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题目,你一定会纳闷,金寡妇是谁?为什么要把她和秦可卿放在一起,她们又有什么可比性呢?
其实不是我要把她们放在一起比较,而是作者曹雪芹就是这样把她们放在同一回中来对比描写的。也就是《红楼梦》 第十回,这一回的回目是: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很有意思,金寡妇只不过是《红楼梦》中是一个芥豆之微的人物,作者竟然把她的名字放在了回目中。她和刘姥姥还不同,刘姥姥是线索性的人物,目睹了贾府的由盛到衰,有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还有后面的二进、三进。而金寡妇这个小人物只出现在第十回中,后面就再也没有提及此人。可是,作者还是把她放在了回目中。
第十回回目的后一句,张太医论病细穷源,说的是秦可卿生病,请来了名医张太医,张太医医术高明,号过脉之后,不仅诊断出了她的病,而且细说了秦可卿病的根源。
秦可卿病的根源究竟是什么?我们后面再说。总之,第十回的回目,前一句说的是金寡妇,后一句说的是秦可卿。作者把她们两个放在一起有什么深刻的意味吗?
01
金寡妇也就是金荣的妈,第九回中我们读到了在家塾中上学时,金荣与秦钟、香怜二人发生矛盾,贾蔷挑拨茗烟打架,打架的结果是,没权没势的金荣给秦钟磕头认了错。
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已经到了懂得要面子的年龄了,跪在地上给人家磕头认错,金荣自然觉得受辱。回到家中依然是越想越气。气不过的是什么呢?
他觉得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也不是贾家的子孙,不过和他一样附学读书,凭什么给他磕头认错呢?而且金荣不觉的错在自己,而在秦钟,秦钟先是和宝玉鬼鬼祟祟,又去勾搭香怜,偏又撞在他眼里。他认为秦钟的行为很不耻,都是秦钟的错。可是他忘了之前自己和薛蟠也是这种不正当的关系呢。
闹学房他因为在学校里受辱,气不过,所以回到家就讲给母亲听了。可是金寡妇并没有像别的母亲那样,一听到孩子在学校受了欺负,就闹到学校去,给孩子讨回公道。而是直接把金荣臭骂了一顿:
“你又要争什么闲气?好容易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千方百计的才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得起先生?”
金寡妇对他们孤儿寡母的现状有着清醒的认识,时刻不忘。他们就是依附在贾家生存的卑微的小人物,生存是第一位的,哪有什么资格争闲气?
“况且人家学里,茶也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
虽是同样附学在贾府的家塾中读书,金荣和秦钟还是有所不同的。金荣的家境比秦钟家更差,秦钟家虽是寒儒薄宦,但毕竟还有做小官的父亲,还有微薄的收入。秦钟的父亲还指望秦钟能够读书走科举仕途的。
金荣的母亲让金荣到这里来读书,似乎并不指望他学业长进、科举成名,这对他们来说太遥远了。生存对于他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眼前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是最可靠的。在贾府家塾里读书最实际的利益就是管吃管喝,省了家里的伙食费。这一点点的钱金寡妇都算计着,可见他家里确实穷。
金荣到家塾里去读书,身边都是富贵子弟,身着自然都是鲜明的衣裳。他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自然也希望能够穿得和他们一样,不用因为穿着破烂受人歧视。于是,金寡妇就把家里省下来的伙食费给儿子做了鲜明的衣服。
金荣每天穿着鲜明的衣服,和贵族子弟一样去家塾里读书。其实,这种情况下,孩子很容易忘记了自己是谁,以为自己也和贵族子弟一样。前面秦钟不也同样如此吗?因为宝玉疼他,老太太喜欢他,送他衣服鞋子,留他在贾府中住宿,他自由出入贾府,和宝玉一样去读书,很容易就忘记了自己的出身。这个年龄的孩子,身处这样的环境中,甚至会有意忘记自己的出身。
但是金寡妇却提醒了金荣,自己是怎样一种身份,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再者,不是因为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
金寡妇压根不去追究儿子和薛蟠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只看到了由此带来的利益。二十两银子就够刘姥姥一家老小一年的生活费,七八十两银子对她们来说就是一笔巨款。她一个寡妇要带儿子生存,她没办法不贪图这眼前的实实在在的利益。
“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玩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
最后一句话,金寡妇把儿子彻底拉回到现实中来,彻底地认清自己的生存现状。如果闹下去,你就会被赶出这学堂。赶出了这学堂,不是没地方读书这么简单的问题,而是生存都成难题了,说不定他还要到什么地方当学徒、谋生存之路去呢。这一定是他不想要的,这么一想,这气生的实在不值。
所以,金荣不多一时自去睡了,次日仍旧上学去了,不在话下。闹学堂事件也就告一段落了。
事情的结果是,没权没势的人磕头认错,孤儿寡母少不得忍气吞声。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卑微小人物的悲哀与无奈,不过我们从他们身上也可以看到顽强的求生力量。虽然受辱,虽然忍气吞声,但却得到了实在的利益啊。这才是他们活下去的根本呀!
02
作者由金寡妇,又写到了璜大奶奶,也就是金荣的姑妈,她是这一回中的线索人物,由璜大奶奶生气要找尤氏讨个说法,作者非常自然地把故事过渡到宁府中秦可卿生病。
璜大奶奶也是一个深含意味的小人物。她嫁给了贾家玉字辈的贾璜,可是这一族的人不像宁荣二府那样富贵。贾璜夫妻二人守着些小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安,奉承凤姐并尤氏。尤氏凤姐时常资助资助他们,方能如此度日。
这璜大奶奶靠着宁荣二府的资助度日,她又资助比她更穷的寡嫂、侄儿,因此才有金荣在贾府读书的机会。这日璜大奶奶来家里走走,瞧瞧寡嫂。闲话间,金寡妇还是提起来金荣在学堂里打架受辱的事情来。大概还是因为气不过,忍不住总想找人说说吧,恰好金荣姑妈又来了。
这璜大奶奶不听则以,一听,一时怒从心起。要找宁府里的珍大奶奶评评理。金寡妇慌了,求她别去。可她哪里管得许多,怒气冲冲,坐了车就往宁府里来。
可是进了宁府又怎样呢?进去见了尤氏,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说了些闲话。璜大奶奶前后的态度为什么变化那么大呢?
或许宁府里的那种气场,使她自然地就不敢气高了。之前她在金寡妇之前的表现,多少有些逞强的成分在里面。她要向嫂子证明自己在贾府是有脸面的,能说得上话的。可是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呢?走进宁府里,她也能够掂量出自己的分量吧。在嫂子那里表现出要去找尤氏评评理、争口气的态势,可是真到了尤氏跟前,就变成了嘘寒问暖。
说了些闲话,方问到:“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刚刚接近此行告状的话题,就被尤氏的一席话给吓得丢到爪哇国去了。关于尤氏的那番话,我们在《尤氏真的没才干、没口齿吗?》那篇文章中已做了分析,这里不再重复。
璜大奶奶没有告成状,贾珍回来了,还说留她吃饭。她又觉得贾珍尤氏待她很好,反而转怒为喜,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有点阿Q精神哈。
总之,作者非常巧妙地由金荣受辱、金寡妇忍气吞声写到璜大奶奶要告状,由璜大奶奶告状,写到了秦可卿生病。
03
秦可卿生病,尤氏和贾珍都非常着急,商量着如何找个好大夫。作者接着又写到如何给贾敬过生日,我们可以看出,秦可卿的病是这一回的主线,但除了主线之外,作者又安排了许多支线。这样故事叙述起来才不至于单调。
贾珍找到了名医张先生,专门让人拿了他的名帖去请。是非常高规格的请医。这张先生倒真有名医的范儿,不让贾蓉先说病人的病情,而是先号脉再说。号过脉之后,把病人今日的病情都说了出来,旁边一个贴身服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
秦可卿究竟得了什么病? 张太医讲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左关是肝,右寸是肺,肺部的呼吸细而无力,秦可卿的病是肝与肺之间失调。“右关虚而无神”,右关是脾胃,肝不好,所以影响到了脾和胃,脾胃不好,因此没有食欲。
就像前面尤氏讲的,听秦钟说了在学堂里打架的事情,秦可卿就又气又恼,气恼自然就伤了肝,肝不好脾胃也就不好,所以气得吃不下饭。
“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寸是心脏,因为肝肺、脾胃不好又影响到了心脏。
中医理论认为,血运行得畅通不畅通跟气有关。生气了又不能让别人看出来,肝气郁结,血就不通了,这就是气滞血亏。因此月信就没有来,家里的庸医有的说是病,有的说是喜,结果耽误了病情。
张太医所说,与尤氏所说的是相通的,尤氏说秦可卿的病就是从她的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秦可卿平日里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可是她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
她一个寒儒薄宦之家的女儿,嫁入豪门之家,处处小心留意,恐怕落了不是。她管理宁府这么大一个家族,有多少事要考虑,她又受了多少委屈,恐怕无人知道了。
张太医又说,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不能按时而至。”
如果用我们现代的眼光来看,秦可卿这病完全是情绪上的问题,是心理上的问题,是忧虑忧的,生气生的。生气伤肝,忧虑伤脾,脾胃有伤,吃不下饭,人越来越瘦,心肺的功能自然受损。第十一回,王熙凤去看她,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王熙凤说:“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
为啥名医张先生也救不了秦可卿?张太医给秦可卿开了药,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用的药材有人参、白术、熟地、黄芪等,贾珍命人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人参,可是就算是好的人参,也不能医治好秦可卿的病。
因为归根结底,秦可卿的病是心病。她生气,她忧虑,她思虑过度,才有了这个病。如果心病不除,恐怕什么药也治不了她的病。
前面我们觉得金寡妇的生存状态堪忧,依附在贾府生存的小人物,令人同情,为了生存少不得忍气吞声。可是我们再看看这个宁府里的正派孙媳妇、当家的奶奶又如何呢?她有权有势,富贵之家的核心人物,按说她应该活得很快乐才对。可是作者却揭示给我们人生的真相,看完之后你可能会觉得她还不如金寡妇呢,至少金寡妇还有顽强的生命力,为了求生,甘于受辱。
比起生存来,这一点点的受辱又算得什么呢?金寡妇认清了现状,也说服了儿子接受现状,所以第二天金荣照旧去上学了。
金寡妇受的这点辱,就算是不能出口气,但她至少可以找个人说一说,排解一下心里的烦闷。也就是说,金寡妇的情绪问题是能够得到排解的,她不会为这点子小事忧虑甚至生病。对于她来说,生存是第一位的,为这点子小事忧虑,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争闲气”,是不值得的。
而秦可卿所经受的,恐怕无法对任何一个人说,也就是说,她的情绪问题无法得到排解。就算是在她的知心好友王熙凤跟前,她也有说不出口的苦恼和忧虑。比如她和公公贾珍的事情,被丫鬟发觉之后,她心里该有多少忧虑啊?她自己本身又心重,一点点的小事她都能度量三日五夜的,更何况这么大的一件事。
读完第十回,我们感受到作者完全是以一种悲悯的态度来写这部书的,这部书里的人物,无论贫贱,还是富贵,都面临生的苦难。这么说来,贫贱的寡妇与富贵的少奶奶,也一样有可比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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