似乎透彻地领悟了，可还是永远不愿接受这种残酷！我今日所受病痛之苦，她即使不知道，可她清楚将带给我们终生的痛苦遗憾，她想必也要难安的！

我病愈那年画下这幅画。我以前的斋名叫“雪泥堂”，众人婉言谶兆太过，我还这么年轻不宜这样凄怆，便舍了它，是的，我还这样年轻，却摆脱不掉寒苦的心思，目之所及的萧瑟总能直击我的魂灵，有时疲极而眠醒来恍惚自己已白了头。念及曾为这幅画沉思流泪的人，只叹人在命运面前的渺小无力。

红尘如海，不过短短数十年，而这之中又是长长的别恨离愁。飞鸿留痕湮没了，曾经的一切如前生远去，尘满面，鬓已霜，纵使相逢应不识，无言，只有千行的泪。

201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