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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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奥妙很难说清楚。有时候，你觉得应该用心去记住的某些人和事，但结果却是随时光的流逝，这些记忆中的人和事，会渐渐地被岁月磨蚀得荡然无存。反倒是那些你在刹那间感受到的瞬间印象，比如对某个情景、某类气味、某样东西，甚至是某种倏忽而逝的表情，都会在你的心版上刻下让你长久难忘的烙印。
一块蘸着茶水的玛德琳蛋糕，会让普鲁斯特蓦然追忆起往昔的美好时光；一阵从锯木场随风飘来的桦树木屑的清香，会使帕乌斯托夫斯基怅然缅怀起他早年逝去的女友；就连几包久已过期的山北豆酥糖，也会叫民国才女苏青动情回想起童年的她和老祖母一起，在冬夜里分吃宁波糕点的温暖情景……
像这些埋藏在心中的瞬间印象，我相信，在每个人的心里，或多或少，应该都会有些许存在。只是在平时谁也不会去刻意追想，但这样的瞬间印象，却一定会在日后某个特定的情形下，突然浮现在你的脑海中，唤醒你对往事的深情回忆。
记得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里，有一年，我舅舅利用出差杭州的机会，从上海到临浦来看望我母亲。那年，我十二岁，已能为舅舅做向导陪伴他游览小镇。在舅舅逗留我家的一天半时间里，我们俩在一起，快活地穿田野赏油菜花灿烂绽放；登山巅瞰浦阳江逶迤远去；走街巷访萧绍古镇淳朴的风俗人情……
愉快的时光，总是会消逝得很快。转眼间，舅舅要回去了。那天早晨，我和母亲一起送舅舅去镇汽车站赶头班车。车到了，挤上车落座后，舅舅靠着车窗微笑着跟我们话别。可是才说了几句，汽车就轰鸣着起动了。这时候，我母亲忍不住流下了眼泪。霎时，我看到舅舅的眼中也突然涌出了两行热泪，他顾不及去擦拭，探身窗外频频向我们挥手道别。这情景给我留下的瞬间印象，就这样深深烙在了我的心头。让我悲伤的是，舅舅在他三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因病遽然离别了人世。屈指算来，舅舅离世已将近有半个世纪过去了，然而，他留给我的、在笑脸上挂着泪水依依不舍向我们挥手道别的那个瞬间印象，却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画面。
像这样让我永久难忘的瞬间印象，在我记忆里还有无数。有一个情景，我至今仍会时常想起。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一天，我随外公回家，在弄堂口，他看到地上有一根尺把长的麻绳，这是粮店提供给买米人捆扎米袋的那种。像这种寻常的细麻绳，谁会去爱惜被丢弃在地上的那根呢？但我外公却弯腰把它捡起来仔细吹掉尘土后攥在了手里。虽然，这只是我外公一个很细小的简单动作，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情景的画面，却在我的心版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瞬间印象。
就像大多数老辈人那样，我外公外婆在世的时候，也信奉勤俭过日子的生活观念。说到他们俭朴生活的细节，在现今年轻人看来，也许会觉得很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呢？比如我外公从不会把买回东西的包装纸袋轻易扔掉，他会将这些纸袋折叠好后收藏起来以备后用。还有的是，以前在上海牛奶公司订购的每日一瓶的牛奶，其包装是用蜡质纸包住瓶口，并用麻线在瓶纸上扎紧后再滴上火漆加以封口。我外公每天从牛奶瓶上取下这根麻线时，都会把它挂在固定地方保存起来。就这样日积月累，到年底能积集起好几把麻线来，这正好可给我外婆包过年粽子所用。
像这样能够诠释我外公说的“是东西都可派上用场”的事例有很多。现在看来，他当年这种观点很有点“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意思，只是他不可能会意识到自己这种朴素的生活观念中所蕴含的这层深意。然而，我外公外婆却以他们日常生活中省吃俭用的一言一行，自然引导我接受了他们俭约生活的传统观念。
如今，我也到了我外公外婆当年的那个年龄。我不清楚自己这种继承了前辈勤俭过日子的传统生活习惯，在我的下一代人的眼里是什么看法？我在日常生活中的一言一行，是否也会给他们留下一些值得牢记，值得回忆的瞬间印象？
不过，话说回来，我并不期望我的小辈们会像我从前那样，对自己长辈的一言一行，会敏感地在心版上留下许多难忘的瞬间印象。所以，我不会刻意在自己的小辈们面前表现什么，期望他们能对我留下一些永久难忘的瞬间印象。
我觉得；就像我的外公外婆，我的舅舅那样，只要能执着坚持自己所信奉的勤俭节约的人生观、生活观，只要在心中对他人始终怀有一腔真挚的情感，那么，无论在何时何地，我给他人留下来的，决不会是一种令人失望的瞬间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