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歌

咸阳宫内落红片片，血迹斑斑，心爱的筑②上也被鲜血染红。我躺在一片血泊之中，痛意伴随着窒息感在身边渐渐弥漫开来。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忽有一阵凉风吹过，吹过易水边随风飘起的柳絮，我脑海中那个身影渐渐清晰起来。我微微一笑，张了张嘴，最后一次唱起那悲壮的《易水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那是许多年之前吧，我在燕国的集市上击筑奏乐。一曲奏罢，满座皆为琴声雄壮而喝彩。我叹了口气，却在灯火阑珊处看到了他。他一袭黑衣，意气风发，他如那习习清风，也如那皎皎明月。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而有神。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和那些被压抑的梦想。他不同于其他听众，没有喝彩，没有鼓掌，但也只有他听懂了我的哀伤。

此后，我每每抚琴击筑，他必到场聆听。我也用琴声向他诉说心志。于是，弹到高兴处，他也扶掌而笑，奏到伤心时，他也会潸然泪下。

久而久之，我们便成了知己。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是仗剑天涯的侠客，我是潇洒快活的乐师，我们时常一起纵酒放歌。待到酒酣之时，我便欣然抚筑，他也高歌一曲。

就这样，我们一同走过多少春夏秋冬，相伴度过了多少漫漫长夜。我们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彼此，我们许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约定。

可是好景不长，秦国统一六国的野心逐渐显露。太子丹欲除秦王，便把这个希望渺茫的任务交给了他。

临行那天，我在易水河畔为他送行。芦花飞白，群山萧瑟，几片落叶随风而起，最终萧萧地落下。一泓寒水映着沉重的天色，那色调，像珍珠背光的一面。我们俩静静立在湖边，我们都知道彼此都有千言万语，但此刻却只能相顾无言，只由风静静地吹，泪静静地流。我知道刺杀秦王的任务不可能会成功，而这一别，即是永别。情深意浓，终是敌不过那任重道远。恍惚中，我湿了眼眸，泛起了烟雨般朦胧，泪光是落花的溪流。多想回到初遇时，那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喜悦，那千杯恨少愿长醉的喜好，可如今却已是转瞬即逝的刹那欢愉。

他为我斟满酒，我接过酒杯，望着一江悠悠寒水，无言。辛辣的酒，忧伤了喉，碎了哀伤，断了惆怅。我取出筑来，弹起一曲哀伤惆怅。苍穹黯然，曲音凄凄，那滴血残阳中易水悲鸣着。他最后一次和调而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悲壮的歌声徘徊在易水之上，忧伤了天地，惆怅了清风。

他终究还是走了，柳絮纷飞，模糊了他的身影。我抹去泪眼，多想留住这个背影，可是眼泪不断地流，流到地老天荒，英雄末路。

谁的歌声轻轻唱，谁的泪水静静淌，那些年华都付作过往，也曾笑着说好要一起面对风浪，可是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他终究是食言了。

听说他在向秦王献燕督元地图时刺向秦王，却因势单力孤，被秦王士卫所杀。而我，也因此被秦王追杀，不得不改头换面，流落于烟尘飞扬之间。

又是一地晚风凉，那散发着淡淡忧伤的红叶，红了满面秋霜，红了一场故梦，几分辛酸。我独自倚窗，一转身，秋已深了。总觉得空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些什么——是他么？不经意间，我触到了那把筑，那把熟悉的筑！可它上面已落满灰尘。情不自禁地，我轻抚琴弦，这是他走之后我第一次击筑。琴声悠悠还在响，却不见了旧时人！一刹那，脑海被回忆填满……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悲壮的歌声萦绕耳边，我忽地转过头去，泪眼朦胧中，我看清了那个身影——是他！他仍是那样的意气风发，就好像我们刚相遇时的那样。他好像又是在等待着什么，是离别时我未能说出口的那一句“珍重”？还是他未能实现的梦想？我不知道。他也再不会回答我了。

那一刻，我似乎下定了决心，那决心仿佛在他走的那一刻就早已下定。

我取下那把许久未弹的筑，再次来到易水之畔。哀婉的曲调在易水之畔低吟徘徊，一如当年为他送行之时。不过这一次，我是为自己送别。士为知己者死，他是我的知己，为他而死，无憾。刺杀秦王，讨回公道与和平，是我们的梦想。为梦想而死，无悔！从此我放出风声，不再躲藏，不再怯懦，这时的我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秦王听闻我的消息，果然召我去宫中做一名乐师。为搏得秦王信得，我熏瞎了双眼。大家都以为我疯了，但我马不停蹄、一意孤行，俨然当年的他。此后，我一直隐忍，直到秦王终于对我放下戒心。

那日，我来到咸阳宫内，抱紧了手中沉重的筑——我要用它来杀死秦王。忧伤凄婉的曲调再次响起，芦花开满易水之畔，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芦花深处，他仿佛向我微微一笑，却又幻化成无数游离浮动的光点，消失在无尽的黑夜中。

在那些个被思念吞噬的漫漫长夜中，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熬下去的。我知道，我现在忍不了了，也无需再忍了，今后也不会了……一曲奏罢，我猛地举起筑砸向秦王。“当”筑重重地砸在地上，接着在兵器的碰撞声的，我倒下了。在他离开的那一刻，我早已想到会有如此结局。也许，这才是我想要的吧。既然无法与子偕老，那就让我陪他一起死生契阔！

我笑了，最后一次唱起那曲《易水歌》——最后一次为他唱起，也是最后一次为我唱起。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注：①文中的“我”指高渐离，〝他〞指荆轲②筑，一种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