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死草
(取自广异记)
一双细白的手,推开了一扇门,里面游出一条鱼。
穿过指缝,鱼向前方游去。随视线的延伸,鱼越长越大,黑魆魆的背鳍,划开雾纱,向远处的山峦游去。
山巅之上有座八角亭,檐下挂了一块横匾。莹润的指甲,划破一只手心,睁开一只眼睛。拨开雾霭,仰腕细观——支离亭。
鱼灵巧地游进亭子。一只手高举为目烛,一只手张开为捕网,触到鱼尾的一瞬。鱼猛然回头,四根胡须抖动,扁阔的巨口古怪地一笑。“吾千里而来,只为君尔!”
柳少游猛地惊醒,冷汗淋淋,室内的灯烛早已熄灭,窗外似有一道黑影滑过。
洛水南岸,建春门,城墙根儿。支了一根竹竿,挑着一面“一日三算”的长布帆。一张清漆木桌摆在帆下,桌角放一只掌高的竹筒,里面放了一簇整齐的蓍草。
桌后的柳少游,靠在椅背,闭目养神。双手细长嫩白,如女人的柔荑,安静地叠放在腿上。
几枚开元通宝叮当地落在桌面,清脆的声音,惊醒了假寐的柳少游。
抬眼略一打量:一个中年妇人,焦急地盯着柳少游。蓝布素裙,头插银簪,腰系一只罕见的鱼形玉璜。妇人肤色红润,手指洁净,眉宇间溢着一缕英气。
“家中走失一头耕牛,苦寻无果。夫君远赴河工未归,妾孤木难支,请相师指点迷津。”
扫了一眼妇人,问了四柱八字。细长的左手,握取竹筒中所有的蓍草,均匀地摊平在桌面上。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一。搛一根蓍草夹在左手指缝,右手将余下的蓍草随意地分成二份。四四等分,反复演算。左手渐满蓍草,如开屏的孔雀。爻齐卦成。
“过天津桥,沿洛水北岸。婺女逢玄武,即可牵牛而回。”
妇人愣了一下,随即颔首抿笑,看了一眼柳少游,转身离开。柳少游望着妇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琅琅的铜环撞击声,将柳少游的思绪拽回来。
“大师要远游么?”
“诸行无常,众生皆苦。贫僧愿行域外,求取真法,普渡众生。”
日当正午,阳光直射,和尚沐浴在阳光里,刹那间,背后晕生金灿灿的圆光。柳少游急忙起身,合掌施礼。
柳少游闲暇时,常到城外的净土寺参禅。与寺内的和尚,谈经论易,神交意合。和尚年轻俊逸,学识渊博,让柳少游深为折服。
清凉的风,吹动和尚的袈裟,灰色的袍角,拨动了筒里的蓍草。柳少游忽心念波动。
“大师远游,无甚相送。恰巧巽风动申草,为大师卜上一卦,愿平安早归。”
清澈的慧眼,析出柔和的慈光。和尚手捻佛珠,微笑不语。
“东成净土,西出玉门,八九岁月,传法弘福。”
和尚闻言,似有所思。回望巍巍的城墙,熙熙的人群,眼中流露不舍的悲悯。
“善哉,心无所住,而生其心。少游施主,勿执于色,不见于空。就此别过,珍重!待功成长安之日,为君祈诵阿弥陀。”和尚深望柳少游一眼,转身果决地向西而行。
天边游来一朵乌云,遮住了阳光,天空沉闷而压抑,如黑黪黪的鱼背。
怅望和尚肩背经箧,手拄锡杖的坚毅背影,柳少游忽有些伤感。收好蓍草,跌回椅背,疲惫地合眼小盹。
风吹不动懒沉的乌云,天色愈加昏暗,轻雷阵阵如铃鼓,敲动瞌睡渐沉。
恍惚中,一条鱼,从远处游来,定定地看着他。柳少游感受到强大的压迫感,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个青布长衫的书生,胳膊夹一卷绸缎,软脚幞头下,是一张病厌厌的倦容。
“吾明经科落榜,又罹患肺病。请相师算算,咳咳…吾还能不能看到,阆中老家的黄桷树?”
拿起竹筒,准备抽出蓍草。青衫书生突地猛咳,竹筒掉在桌上,蓍草摔成两份,一根蓍草被竹筒压断。
柳少游叹口气,扫视憔悴的书生。青白色的脸,空洞的眼神,褶皱的布衫,软塌塌的帽子……暗自惊呼,仿佛铜镜中自己的影子。
“君已病入膏肓,绸布换些酒肉,日暮前喝个痛快吧!”
书生闻言,眼泪无声而流,身体绵软如饴糖,无助地黏靠在桌腿边。过了一会儿,低声哀求柳少游,给些冷浆水,日落前,给自己做个生祭。
柳少游捎信路人,让家童取些浆水送到卦摊。顿饭功夫,家童拎着一罐浆水,出现在城墙根儿。
陶罐啪嗒摔碎在地上,家童瞪大了眼睛。瘦弱的手指,一会儿指向书生,一会儿指向柳少游,惊恐的不知所措。
阴霾霾的天空,裂开一道缝隙。投下一幅银灰色的光幕,切进柳少游和书生之间,仿佛一面巨大的双面镜。
家童惊见两个一模一样的“柳少游”,一明一暗地立在自己左右。“谁是家主啊?”茫然地喃语。
柳少游抬头仰望天空,缝隙合拢,乌云迅凝成一条扁嘴的大鱼。书生站立“镜后”,忽然对着柳少游,裂嘴诡笑。身体渐渐晕散,淡成烟灰色,化成一条虚影,飘曳半空。
大鱼张开巨口,吸入影子。嘤嘤哭泣声,从鱼腹里传出。
书生夹来的绸缎,化成一张纸笺,飘到脚下。家童哆嗦着手,指着飘到天上的影子,疑惑地盯着家主。柳少游惨然一笑,那是我的元神啊,支离破碎的梦,终于合一了!
天色渐浓,城内映出点点烛火。天上的鱼,抖动背鳍向下方巡游。
柳少游身体逐渐变淡,拉长,鱼腹掠过卦摊,家主消失不见。家童恐惧地瘫坐在地上。
注: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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