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的1982年，黄仁宇（1918-2000）自己从英文原著《1587年，无关紧要之年》翻译成中文的《万历十五年》一书，先由中华书局首刷2万5千册，在没有宣传的情况下销售一空。
这本书由三联书店接力出版，不断再版，印数超过百万。最后，包括《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在内的《黄仁宇作品集》总销售量超过千万。黄仁宇的史学相关著作，一度成了现象级的历史类畅销书。
即便出版超过三十几年，几年前热播的电视剧《人民的名义》里的主角，还几次提醒别人要多读《万历十五年》，才能了解明朝的状况。这本书的影响力跟知名度，由此可见一斑。
这本书从万历十五年3月2日，一个乌龙事件开始说起。
谣传多年没有进行的午朝大典即将举行，文武百官慌慌张张进宫才发现此事并不属实。皇帝认为此举有失朝廷体统，责令必须进行惩处。最后，所有在京官员通通被罚俸两个月。
1587年,万历皇帝还只有24岁,但登上天子的宝座却已经15年了，他还要在位33年。明朝的没落就从这个小事件的形成与背后延伸的意义中，慢慢被揭露出来。
道德不能替代数字管理
出生于湖南的黄仁宇曾就读南开大学，抗战时期担任过上尉军官，后到美国陆军参谋大学深造。等到他在密西根大学历史系拿到博士的时候，已经46岁。他說他在研读历史的过程中，始终想要为国家的失败，各个朝代的失败找出原因。
黄仁宇在学术圈内被称为明史专家，他曾在费正清主编的《剑桥中国史》撰写明朝的部分内容，并参与李约瑟主编7卷本《中国科学技术史》当中有关明代历史的撰写。
参与这两部有关中国历史的经典级著作的编写工作，在纽约州立大学执教十年的经历，却没有办法避免他在61岁的時候，因为学校缩编的理由而遭到被解雇的命运。
黄仁宇从军以失败告终，苦心读书拿学位却在教职上面也遭逢败绩。他必须在他所写的书里面，解开国家为什么始终失败的秘密，才能一吐他的怨气。
《万历十五年》先从无关紧要的乌龙事件切入，交代万历皇帝九岁登基开始，一直听命于首辅张居正十年，直到「世间已无张居正」，他才慢慢掌握控制国家机器的秘诀，并且一步一步陷入疏於朝政，便宜行事的怠惰轮回。
黄仁宇让万历年间六个具代表性的人物分别独立成章，让我们跟他们一起发现：
中国传统社会晚期的结构，有如今日美国的「潜水艇三明治」，上面是一块长面包，大而无当，此乃文官集团。下面也是一块长面包，也没有有效的组织，此乃成千上万的农民。
皇帝怎么管理文官，靠的是圣贤学说来让他们自我约束。文官怎么管理农民，靠的是道德劝说和严刑酷法。黄仁宇说，缺乏数字管理，缺乏技术性的细节要求，仅用道德来填满中间最大的空隙，帝国的成长跟运作根本注定失败。因为，「道德非万能，不能代替技术，尤不可代替法律」。
音容宛在的失败者群像
读过耶鲁大学荣誉教授史景迁所写的《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或《曹寅与康熙：一个皇帝宠臣的生涯揭秘》之后，读者都会同意作者用生花妙笔，从一个人物的命运中，读出一个朝代政经文化的缺陷跟光芒。
相较于史景遷，用一个人看一个朝代，黄仁宇显然比他更有雄心。他认为必须用「大历史」的概念，即「将宏观及放宽视野这一观念导引到中国历史研究里去」，才能归纳出中国之所以一直失败，以及何以中国有许多优秀的发明跟作法，却很晚才步入现代化国家的原因。
研究中国社会与历史的《兴盛与危机：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一书发现，中国是建立在官僚机构、乡绅自治、宗法家族三种组织层次，共同推崇并遵循儒家意识形态的情况下，相互制衡而形成稳定结构的。
帝国每隔两三百年就会发生危机，并帶來兴盛的契機。但是，当外族势力跟其他国家不断入侵的时候，没有科学跟理性思维来严格区分权利跟义务的结构，势必要崩解。
《万历十五年》用明朝万历年间的首辅大学士张居正、后继首辅申时行、清官楷模海瑞、大将军戚继光、名士思想家李贽等六人的作为，如同用史景迁六本书的人物生命史，并成一个朝代史来审视。
这些时代的佼佼者，他们也想用自己的力量来面对时代的问题，但注定要一个个败下阵来。《万历十五年》像是一个由失败者群像和生活动态所汇集成的展览，他们音容宛在。我们一边叹息，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制度跟法律跟道德并重
黄仁宇在他所写的《中国大历史》裡問說，七世纪的唐代是世界领先的国家。为什么帝国从此慢慢在世界竞争的跑道上落队了，问题是不是出在高举道德大旗压倒一切的通病之上？
他说他从没有说「道德可以全部不要，只是道德的观点应当远大。凡能先用法律及技术解决的问题，不要先就扯上了一个道德问题。」
当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各人行动全凭儒家简单粗浅而又无法固定的原则所限制,而法律又缺乏创造性,则其社会发展的程度,必然受到限制。即便是宗旨善良,也不能补助技术之不及。1587年,是为万历十五年,丁亥次岁,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无事可记,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却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
這本书最让人扼腕的地方是，我们会读到这六个人怎么保持自己的道德至高点，怎么用有创意有创造力的方法来面对困境，却仍旧没有办法改变帝国的颓势。
因为，不仅所谓的既得利益者想要维持利益，老百姓也知道再怎么改，身为食物链最底层的他们，还是要承受所有的苦难。
皇帝要进行午朝大典的乌龙谣传，害所有在京官员停发两个月薪俸，他们要怎么过活？他们只能在有东厂，有锦衣卫，有血滴子高悬的恐惧之下，便宜行事地找出补贴薪水之道。
被黄仁宇专章书写的「海瑞--古怪的模范官僚」，按照法律规章处置他所经手的大小案件，却屡被举报，最后就在万历十五年死于狱中：「海瑞的一生经历,就是这种制度的产物。其结果是,个人道德之长,仍不能补救组织和技术之短。」
用望远镜看历史的动静
我们看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还有《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等书会发现，这个作者已经不是恨铁不成钢而已了。
他以高于国学大师钱穆所说的，阅读历史要带著「温情与敬意」来理解一切的态度，提醒我们：「时势需要，即不可能亦成为可能。」同样也有可能会出现，可能亦成为不可能，的逆转情况。
历史是布满肖像画的画廊，是生活与时代相互交错的展览，更可以用望远镜来看这些静与动的一切。要看小，也要看到，要看近，也要看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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